第5章 盧巡先生與“三不粘”
第005章 盧巡先生與“三不粘”
“哎呀,我們可不能再這麽閑聊了。”
如果四肢還聽她使喚,林緋緋現在做出的,應當是“一拍大腿”的動作,可惜……
“咋的了?”
“快了,先生快到了!還有十五分鐘。”牆上挂鐘“铛铛……”響了十二聲,林緋緋提醒,“現在是十二點整,再過十五分鐘,先生就會出現在門外。你的‘三不粘’,要開始做了。”
“也許,他會遲到呢?”
“這不可能。先生是一個很嚴謹的人,說了幾點就是幾點到,早一分鐘、晚一分鐘的情況都沒發生過。”
這一點,林緋緋從沒懷疑過。
“先生是做什麽的,不會是地質研究所的專員吧?”
“先生是寫書、教書的。”林緋緋補充,“但他曾經留學日本,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習,有一門學科叫人體解刨學,關系到人命的事兒,一分一毫都差不得,他做事一絲不茍的習慣,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這些都是他與媽媽閑談時,說起的。”
閑談間,張年年已經在做“三不粘”了。
這不足二十平方的屋子裏,沒有專門的廚房,林靜姝就在臨窗的角落,擺了一張一米高的長櫃子,櫃子裏擱着碟碗瓢盆、油鹽醬醋,煤球爐上放一口炒鍋,就這麽湊合着當作廚房用。
五個雞蛋去了殼兒,都将蛋清撇得幹幹淨淨,只留蛋黃與白砂糖、綠豆粉、溫水等用筷子打勻,倒入鍋中,開中小火,怼着一個方向不停地攪拌。一邊攪拌,一邊不斷地朝鍋旁淋入熟豬油,以防止粘鍋。
如此不停地炒上十來分鐘,攪個四五百下,就能做到“三不粘”。
即不粘牙、不粘盤、不粘勺。
這“三不粘”步驟看上去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又費胳膊又費鍋,倘若沒有過人的臂力和耐力,是做不成的。
林緋緋的這副瘦弱軀體不經用,張年年才攪了兩百多下,就累得幾乎擡不起胳膊了。怪不得,這一品小吃也被商家稱為“一生只能做一次”的美食。
好在她堅持下來了。
堅持到鍋中的的“三不粘”金黃如月,不見油跡,這便出鍋裝盤。
就在這時,“咚咚咚”三聲門響。
張年年累得頭腦發昏,袖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兒,就去開門。
門開了,一位中年大叔立在那裏。他皮膚泛黃,如大病初愈,但一雙眼睛卻煥發異彩,可以“炯炯有神”四個字概述,令他不算高的個子,顯得很有氣勢。他見門開了,開門的卻不是阿姝,有一秒鐘的訝異:“緋緋?你怎麽搞得,綠豆粉都撲腦門兒上了。不過,你這身體看上去恢複得不錯,都能下床給我開門了。”
“你……你是?”
張年年覺得眼前這個人很是熟悉,卻記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林緋緋馬上提醒:他就是先生呀!
所幸,她的聲音只有與她共生的張年年能聽得到。
否則,眼前先生會覺家中鬧鬼,被她吓死。
“怎麽半個月不見,緋緋就不認識我了?上次央求我給新出版的散文集上簽名,可真是白給你簽了!”先生并非真惱,他常常橫眉冷對奴顏媚骨之人,但待沒什麽縛雞之力的婦孺,一向愛護,他書背輕敲了一下她的小腦殼兒,“托了內山書店好心的老板,又給你帶來一本好書。”
內山書店,這四個字怎麽這麽熟悉?
她驚疑不定,翻開新書扉頁,見上面有鋼筆字簽名“盧巡”,一顆心差點噗通、噗通跳出心房。
果然,是語文課本上的那個人。
“先生、先生有心了……”她的舌頭打了結,低着頭怯着身子,語音也顫顫地,當真有一番大病初愈的樣子。
此時,飯桌上的“三不粘”散發出誘人香甜,盧巡先生尋味、望色而去,咬了一口,驚嘆:“好吃、好吃,比廣和居的沈師傅做的還要好吃!”
連嘆三聲好吃。
可見,這一美味真真正正美到了心裏去。
古人雲:君子遠庖廚,但盧巡先生與別個不同,他是君子不假,卻不做那道德感滿分的僞君子,好吃便是好吃。
當晚回到家中,例行記錄一日見聞。
在日記本中,他将這一日于阿姝家中食得的“三不粘”大誇特誇——
【此菜黃豔潤澤,呈軟稠流體,似糕非糕,似粥非粥,綿軟柔潤,濃香沙甜,油而不膩,略有咬勁。吃完之後,只餘空盤一個,及滿口香甜。
其色之美、質之純、味之香,皆堪稱妙品。
真正是這世上最好的美味吶!】
這是後話。
當下,盧巡先生吃着吃着,就覺不對。
“不對,這不是阿姝的廚藝。”他看了眼四周,家中除了他這個客人,只有張年年一個喘氣兒的,“緋緋,不會是你做的吧?”
張年年點了點頭,稱:“先生喜食‘三不粘’,媽媽不在家,怕先生來時失望,我就照着媽媽平時做‘三不粘’的樣子,試着做了一份。”
“你的廚藝,可比阿姝有天分多了!”盧巡先生連連點頭,又吃了兩口,才問,“阿姝去了哪裏?”
“媽媽半個月前去了上海,還……還沒回來。”
張年年闡述事實。
“去了上海,還沒回來?”
盧巡先生“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要多心急、有多心急,就連嘴裏的“三不粘”,也不香了。
“緋緋你不要擔心,我在上海有朋友,我這就發電報去問。”
他自己心急火燎,卻不忘作慈父狀,安慰阿姝的小女兒。
“對了,華北影劇院有開新戲,女主角定了宋如媚,職業介紹所的朋友說她在招生活助理。緋緋,你要是身體恢複了的話,就去試試吧。”
這是他來此的第三個目的。
不曉得阿姝出了什麽狀況,同緋緋道完別,他就趕着去發電報了。
按道理,阿姝同時給幾家報社供稿,報酬不低,養活母女二人不成問題。但她是個善女子,不時地給當地孤兒院、養老院捐款捐物,身後還有一個組織,組織裏不少泥腿子窮苦人,需她偶爾貼補。因而,家中時常缺錢少糧。
無論是對組織、對窮人,還是對阿姝,他都很想盡自己的一點心意。
但直接給錢,阿姝不會收,阿姝的女兒也不會收。
于是,他托職業介紹所的朋友留心,緋緋閑家無事,有适合她的輕松一點的工作,就推薦她去賺點零用錢。
知即将有小錢錢入賬,張年年十分感恩。
送走了盧巡先生,她發現自己也餓了,就問,“家裏還有什麽?嗯,還有兩個雞蛋,要不,我做碗雞蛋面吧,你吃不吃的?”
“我不挑食的。”林緋緋說,“只要不讓我一整個月都吃同一種東西,我就沒什麽意見,你按着你自己的喜愛吃飯就行。你的廚藝可是連先生都誇贊過的,應該做什麽都不會難吃。見不着媽媽的這段時間,我就靠你養活了!”
林緋緋的樂觀精神感染了張年年,她大笑起來,笑完了說,“我覺得,我們現在有一種守望相助的感覺耶!”
“守望相助,是什麽意思?”
林緋緋中途退學,文化水平不高,有些成語理解不了。
“就是……你幫我,我幫你,最後我們都能達成各自的心願,都有光明的未來!”
張年年解說。
兩個生蛋剝殼,一手護着一個,灑入熱滾滾油鍋,煎成兩個荷包蛋,加一勺生抽、接一勺蚝油,沒有冰糖就湊合着用白砂糖代替,然後加一碗清水,蓋上鍋蓋兒,煮夠五分鐘,再起蓋兒來放面。小焖一會兒,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雞蛋焖面,這就做好了。
“嗯,還不錯!”穿越民國,廚藝未減,張年年很是滿意,“下一回,做一碗香辣口的!”
她的宿主林緋緋感同身受。
“你知道嗎?我媽媽什麽都好,什麽都會,就是做飯賊難吃。”林緋緋苦中作樂,“你來了以後,媽媽就擁有了一個好廚藝的好女兒,來照顧她的胃口,下半輩子不愁沒口福,可真好。”
“緋緋啊,你別這麽悲觀。”張年年試圖從植物學原理上,找到安慰她的論據,“你想啊,我能穿越到你身上,咱倆肯定都不是凡人。民國的學校大多不開生物學這門課程,你可能沒聽說過,有些物種的繁衍不靠胎生、蛋生,就是簡單地均分為二,這個叫有絲分裂。說不定,有一天,造物主開恩,咱倆就有絲分裂了呢。到時候,一人腦子占一副身體,還能歡歡喜喜地,手拉手、做好朋友。”
“唉,各人有各命,你說得這些太玄乎,我也聽不懂。我能探得你的記憶,卻不能很快消化你那個時代的一些常識。我本是體弱命薄之人,多活一日、一月,都該感激上蒼了。你肯帶我去找媽媽,再見她一眼,已是對我最大恩德……”
林緋緋又開始傷感,為即将逝去的生魂。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江蘇和浙江打起來了!為了搶上海,江蘇和浙江打起來了……”
樓下傳來報童的吆喝聲。
在民國,江、浙兩地打過仗麽?張年年沒什麽印象,來自後世的她,只記得:江浙滬,包郵區,共富貴,一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