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惡鬼
惡鬼
第二日一早, 客棧裏的夥計挨個房間熏艾,轉了一圈不知道口袋裏藏了多少東西,,唯獨在天字號房裏什麽也沒撈着。而兩個看起來富貴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也早早離了店。
他們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送去義莊的屍體, 官府說是會統一安葬,百姓卻再沒見過各自的親人被安葬在了何處。可偏偏, 蕭雲山注意到了下游的河水污濁泛臭, 倘若當真如他所想, 那麽這淮州官府還真是不把百姓當人看了。
義莊的小吏各個蒙得嚴實, 徐清淮打探到義莊收取的費用, 倘若只是一個屍體擡進去, 需得繳五兩銀子,倘若是連帶着棺材, 那就必須用義莊的棺材, 而不能用自家的,因此價格也更高些, 需要五十兩白銀。百姓錢少,大多只是将屍體幹擡進去, 需要棺材的大多是大戶人家了。
徐清淮從王卓殊手底下挑出幾個随從侍衛, 喬裝改扮,裝作大戶人家的下人, 擡着棺材哭喪着到了義莊跟前。
這棺材是提前在義莊備好的, 領走之後再擡回來,裏頭多裝了個死人, 分量不輕,是需要十幾個人一起擡着的。外面的人進不了義莊, 義莊的差使連忙接過。剛一放到肩上,竟被壓低了幾分,心道:這裏頭裝着的是個胖子。
裏面的“胖子”被颠了一下,額頭對額頭的撞了一下,徐清淮急忙屏住呼吸,看着蕭雲山疼得閉着眼,暗暗咒罵外面幾個擡棺的差使定然全是弱雞。
兩人在棺裏能感覺到棺材跨過了義莊高大的門檻,被人搖搖晃晃不知放置在了何處。只聽轟隆一聲,棺材落地,裏面的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磕了腦門。
因為棺材裏空間狹窄,兩人只能側着身子面對面,一點的活動空間也沒有,徐清淮渾身僵硬,又被人粗魯地丢在地上,已經滿心不悅,帶着怒氣沉了口氣,斜眼看了眼棺材頂,只可惜黑得什麽也看不見。
只聽面前那人似乎輕笑一聲,但什麽話也沒說。
徐清淮手腳麻木地想要活動一下,但自己的後背已經緊貼棺材內壁,只要一動就能感受到對面那那人溫熱的體溫。如今又正是夏日,棺材裏面更是悶得不得了,兩人還戴着面罩,只要呼吸便滿是熱氣糊在自己臉上。
蕭雲山感覺到徐清淮的腿已經扭到了自己腿間,忽地吸了一口氣。空間的狹窄讓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被無限放大。徐清淮見狀,不禁暗暗輕笑,越發動了動。
蕭雲山壓着嗓音,“慕山。”
聲音極小,只有兩人能聽見。
徐清淮聞言,靠近一些,在蕭雲山的耳側用氣聲道:“不要說話。”
蕭雲山只能忍耐着,聽着外面的動靜。
“咱們怎麽說也是官府的衙役,如今卻只能淪落到義莊擡死人,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莫急,大人們自有吩咐。應該快到頭了,總不能等着整個淮州的人都死絕呀。況且如今京城來了人,那便是連皇帝都知道了淮州的瘟疫,大人們總得給皇帝一個交代。只怕是,咱們這銀子快賺到頭了。”
“這銀子可不是賺到咱們手裏啊?咱們到頭來也就是拿着微薄的俸祿,還要提心吊膽的,生怕一不小心死在任上。擡死人的差事,當真是不想幹下去了。”
“別說了,三更天了。”
外面的說話聲音沒有了,卻聽見腳步聲淩亂,車輪的聲音轱辘辘地滾在耳邊。徐清淮兩人被再次擡了起來,擱置在了排車上。
不知車子要運送到哪裏,直到停在了一處荒郊野嶺,周圍沒了人,徐清淮雙手高舉,用力推開棺蓋,只見林蔭密布,周圍一片安靜,唯有一輪月亮堪堪照亮眼前之景。
在棺材裏全程待下來,最奇怪的就是根本就沒有仵作開棺驗屍,所謂交錢驗屍再安葬,根本就是一場騙局。
待兩人全都從棺材裏出來,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脊背發涼。無數的人堆積,在山谷裏形成一座小山,四處聚集着蟲子,眼前死人的身體已經被蛆蟲螞蟻啃食,而他們和其他幾具棺材被暫時放置在一邊。惡臭席卷,徐清淮移開目光,緊緊握住蕭雲山的手,不自覺打顫。
“人山”的後面傳來人的動靜,是那幾個衙役。
徐清淮急忙帶着蕭雲山躲在棺材後面,幾個衙役出來之後,走到棺材這邊,将棺材裏的屍體全都提了出來,丢到了“人山”上。所謂富貴人家,到最後也是和最普通的人一樣,只是一具屍體。
徐清淮看着他們将棺材裝上車去,聽着他們說:“輕着點!這可是五十兩,還得用呢。”
藏匿着的兩人相視一眼,徐清淮喘着粗氣,想起方才兩人待在棺中,忽然覺得胃中發酸,惡心到幾欲嘔吐,生出了殺人之心。
正在蕭雲山注意到徐清淮隐忍的表情的時候,只見他手中的刀已經緩慢出了鞘,眼神陰狠地盯着那幾個人。蕭雲山并未阻攔。
一道亮光閃過,衙役這才注意到隐匿在死人堆裏的兩個大活人,那一瞬間以為是死人回魂,吓得大叫一聲“有鬼!”,急忙抽出腰間的刀。
看清以後才知曉是活人,另一個衙役大喝道:“這山谷裏死屍數百,有沒有鬼我還不清楚?就算是有鬼,也是有人裝神弄鬼!”
只聽對面握刀的男人譏笑一聲,一字一句清晰道:“我是你們親自擡進來的鬼呀——”
那聲音在這滿是屍體的山谷中顯得極為驚悚,但衙役仗着人多,硬着頭皮一齊揮刀砍了過來。徐清淮絲毫不躲,只是将蕭雲山拉到自己身後,高揚起的刀刃如一輪彎月劃破墨色暗夜,風聲驟生,夜枭驚飛。
衙役驚叫一聲,甚至來不及看清來者的臉,便已是身首異處。十幾個衙役見狀具是驚駭萬分,但總不能讓私闖進這裏的兩人活着出去,于是又團團圍了上來。有人盯上了徐清淮身後那看似柔弱之人,揮刀砍去,只見蕭雲山睨着眸子,從身後亮出一道锃亮的刃。
這鋼刀看着重量不輕,兩個人看起來分量都不重,但是兩個人加上兩把刀定然就是幾百斤重了,也難怪了有個棺材會那麽重。
衙役們後知後覺,像是被玩弄了一樣惱羞成怒,看着那人貌似柔弱,于是便毫不顧忌地沖将上去,十幾個人如一張密網一樣将兩人團團圍住,步步緊逼。有人剛要靠近蕭雲山,便被忽然伸過來的一只手捏住了脖頸,幾乎整個人懸空提了起來,他目眦欲裂,被恰得幾近窒息,又被徐清淮一刀捅穿了心髒,鮮血噴湧,抽搐地倒下。
轉頭一看,血肉橫飛,那柔弱的蕭雲山刀劍滴血,腳下亦是多了幾條性命。蕭雲山漠然地看着驚吓得逃竄的衙役,絲毫沒有畏懼之意,也絲毫沒有将他們放在眼裏的意思,平靜地像是一汪清水。
這是徐清淮第二次見他提刀殺人,好似掌握生死的判官一樣無情,又有着游離于塵世之外的疏離之感,擡頭看向徐清淮的時候卻又能保持着往常平靜柔和的姿态。
林風簌簌,陰雲籠罩,滿地的鮮血流淌,頓時寂靜萬分,只聽谷中潺潺溪水流淌,帶着鮮血和死亡的氣息奔向下一個死亡之地。
徐清淮怔然片刻,未曾顧及自己滿手的血,只是看着蕭雲山蔥段一樣的纖指滴着血。
多年披沙枕石的徐将軍,會想起方才許多人盯着蕭雲山,群狼環伺的情景,不由得心驚。狼少的時候,他能以一己之力護住一個人不受傷害,但狼若是多起來,擊殺一頭狼的時候難免會有別的狼去傷害他所在意的人,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從未怕過厮殺,若只有他一人,縱使再多野狼撕咬他,他也能輕易抵抗。可方才,心中閃過一瞬的擔憂,那是他對心愛之人的擔憂。
蕭雲山道:“慕山,要追嗎?或是讓他們回去禀報給他們的主子。”
徐清淮沉了口氣,淡淡道:“不追了。你……受傷了嗎?方才是我太沖動,不該在此時動手。”
“坑蒙拐騙,發死人財。身後這水便是會流到下游供百姓生活的水,若這都不算該死,那這世道未免也太黑暗了些。”蕭雲山走近些,用素淨的衣袖擦拭着徐清淮的手,“慕山,你并不善良,也不必善良。”
徐清淮怔然,他不是善良,是擔憂,擔憂眼前人而已。
他淡笑一聲,拉上蕭雲山的手離開這遍布屍骸的地方。
天還沒亮,州府衙門便聽見幾聲呼號,兩個滿身血跡的衙役連滾帶爬哭求着:“大人!!”
院子裏亮起了燈,宋湘被吵得爬起身來,披着衣衫見了人。
有個衙役已經神志不清,只是喊着:“義莊後山,亂葬崗!有鬼!惡鬼!!大人,我不能再留在義莊了!!”
宋湘驚醒,“有鬼?!胡說!!”
稍清醒些的衙役道:“大人!不是鬼!是有人僞裝成死人進去了,我們死裏逃生啊!大人,若是不将他們抓起來,大人的事情可就全都敗露了!”
宋湘一驚,正欲問下去,卻只聽身後一個哈欠聲,吓得他脊背發涼。
似是從睡夢中醒來的王卓殊,悠閑地帶着幾個侍衛溜達到宋湘的身後,“宋大人這麽早就起來了?可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他看見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衙役,疑問道:“這兩位,像是剛從哪裏浴血奮戰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