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成親
成親
鐘吾寧死後不久, 當年秋日,洪昌帝的弟弟永安王鐘吾巽即位,稱為豐隆帝。
池子裏的魚早就換了一撥,天色清明, 豐隆三年冬日, 檐上的積雪融化,滴滴答答落下。日光在那素衣公子身上流淌, 長睫垂着, 如往常般帶着淡淡笑意。
三年之中, 徐清淮為蕭雲山送去的書信不在少數, 然大多是一些調情言辭, 抑或是講述這幾年的邊關生活, 雖無大的戰事,不會有性命之危, 但也累死累活, 飽受風沙之苦。偶有幾句抱怨,怕來日回京自己黑成了炭, 被蕭雲山無情退婚。
蕭雲山笑着收了信,似是并未将徐清淮的擔憂放在心裏。
房中進了人, “哎呀”一聲就坐下了, 他看見蕭雲山柔和的眉眼,不禁笑道:“哎呀後生呀!我看你這眼睛已經大好了呀!”
蕭雲山起身, 主動去給他倒茶, “先生何必取笑我。”
老頭咯咯一笑,“你們年輕人啊, 實在是有意思。好好的一雙眼睛,非得說是瞎子。明明沒瞎, 還非得醫治,我一個練武的,竟被那後生求着來了京城,還要僞裝成醫士。這莫不是你們的閨房樂趣,故意拿老頭我尋開心的吧?”
蕭雲山道:“京城這富貴生活,比起先生在渝州如何?”
“自然是好啊!”老頭帶着幾分得意,“但若非他求我,我可是不樂意來的。”
“聽小侯爺說,先生自己在渝州生活,也是有些醫術在身的,小侯爺當年墜崖,多虧了先生相救,雲山一直倍感感激。”
“習武之人嘛,多多少少都會受傷,老頭我孤身一人,若自己身上沒有點醫術,哪能活到現在啊!”
蕭雲山笑笑不語,将銀子擱在他面前。老頭一看,立馬喜笑顏開揣進懷裏,“喲!這是什麽?”
“你在我這兒拿多少錢,都是治眼睛的錢,放心花就是。”
“你既然這樣說,那我也不客氣了!”
老頭前腳剛出了缭雲齋,就被藏在牆角後的人逮了個正着。這些都是賭坊的人,大喝一聲:“吳遜!還錢!”
老頭見狀,心道:“喲!快跑!”
轉瞬,人已消失不見。
門庭的鳥雀被驚起,轉眼到了正旦,鎬京各處熱鬧得緊,特別是缭雲齋這裏,人擠得喘不過氣。鎬京城裏人人都知道,徐小侯爺遠在邊關三年,除了戍邊,便是各處尋找名醫為蕭雲山治療眼睛,如今治了也足兩年了,聽聞那雙眼睛已不必時時蒙着白绫了,所以許多人都想見一見。
可偏偏,蕭雲山自始至終都不曾摘下來過。
除了這事,還有一件事。
有人大呼道:“聽聞徐小侯爺在西北為雲山公子作了個曲子,如今已傳遍鎬京了!別家的小樂坊都已經彈奏過了,只是還未聽雲山公子彈過啊!”
“小侯爺為雲山公子做的譜,雲山公子若是不彈,那還有什麽意思?雲山公子莫不是要藏着掖着,直到成婚那日再彈嗎?”
底下人笑着,蕭雲山對此事是知道的,也知道京中的傳聞必然是徐清淮派人做的。只是那曲子他也聽過,曲名《缭雲》,曲調和曲詞着實是有點——
“輾轉不眠無意憑欄看,千裏雲雨不枕東風畔。
斯人撫弦輕呢遞清歡,素手纏綿思君身顫顫。
燭耀尺素恍見桃花面,晨露不見唯把池魚羨。
柔紗輕解盼夜無窮極,思欲難消且将輕雲繞。”
……
玉櫻樓裏也在唱這個曲子,彈琴的女子身量纖纖,低眉含羞。只見面前的男人哼的一聲笑了出來,然後毫不避諱地譏諷道:“淫詞豔曲。”
那女子便瞬間慌地彈漏了一個音,急忙停了下來,害怕地看向一旁立着的侍衛。
那侍衛擺擺手,示意讓她下去,然後給徐傅倒上了酒,道:“侯爺,小侯爺馬上就要回京了。”
徐傅冷笑一聲,道:“能在西北待上三年,倒是有幾分本侯的樣子,只不過還是太嫩。若是本侯,想要回京娶妻,又何必等這三年。兵權既已到手,能左右他的皇帝也死幹淨了,那不是想幾時回就幾時回?竟還要靠這豔詞來消磨時光。”
他輕嘆了口氣,“洪昌帝死了三年了,本侯那兩個孽畜也是短命的,左右他姓徐,本侯的兵權也已經到了他手裏,總歸也算是本侯的兒子。他成婚,本侯總該要去看看,送些禮的。”
“侯爺是原諒小侯爺了嗎?”
徐傅的神情淡淡,手指有一拍沒一拍地敲打着桌面。“本侯将鴻岳的面具珍藏十餘年,卻被他輕易偷走,至今不見蹤跡。本侯對他實在談不上原諒。鴻岳厭恨本侯便罷了,他既要做文昭的兒子,又有什麽資格恨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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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婚期将至,徐清淮遲遲未歸,缭雲齋這邊不知道該怎麽辦,原先備好的彩綢器具之類的幾乎要落了灰。離婚期只差一日,缭雲齋只能按照原定時間全都布置好了,素雅的地方一時之間紅綢飛舞。
徐清淮的府邸卻半點動靜也沒有,就如平常一樣緊閉大門,好似完全忘記了還有成親這回事。
徐清淮傳來了信,說是沙崧起了戰事,趕不回,只能将婚期拖延一些時日了。這話在京城傳開了,多少人都将其當成了飯桌上的談資。都說雲山公子遺世而獨立,恍若天人的一位公子哥,不僅被賜婚給了一個男子,還被這男子給拖了婚期。如今缭雲齋處處挂着大紅彩綢,卻要如往常一樣待客,實在是像極了從前的豔春閣。
這兩日缭雲齋裏的樂妓們沒少去徐府門口鬧,總覺得自家沒了面子。本就是人人可欺,可怎麽連徐小侯爺也這麽給缭雲齋下面子?豈不是要缭雲齋在京城一輩子擡不起頭?!
蕭雲山卻好似滿不在意,整日待在房中不出。直到聽到一聲轟鳴,天邊的夕陽豔麗如血,流淌着覆蓋了整個鎬京。樓閣上的人望着遠處,大驚道:“煙花!”
無數煙花自蒼穹炸裂開,多少人紛紛駐足。城外的山坡上,王卓殊望着鎬京城,喜道:“楚将軍幹得漂亮啊!”
只見一抹紅色跪拜林間,徐清淮在蕭雲山師傅的山腳下拜了又拜,不曾上去,卻已是滿目赤誠。他叩首在地,難掩喜色,只輕聲道:“師傅,娘,清淮成親了。”
箭沒有射下來。
他轉身跳上馬,将缰繩在手中繞了幾圈,看了一眼山路的盡頭,然後“駕!”的一聲打馬而去。
城門口聚滿了因煙花而駐足的人,春日鳥雀飛舞,風吹的花瓣飄搖着繞着奔向城門口那人。
缭雲齋的人見煙花久久不停,聽見街上有人大喊:“是徐小侯爺的儀仗隊來了!”擡頭看了眼自家的布置,才曉得是什麽情況,忽然喜笑顏開,急忙奔上樓去找蕭雲山,一開門,卻不見人影,一直挂在衣架上的喜服也不翼而飛。
吳遜從榻上驚起,急忙開門看了眼忙裏忙外的人,大喝一聲:“不是改日子了嗎?!”
缭雲齋這裏還好,早就提前安排妥當了,可禮部突然就有的忙了。他們是文太後授意置辦小侯爺婚宴的,如今一鬧,什麽都還沒來得及準備,幾個官員從家裏穿上官袍急匆匆奔去禮部,一進門就被絆倒在地,趕忙扶了頭上的烏紗帽爬起來,像是扶好了自己搖搖欲墜的腦袋。
底下的人來報,說小侯爺馬上就到城門口了,蕭雲山也去了城門口候着。文太後一聽,先是驚訝一番,平複之後,無奈地笑道:“看來前兩日的傳言都是假的了,罷了,由他去吧。”
徐傅在侯府悠哉游哉地側躺在榻上,看着布莊送來的料子,問一旁的侍衛:“你說,他過些日子成親,我這做爹的穿個什麽好?”
“以侯爺之姿,穿什麽都好。”
徐傅輕笑一聲,“沙崧附近的北岐人最是磨人,雖不至于打仗,卻也能磨得他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他雖接管了沙崧,卻終不及本侯在沙崧這些年有許多暗樁。”
他正說着,外頭便風風火火來了人,忙得滾到了徐傅跟前,禀報道:“侯爺,小侯爺回京了!如今已經到了城門口!穿着喜服呢!”
徐傅一驚,頓時起了身,怒意轉瞬化作一聲冷笑,“好小子,故意躲着本侯呢。”
徐傅看了眼侍衛,“不是派人在城外日夜守着嗎?怎會不知他的行蹤?”
侍衛急忙單膝跪下,道:“侯爺,他們聽說小侯爺這幾日回不來,于是就玩忽職守了,屬下定狠狠責罰!”
徐傅閉了眼,重重沉了口氣,道:“該死的文昭……”
當年文昭将鴻岳的墓地安置在城外,自始至終只有洪昌帝夫妻二人與徐清淮知道,倒叫徐傅這個親夫君什麽也不知道。這些年來也不曾有機會見徐清淮去祭拜,如今徐清淮成親定然是會去的,他原想派人跟着一同去看看在何處,卻沒想到被這小子給躲過去了。
實在是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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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前的人久久矗立,暖風吹着他寬大的袖袍,如紅浪翻滾。馬蹄聲自遠處滾滾而來,他的呼吸一凝,眺望着遠處,卻始終不見人影。
不久,只見兩個黑色的小點出現,隐在馬蹄激起的風沙裏,而後漸漸清晰起來,變作兩排騎兵,盔上皆有紅布做花,分列兩側,浩浩蕩蕩朝着城門行進,直到他們已經走到了蕭雲山的兩側,為他開了一條寬闊的道。
周遭人皆嘆:天賜良緣,情深之至!
數百米開外的影子令他心中震顫,只見一襲紅衣迎着金黃的夕陽,耀眼奪目地朝他奔來,鐵蹄踏踏,明豔如火。風吹花瓣飛舞,卷着漸行漸近的人。飛揚的衣袍帶着一些恣意與高傲,那人姿态随性地跨坐在馬上,一如往昔。
蕭雲山立着,不自覺喉嚨一緊,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剩呆滞無言的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胸腔中火熱灼人。
三年了。
那是他三年不曾見過的人,是他十幾年前救下的少年,也是他歡喜了多年的人。是他希望用自己的一切計謀得到的人,也是他寧願窮盡一切去護他潇灑一生的小侯爺。
愣怔時,那個人已經行至他的跟前,如從前那樣爽朗明豔地一笑,用一雙灼熱的眼睛與他四目相對,揚聲道:“承淮!我來嫁你!”
蕭雲山一怔,只聽徐清淮跨坐馬上,好似昭告天下一般。“本侯貪戀承淮已久,三年前與你訂下婚約,是先帝準予本侯的恩賜。自今日起,我徐清淮就是你蕭雲山的人了,若有人敢欺你,本侯必踏萬裏回京,保我妻一世安康。”
徐清淮看着他的樂師,那備受敬仰卻低如塵埃的樂師。縱使天下人瞧不起,他也要讓天下人看着,他是如何将一個樂師奉為金玉,捧于心上。
趁着蕭雲山愣怔的時候,他伸出手,一把将人拉住,托至馬上,抱在身前。
蕭雲山這才回過神來,萬般惶恐地開了口:“小侯爺,這不大合規矩。”
耳邊的聲音清冽一笑,“無妨,我帶你成親。”
說罷,雙腿一夾馬腹,踏着傾瀉而下的餘晖,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