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來信
來信
戰後的京城複又冒起了炊煙, 宣德門前的血跡已被大雨沖刷洗淨,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但無數屍體卻證實這場謀逆的存在。
夏晨的風是涼的,鳥雀落在石板路上, 待一粗布衣衫的老頭提着籃子走過的時候, 鳥雀便都驚飛了。直到禦林軍來收拾屍體,瞧見一扇蓑衣蓋在地上, 掀起來看, 才見一位白發蒼蒼的文臣躺在蓑衣下, 一旁擱着一壺熱湯, 香氣四溢。
京城複歸清明, 檐下還淅淅瀝瀝落着水滴。桌上擱下一頂頭盔, 于桓一身髒污,汗臭與血腥摻雜, 叫了一碗面, 不多時,那店家便笑着将面端上來了。
店家望着外面, 道:“瞧着這天,又要下雨。”
于桓往嘴裏塞了幾口, 道:“屍體都收拾了, 再下一場雨,京城就幹淨了。”
店家笑着點點頭, “那就好。”
于桓幾口吞了一碗面, 将銅錢擱在桌上,便急匆匆起了身。
天色陰晦, 鐵甲是冷的,裏頭的衣衫更是濕漉漉地捂在身上, 令人燥地難受。偏巧這時候天又淅淅瀝瀝下了雨,淋濕了将軍的頭發。
如今情勢,高穆被斬殺,高家徹底完了,新皇也死了,似乎只有文太後和撫寧侯在京中能說得上話。于桓提着濕漉漉的頭盔,仰面嘆了口氣。
只聽身後一個聲音輕聲道:“将軍。”
于桓本欲将手放在刀柄上,卻忽然聽出了這個聲音,不由地毫無防備地轉過身,見到了昨夜出門拿藥的小公子。
“将軍淋了一夜的雨,好容易松快些,再淋雨就容易生病了。”
柳時将傘遞過去,于桓沒接,他便靠近了替他舉着。因為身量小,還不得不踮着腳。
于桓不語,但顯然有些猶疑。面前之人,昨夜低着頭不敢見他,似是也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當初那個小倌,他這才放過了。可今日,這人又過來為他遞傘。
于桓打量着他,想起這人當初為了替徐清淮拿回箭頭甘願以身作餌算計他,且一個小小年紀的小倌,身上沒有幾個錢,但卻為自己贖了身,實在不像是只靠自己就能做到的。
于桓輕挑了嘴角,接過傘,好似随意地問道:“病好了?”
面前的人在夏天裏穿得依舊厚實,面色也有些白。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夜被于桓射中那一箭現在還疼着。“勞将軍挂念,沒那麽快。”
于桓笑道:“哦。既然病了,就不要在外面亂晃。”
柳時忙道:“我是特意來尋将軍的。将軍既認出了我,我總不能假裝不認識。況且,将軍于我有恩,我一直記得。”
這世上的刻意接近都是帶着目的的,除了報還恩情,無非就是算計,絕非純然。于桓的神情帶着一絲審視,但語氣卻是柔和。“本将向來嫉惡如仇,救下的人命、抓捕的惡鬼不計其數,小公子将本将看作救命恩人,倒叫本将有些惶恐。”
柳時的神情可憐,語氣也軟得像是時刻就能碎掉。“将軍是在怪我灌了将軍的酒,然後……”
于桓聞言,忙擡起頭看向別處,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罷了,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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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風沙每日侵襲着沙崧大營,雪狼自遠處飛來,不多時,便見一人隐在沙塵裏,漸行漸近。帳子外候着的是送信的士兵,王卓殊立在一旁,見人來了,立馬揮舞着手臂喊着:“慕山!”
馬匹奔至帳前,徐清淮跳下馬,一把奪過士兵手裏的信,鑽進了帳子裏。
王卓殊緊跟其後,道:“這是蕭雲山給你的信,可我這裏還有別的消息你要不要聽一聽?”
徐清淮方才從馬場回來,喘着粗氣坐在案前,一邊拆信一邊道:“要聽,但要等一會兒。”
王卓殊閉了嘴,先坐了下來,盤着腿等着他看完信,見他神色有幾分愉悅,不禁咋舌,道:“這有了賜婚就是不一樣啊,一封信也能高興成這樣。”
徐清淮将信工整地收起來,帶着幾分得意勁兒。“世人皆愛蕭雲山,可他是我的妻,旁人自然是體會不到一封信的分量。”
王卓殊冷哼一聲,“倘若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可就不會這麽高興了。”
徐清淮喝了水,緩過勁兒來,姿态随意地倚在椅子上,道:“說。”
“鎬京城傳來的消息,新皇駕崩了,不,他還沒完成登基大典,應該是太子。他死在了登基大典上,這事只怕已經快要傳遍了。若非我們這裏偏遠,你我不該是今日才知道的。”
徐清淮的臉色剎時變了,眉宇微蹙,冷聲道:“新皇死在登基大典上,可真是千古未聞。”
王卓殊肅容,“這事還不算奇聞,因為新皇之死,波及了朝廷各處,禮部、太醫院皆被查了個底朝天。禮部許多涉及此事的都被查辦處死了,包括你的庶弟徐清全,太醫院查到了有人在新皇每日的藥膳裏摻毒,因為分量小而一直沒被發現。這事也還不算奇聞!”
徐清淮啧了一聲,似是不悅被他吊着口味。王卓殊便繼續道:“大理寺在太醫院查到了先帝的醫案和其他一些東西,得知了先帝之死與高貴妃有關。”
徐清淮不語,只垂着眸子,冷得像是一尊石像,許久才道:“高貴妃?”
徐清淮盯着杯中的水,默默良久,只記得年前先帝将他叫到床前說了很多話,将他派往西北。君王的旨意,于他而言,既是恩惠,也是打壓。以風沙之苦、賜婚之誼換取西北兵權,這是皇帝為他選好的路,要他斷了其他念想,再無關皇家,縱使是皇後養大的,這輩子也終究做不了皇子。
從前,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臣子,是一輩子忠于君王的臣子。他看不起旁人對他的猜忌,深覺他們的心思都是毫無必要的。可走到現在才發覺,洪昌帝一直都在猜忌他,因為猜忌,所以始終隔着一層心思,因為猜忌,所以在旁人看來皇帝對他格外愛重,甚至到了将他視為“親子”的地步,甚至在鐘吾寧面前毫不避諱地擡愛他。
所以鐘吾寧在坐上太子之位的第一刻就想要他的命,沉寂多年的溫潤皇子這些年一直守拙并非是因為他本性如此,而是他害怕這個姓徐的真的搶了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害怕徐清淮真的有一天會舍棄了徐姓,當上太子。
洪昌帝将西北兵權給他,讓他離京三年,其中含義,又像是在護着他。
徐清淮輕輕苦笑了一聲,将方才一瞬間生出的不滿之心通通都咽了下去。他這一生,生歸君王,死亦是君王說了算,為一顆棋子,便是這樣的後果。
縱使有過一瞬的恨意,也因為這些年的養育之恩與他所贈的最後一條退路而全都原諒了。
王卓殊所說,是多日之前的消息了,京中如今的消息正快馬加鞭奔來,急匆匆地闖進了帳子裏。
影衛将密信呈上,沒等徐清淮拆開看,他便急着禀報道:“兵部尚書高穆謀逆,已被侯爺斬殺!徐家兩位公子皆身亡了,京中暗樁說,是……”
徐清淮冷冷道:“說。”
“蕭雲山手下的人,将徐二公子生生勒死的。”
徐清淮冷着眉眼,久久不語,而後擡手,将人遣下去,繼而又去看那封密信。除了影衛報上來的這些,還有一樁大事。
“永安王入京了。”
王卓殊大驚,“永安王?那不是……先帝的弟弟?”
他沉了口氣,“永安王在明哲帝時與先帝一樣,是極為不受寵的皇子。這些年四處玩樂,并不定居京城,如今太子剛薨逝,他便匆匆回了京,看樣子是要主持大局了。”
徐清淮并不在意這個,先帝獨子死了,自然要有人承繼大統,如今也只剩這位永安王最合适。
他所在意的,是蕭雲山知道他當初是被徐家那兩個害的,而這兩個背後又是受太子指使。太子的死是否與蕭雲山有關,他不得而知,但蕭雲山卻那麽急不可耐地殺了徐清安……
他知曉那雙彈琴的手是會提刀殺人的,卻沒想到清白的手指竟肯為他沾染血腥。
第二日晨起,天還沒亮,燭火昏黃地在帳子裏蕩來蕩去,不知什麽動靜窸窸窣窣地想了半天。床上的人聞聲緩緩睜眼,正好與黑暗裏的人四目相對,噔時吓得他驚叫起來。
不多時,便見他坐在桌子前,眉眼慫拉着,眼看着面前擺着的早飯而毫無胃口。
王卓殊笑笑,道:“居垚吶,聽說你這鴿子昨夜就飛回來了?”
居垚雙手藏在桌下,掐着自己,幹笑兩聲,回應道:“王公子這是從哪裏聽來的?”
王卓殊斂了笑意,冷聲道:“你當這地方的人都不長眼睛呢?拿出來吧。”
“王公子,這……”
居垚露出了勉為其難的神情,道:“我這鴿子是好不容易馴出來的,主子說要用上三年呢!徐小侯爺這隔幾天就要寫一封回去,遲早會累死它的。怎麽不叫信使去送呢?也是,鳥都會累,哪怕是人呢。”
王卓殊啧了一聲,然後冷靜地笑了笑,拱拱手,道:“他早就知道你将鴿子私藏了,你不拿出來,受委屈的可就要是我了。”
說完軟的,又開始說硬的。“他這樣的惡鬼羅剎,你當他留你是因為你主子的情誼?那可不是,他是看在你這只鴿子的份上。若你不拿來,我可保不了你!”
素來鴿子都是直接飛到徐清淮這裏的,偏這一次被居垚私藏了起來,叫他晚了半日才見着。徐清淮忍下忿意,眉眼盈盈地看了信。
他所期待的不過就是希望蕭雲山将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都告知他,縱使他已經知道了,但他們既然打了賭要對彼此坦誠,他無論如何也要看一看蕭雲山的态度。
果然。
徐清淮輕輕挑起了嘴角,看着信,心裏想着,蕭雲山站在他的面前,義正言辭地主動認了罪,面不紅心不跳地說着。
“君之所惡,我之所惡。害君之人,唯以命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