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不悔
不悔
幾日後, 徐清淮在渝州遇襲的消息率先傳到了蕭雲山耳朵裏,一行人跌落山崖,又遇到了落石,至今下落不明。
冬夜凜寒, 窗子外的風吹動枝桠。
蕭雲山聽着冷北的彙報, 陡然捏緊了杯子,冷聲道:“還未登基, 便如此心急, 可見他也知曉現在是殺徐清淮的最佳時機。”
“主子, 那咱們要先動手嗎?”
“皇帝臨死前給他們每個人都找好了出路, 想着就算是他死了, 也能讓手下的人相互制衡, 卻沒想到制衡之術對有野心的人而言從來都算不得束縛。”
蕭雲山眸色一深,看了一眼夜色, 冷聲道:“殺。”
冷北道:“但若是提早動手, 只怕是……”
“我曾經救下她,将她送上現在的位置, 過了這些年的好日子,與她有恩, 但此時, 她更想護着的只怕是她的夫君。但人都是趨利的,即便她狠不下心, 我也不會怪罪。你盡管要她去做。”
東宮夜裏燈火通明, 鐘吾寧如往常般處理完公務回來用膳。
舒岚給鐘吾寧倒上酒,看着他略帶愉悅的神色, 跟着柔笑道:“殿下今日神色不錯,是有什麽高興事嗎?”
鐘吾寧只是将酒水接了過來, 道:“每日回宮見賢妻在旁,自然是天底下最值得高興的事。”
舒岚聞言一怔,垂眸笑了一聲,“殿下很會哄妾身開心……”
身旁的炭爐劈啪輕聲響了一聲,桌上的飯菜冒着一層熱氣,将兩人包裹其中。舒岚纖細的手忽然被人握住,鐘吾寧前傾着身子看着她。“岚兒,孤與你夫妻多年,縱使每日在外忙碌,見不着你,也是時刻想着你的。”
他垂着眸子,手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如今這般,孤已是深感虧欠,以後的日子,若想要還如從前一樣時刻不分離,只怕是更為艱難,孤只能這樣盡力地待你好,努力去做一個合格的夫君。”
舒岚默默不語,心裏已經想刀刮一樣的疼痛,不自覺地看了眼他面前那杯酒,随後柔聲一笑,“妾身見過的最好的人,就是殿下。妾身這一輩子都願意吃齋念佛,只求神佛憐憫,下一世,還讓妾身遇見殿下,縱使只做布衣。”
鐘吾寧望着她羞怯又帶着憂愁的神色,不禁心頭一顫,正欲說話,只見她端起酒杯,道:“殿下,妾身也有喜事要告知殿下。”
“妾身有了身孕,今日太醫來瞧過。看來不久之後,殿下要雙喜臨門了。”
因鐘吾寧的不舉之症,兩人成親多年都未曾有過孩子,此言一出,鐘吾寧愣了半晌,忽然驚喜地笑出了聲,“當真?!”
說着,他一把奪過她手中酒杯,笑道:“岚兒,懷孕了就不要吃冷酒了。若岚兒想念玉櫻樓的酒水了,夫君明日便帶你出宮。”
說罷,便一飲而盡。
舒岚神色一驚,“殿下!”
風聲吹得窗棂驚顫,寒夜裏的人影來來往往,穿梭于東宮之中。
年後又下了一場雪,鳥雀落在枝桠上,将枝頭的雪壓落地面,而後又将自己驚得滿院飛騰。
“醒了!”
東宮侍候的侍女急忙跑出院子去尋太醫,“殿下醒了!”
鐘吾寧迷迷糊糊望向床邊,他原以為自己睜眼就能看見某個人,如今卻只有侍女侍候跟前,還有急匆匆趕來的太醫。
他口幹舌燥,嗓音喑啞地問:“太子妃呢?”
殿中的侍女急忙跪下,磕頭在地,沉默不語。
“太子妃為何不在……”
“殿下……太子妃,已經薨逝了……”
聞言,鐘吾寧急急地吸了口氣,爬起身來,泛紅的眼睛緊盯着地上的婢女們。他張着口說不出話,然後顫抖着咬了嘴唇,惡狠狠地撕咬着,驚得太醫急忙道:“殿下!快松口!”
他的耳邊一陣轟鳴,根本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也感受不到嘴唇的疼痛,只覺得心髒像是被人捅了幾刀,然後一股熱流湧上,惡心與難耐的感受充斥着自己的脾胃。
忽而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将明黃被褥染作血紅。
他在那日的晚膳上就看出了蹊跷,從來不會說情話的一個女子忽然抛出真心給他看,像是知道兩人會生離死別。
他原以為,倘若自己的酒杯中是毒藥,他不喝自己的,而去喝她的,兩人就能相安無事,他也可以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再倘若她的酒杯中也有毒藥,那她定然是愛他的,就算是他中毒了,等太醫将他救治過來,若她能侍候在他跟前,給他認錯,他也可以就此揭過,一定會原諒她……
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在臨死前将她懷有身孕的消息告訴他,難道只是為了哄騙他喝酒嗎?
鐘吾寧這次不知又昏迷了多久,高貴妃時常來看,卻也總是不見好轉。
謝家府邸,謝太傅倚靠在床上,見窗戶縫裏掉出來一張紙條。他叫人撿起遞過來,剛打開看了,便立即驚地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将紙條掉在了地上。
那日皇宮空曠寂寥,謝太傅自馬車上下來,步履維艱,顫顫巍巍地入了東宮。
鐘吾寧已經醒了,正披着衣衫坐在床沿,散落的青絲垂在肩上,滿臉的蒼白,手上正拿着一直簪子細細端詳着。
謝太傅跪拜,“老臣叩見太子殿下!”
鐘吾寧聲音有些沙啞,“太傅竟然也肯來見孤了。”
“若是殿下想見,老臣沒有理由不來拜見殿下。”
“太傅年紀大了,不妨坐下來說話。”
謝太傅起身行禮,“老臣謝過殿下。”
鐘吾寧始終看着他老态龍鐘的樣子,不自覺淡笑一聲,“當年孤和太傅也是這樣面對着面,太傅教孤詩書,教孤習字,孤到現在都還記得,只是太傅已許久不見孤了。”
“老臣年事已高,早已向先帝乞骸骨。太子殿下如今正值壯年,年輕氣盛,很多事都能自己拿主意,早就不必再過問老師。”
鐘吾寧意味不明地一笑,“太傅是覺得孤長大了?還是太傅早就厭棄孤了?太傅今日前來,定然不只是為了來看看孤。太傅是知道了什麽,想來勸勸孤了?”
謝太傅沉了口氣,“殿下派人偷襲了徐清淮。殿下知道先帝為什麽将兵權交給他,因而心生怨怼,迫不及待地就想殺人滅口了嗎?”
“太傅也知道孤心生怨怼,那太傅為何就是不肯理解孤?”
鐘吾寧冷笑一聲,起了身,“父皇也是如此。孤于這皇宮二十多年,身為父皇唯一的兒子,卻從不受父皇喜愛,就連滿朝文武,也對孤避如蛇蠍,仿佛人人都知道,倘若父皇和皇後再誕下一子,那麽孤一定會是在一旁看着弟弟被封為太子的那個。”
“孤自小承受師恩的太傅不願意待見孤,不肯為孤說一句話,說到底,是害怕與高家扯上關系。”
謝太傅道:“殿下。”
鐘吾寧沒穿鞋,就這麽光着腳走在地上,冷聲道:“太傅從來都是個識時務的人,明哲年間教授過廢太子,孤的外祖高尚書那時也曾是廢太子的姻親,後來廢太子謀逆,外祖曾跟随過他,即便是如今太平盛世,也總有許多閑言碎語诋毀高家,太傅曾經肯教孤,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對孤始終小心提防。”
“老臣不會因政治上的事而故意苛待殿下。”
鐘吾寧哂笑,“那便是因為謝如燼了?因為他被孤連累,而被父皇貶斥?!”
謝太傅沉默不語,只是嘆了口氣,緩緩閉了眼睛。
“也罷,他是太傅的親孫子,太傅待他自然是比孤要親近些。”
鐘吾寧回過頭來,又坐了回去,“孤曾也以為太傅恨極了孤,定然是永遠不肯幫孤,但自從太傅将北岐太子在大昭丢失這件事告訴孤,教孤與北岐使臣談判,孤便原諒了太傅。太傅既肯幫孤那一次,便能再幫孤第二次。”
謝太傅睜開眼,定定地看着他。
“老臣希望殿下能萬事順遂,至于裕兒不知從何處知道的這個消息,并将它給到殿下手裏,老臣确實不知。但若裕兒肯輔佐殿下,老臣也絕無二話。”
鐘吾寧神色一頓,緊捏的簪子刺破了手掌,露出了紅痕和細微血跡。謝太傅垂眸看了一眼,但并未說什麽。
鐘吾寧帶着一絲猶疑,“不是太傅讓他告訴孤的?不是太傅想要幫孤?”
“太傅!太傅到現在都不肯騙孤一次!到現在都一定要讓孤知道,你與父皇都不曾看好過孤!”
“殿下如今的作為,還需要老臣來幫忙嗎?如今禮部正籌備登基大典,殿下很快就能登基為皇,卻偏偏要在這時候刺殺徐清淮,殿下可知他若死了,西北兵權該給誰?他若死了,文家又會如何對待您?殿下既拿北岐太子之事威脅過北岐的王爺,豈會不知北岐皇族當真想讓那位失蹤的北岐太子回去嗎?北岐內部有亂,有人想要将人找回去,便有人不想,不論殿下如何處置北岐太子之事,将來北岐與大昭必會因此事而起沖突!到那時,西北與北疆的軍事,殿下還能仰仗誰?”
鐘吾寧一愣,謝太傅的話讓他忽然醍醐灌頂,但更多是讓他生出了止不住的火氣。“太傅從前不肯教孤,如今又這樣勸誡孤,看來太傅真的很想看孤的笑話。”
謝太傅立馬從椅子上起來,跪倒在地,“殿下!”
他沒說下去,只是記起了洪昌帝曾在許多年前對他說的話。“身為朕的獨子,又有母家庇護,他自信且無用。唯有身處絕境,他才會曉得如何為自己一搏,如何擔得起一個帝王的職責。苦難與威脅,是他所必經的。”
鐘吾寧怒意難消,看着太傅的白發束起,白髯因跪拜而鋪在地上,心裏一時震恸不已。他苦笑一聲,“今日是太傅最後一次教孤了嗎?”
謝太傅沉默不語,他便起了身,接着道:“既然如此,便是謝裕的錯。可謝裕又真心輔佐孤,不似太傅這般無情。”
謝太傅擡首,“殿下……”
鐘吾寧冷聲道:“若太傅肯為謝裕抵罪,孤便寬恕了謝家此前的一切罪過。倘若徐清淮沒死,孤也不再殺他了。”
“老臣領旨謝恩!”
謝太傅叩首在地,聽見年輕的太子輕嘆一口氣,“太傅一生奉行守拙中庸之道,卻沒想到教出的學生皆是兇惡善妒之輩。可有悔嗎?”
“為人師而不察,是師之錯。老臣,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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