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蓮
雪蓮
翊坤宮裏, 火炭劈裏啪啦響着,文昭側躺在榻上,扶着額,靜靜望着窗外的一樹梅花。宮人掃完了雪, 她才緩過神來, 見着眼前的琴音原來早就停了,這才坐起來, 緩緩一笑道:“今兒個哀家也乏了, 你先退下吧。”
蕭雲山微微颔首, 寬慰道:“娘娘今日心緒不佳, 奴婢怎麽敢先行離去。奴婢有幾個新作的曲子, 最能養心神, 奴婢彈給娘娘聽。”
文昭看着蕭雲山起了勢,只是指腹方才落下, 便被她一句話打斷了。“哀家聽聞, 五音有應五髒之說,哀家雖不通樂理, 這些年卻深受裨益。”
“娘娘常聽樂,不似不通樂理的樣子。有醫術記載, ‘脾應宮, 其聲漫以緩;肺應商,其聲促以清;肝應角, 其聲呼以長;心應徵, 其聲雄以明;腎應羽,其聲沉以細。’奴婢長久伺候娘娘跟前, 即便看不見,也聽得出來, 娘娘的風貌更勝從前,可見醫書不假。”
文昭淡淡笑道:“哀家已過不惑之年,如何還能更勝從前呢?這樣的話,該不會是清淮那小子教你的?”
蕭雲山聞言一愣,而後恭敬道:“小侯爺愛重娘娘,奴婢又侍候娘娘多月,自然是對娘娘有幾分了解。”
“那清淮有沒有告訴你,你極像哀家的一位故人。無論是樣貌,還是舉止。”文昭看着他,仿佛能透過這個人看見另一個人,“甚至有幾個曲子,哀家也覺得似曾相識。”
殿中寂靜,蕭雲山能聽到自己胸腔裏的聲音忽然章法盡失,多了幾分驚詫和茫然。“大概是世間琴音無差,雲山所彈恰巧又合了娘娘的心意,這才叫娘娘想起故人。”
文昭搖搖頭,平靜地說,“她所彈,有北岐之音。縱使同一把琴,旁人也彈不出她的味道來。哀家從前與她相處多年,也曾被她手把手得教彈琴,她說兒時學琴是被逼無奈,哪個女兒家都要被調.教一番琴棋書畫,可縱使世道叫她一定要這樣做,她也只覺得這些全都是拖累。”
“于娘娘的故人而言,不愛的東西是拖累。但若不得已,只能靠這個做營生,卻也算是救命稻草。”
文昭輕輕一笑,“她也是這麽說的。這世間的東西多分個三六九等,男兒學琴是雅事,女子學琴是德行,可樂妓學琴,縱使是營生,也要被人看輕一層。仿佛有些事,就只能男人做才是最好。”
彈琴說是雅事,上陣殺敵說是忠勇,世間的一切都仿佛能讓他們享受無上榮光。女将軍又如何,皇後又如何,總歸是個要被規訓的女子,砍了羽翼,失了自由,做人人敬仰的皇後,将來做一國太後,死後載入史冊,卻也只配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語,沒有一絲豐功偉績,仿佛一生到頭都是一個被擺弄的物件。
蕭雲山退下之後,文昭淡淡看着那道背影,忽然幹笑一聲。她真正在蕭雲山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那是唯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來的影子。
只是蕭雲山,安靜又谄媚,每一步看似小心謹慎,卻又帶着故意靠近的目的。對徐清淮而言,那是吊着他的一根線,對她而言,那是酷似故人的舉止與做派。
當年,文昭在初見鴻岳時,只記得那是廢掉雙腿都掩蓋不住的容貌,又是美麗容顏遮不住的倔強與孤傲。安靜得像雪山上的蓮花,卻又高不可攀。後來文昭得到了這朵蓮花,明知她是北岐的雪蓮,卻已經不可自拔地深陷谷底,從那以後鴻岳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蓄意接近。
一國皇後,像是攀爬在山崖上的人一樣岌岌可危,知道下一刻自己會掉入深淵,但又望着面前的雪蓮滿心憐愛。
她送給了鴻岳許多東西,無數的資産,鋪子、地契,全都留給鴻岳傍身,她甚至覺得,即使鴻岳從此以後孤身一人身處大昭,也能夠富甲一方地活下去。
後來鴻岳死了,她悲憤交加,念着多年情誼,既盼着她是假死脫身,又怕從前的感情盡是欺騙。後來想想,縱使死生不複相見,她也希望那人真的能好好活着。
“罷了,罷了。”
利用也罷,欺騙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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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淮如今雖已出京城千裏,可……此次随行,除了金吾衛的一些人,還有王家的公子。”
鐘吾寧冷聲道:“王卓殊竟也在。”
暗衛道:“殿下,王家可是朝廷重臣,若是王家公子途中遭遇不測,只怕會生出事端。”
鐘吾寧點點頭,沉了口氣,“王家的人确實動不的,可如今正是拿掉徐清淮的好時機呀……”
他喝了口茶,指腹不住地輕點着桌面,道:“如今徐傅失勢,父皇親自奪了他的兵權,若徐清淮順利抵達西北,拿到沙崧兵權,那徐家在京城還是倒不下的。文家這些年始終壓了高家一頭,有他在,我母妃在文皇後面前便永遠低人一等,縱使徐傅沒了勢,也總能在京城趾高氣昂地活着。”
暗衛道:“殿下,不若不要顧及那麽多。殿下不日便能登基,此事只要做的毫無疏漏,就算是王卓殊死在了路上,王家也不能怎麽樣,只會厭恨徐家人連累了自家兒子。”
鐘吾寧思索道:“說的也是。”
他的手緊握着茶盞,“若非父皇格外器重徐清淮,孤也不想殺了他……只是,父皇生前便視他如親子,縱使孤是父皇的獨子,朝臣也從不敢格外敬重孤,像是生怕繼承皇位的會是那個姓徐的。”
“殿下多慮,朝臣們有眼無珠,但聖上心裏可是明白的,不然怎會立您為儲君呢?”
鐘吾寧冷笑一聲,“父皇臨終時才立儲,可見他始終盼着還能與皇後再生一個兒子。若能有第二個選擇,他也絕不會選擇孤。縱使他未将徐清淮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皇後将來卻一定要倚仗這位養子。父皇将沙崧兵權給了他,便是要他做皇後的後盾。”
“父皇從未信任過孤。”他淡淡道,“既然如此,徐清淮便留不得了。”
外面來了個婢女,“殿下,太子妃請您過去用晚膳。”
鐘吾寧起了身,瞥了眼暗衛,“退下吧。”
東宮,燭火微微搖晃。
太子妃遣退了上菜的下人,親手給鐘吾寧盛上湯水,才坐下來,柔聲道:“殿下近日消瘦了,想必是公務繁雜,累着了。”
鐘吾寧笑着應,“前朝公務繁重,禮部又忙着安排登基大典,事事都要過問,孤也有些抽不開身了,冷落了愛妃。”
“妾身不覺冷落,自妾身嫁殿下為妻,便知殿下是個成大事的人,定然是不能事事以妾身為先的。妾身無法為夫君分憂,只能略盡綿薄,在衣食用度上伺候得夫君周全些。”
鐘吾寧望着她輕輕一笑,想起兩人才成親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稱心如意。
初遇她時,她只不過是個家貧的女子,流離失所地賣身葬母,兄弟也不知被賣到哪裏做了家仆,他瞧着可憐,才收做婢女。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他吃醉了酒,一時興起寵幸了她。他不得父皇愛重,沒有賜婚,也沒見哪裏的富家貴女敢嫁給這個不确定是否能登上皇位的皇子,就算有人要嫁女給他,也一定是為了攀附權勢。不僅父皇不願意看見這種情況,他也不願意自己的姻緣變成一次政治聯姻。
這女子毫無根基,他見過她窮苦的模樣,也知道她溫柔可人,是個可以過日子的女子,因而才娶了她,日後也不會有人貪戀他的權勢。
鐘吾寧看着她,道:“岚兒。”
舒岚眨眨眼,柔聲道:“殿下?”
“唯有岚兒這般美好的女子,堪做皇後。”
舒岚抿抿唇,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妾身愚鈍,做不了天下的皇後,但妾身只有殿下一個夫君,日後便一定會做好殿下一個人的皇後。”
她仿佛忽然想起什麽,“對了殿下,今日徐家兩位大人前來找殿下,只是殿下不在東宮,妾身又不知該怎麽做,便叫兩位大人晚些再來,只怕是這時候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妾身不知他們是否有急事,殿下等會兒不妨見上一見。”
鐘吾寧思索片刻,淡淡應道:“愛妃說的是。”
用完晚膳之後,徐家兩個已經候在了書房門口,鐘吾寧負手過來。徐清安和徐清全兩個給他行了禮,“微臣深夜前來,實在是叨擾了太子殿下。”
“不妨事,進來說吧。”
幾個人進了書房,鐘吾寧一人坐了下去,微微一笑,道:“兩位大人有什麽急事?”
兩個人瞬間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言說。這時候,徐清全跪地開了口,“殿下,微臣今日前來是想告狀!”緊接着,徐清安也跪了地。
鐘吾寧微微擡首,饒有興趣道:“告狀不去大理寺,為何到孤這裏來?”
“微臣的狀紙,大理寺接不了。”徐清全掏出狀紙托在手心。
“微臣要告的是微臣的兄長徐清淮!徐清淮小人之心,奪我父親帥位,害我父被先皇斥于京城。世人皆道他與我父親一脈相承,實際上卻是水火不相容,他想要我父親的帥位、兵權與爵位,但我父親康健,他便等不及了。微臣與二哥是他的親兄弟,他也絲毫不顧及我們的手足之情,仗着先皇寵愛,多次毆打我們。如今我父親在家中郁郁寡歡,前幾日還生了一場重病,他只叫人奪走了我父親的帥印,竟是一步也不曾踏足侯府大門!”
鐘吾寧聽得正了身子,在案前扶着額,默默不語。
“徐清淮為人不忠不孝,但因是先帝所賜,我父親就算再有苦衷也無可奈何,這狀紙遞不到大理寺,微臣便只能與二哥前來求太子殿下做主!”
兩人叩拜在地,鐘吾寧見狀輕笑一聲,道:“起來吧,何至于此呀?孤知道,父皇向來愛重清淮,但也是因他有大作為,父皇将撫寧侯的兵權給他,可是并未收回你徐家之權呀。想來,父皇是不想撫寧侯再在外風吹日曬了,畢竟前有文老将軍之事,父皇也是想撫寧侯能在京城安度晚年。”
兩人起了身,徐清全道:“殿下,即便先帝是為我父親好,可我父親這些日子什麽面貌,微臣全都看在眼裏,徐清淮對我父親的态度,微臣也心知肚明。”
“況且,先帝對徐清淮的偏愛,天下人皆看在眼裏。縱使他兒時在侯府殺了人,先帝也不責怪他,縱使他在外面犯下荒唐事,先帝也只是一笑了之。一國之君,養着臣下的兒子數載,這事也是曠古未聞。這種偏愛,何止是兵權,倒像是要将天下都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