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慕山
慕山
雪天裏, 鎬京各處的生意并未停息。道旁冒着屢屢炊煙,年邁的官員坐在檐下賞着雪景,店家端着熱湯面過來,笑着道:“大人今日還要當值呀?”
這官員拿筷子指了指面, 笑道:“多年公事苦作樂, 一見白雪頓無挫,雪中老頭潇灑去, 唯念店家一碗面!你這面呀, 湯最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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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君站在玉櫻樓的檐下愣神, 時不時往那兩人的方向望過去, 口中哈出的氣漸漸散去, 他看見一個人影從大雪中撐着傘走過來。
他不由地一驚, “王公子。”
王卓殊抖了抖傘上的雪,看見蓮君之後燦然一笑, 順道立在了蓮君身旁, 高大的身軀冒出陣陣寒氣。他看見蓮君冷得發抖,連忙拉着人往裏面走。“進去就是呀, 他們兩個又丢不了,何至于一直盯着。”
王卓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将蓮君安置下, 正好也能看見外面兩個人。然後叫了兩碗金玉羹,又上了幾碟小菜, 擺在了蓮君跟前。
王卓殊脫了身上的鬥篷, “他們兩個人不知道還要多久呢,與其一直等着, 咱們還不如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
蓮君望着外面,“小侯爺看着兇神惡煞的, 萬一他要欺負了公子可怎麽辦?”
“欺負不至于,倒是便宜了那厮。”王卓殊哼了一聲,而後又急忙道,“快吃啊!這頓讓徐清淮請!我聽說他被召進大內,這麽大的雪又沒帶傘,這才急忙來接他,沒想到他還忙着跟承淮你侬我侬,能娶了承淮已是天大的福氣了,若這頓飯再不讓他付,那還真是太便宜他了!”
蓮君問:“福氣?”
“是啊,還真是好福氣。”王卓殊思索道,“不過,想來能配得上他的也只有蕭雲山了,能配得上蕭雲山的,也只有他。”
蓮君聽得雲裏霧裏,不明所以,有些驚詫于他的話。
蓮君輕聲問:“王公子好像很了解小侯爺?”
“那當然,我兒時便與他相識了!”王卓殊忽然來了興致,“你別看他現在每天氣勢洶洶的,看着唬人,其實他小時候很膽小,也不愛說話。我比他大一歲,我就經常帶着他到處跑。”
“後來,他家裏出了些事情,他被寄養在皇宮了,我為了找他,便經常跟随我父親和兄長入宮。他家裏那兩個兄弟都跟他玩不到一塊去,在皇宮裏生活更是沒有玩伴,我可是想盡辦法帶些好玩的進宮,就為這事,我也沒少挨揍。”
王卓殊說着笑起來,“我父親說,皇宮大內可不是什麽都能帶進去的,萬一被聖上知道,定然是要治我的罪的!”
蓮君疑問道:“聖上當真不會知道嗎?”
“可能是知道的吧?但我也沒見治我的罪啊……我父親經常吓唬我,誰知道他是不是胡說。我跟你說,這金玉羹一定要熱着吃,不要等涼了,快吃。”
蓮君立刻埋頭,不自覺擡眼看見王卓殊碗裏已經見了底,一個貴公子,窩在這裏同他聊天,還一起監視着外面那倆人,說到底是有些好笑的。
他輕輕一笑,“王公子和小侯爺的關系真好。”
“也還好。”王卓殊彎着手臂,手指扶着額。“我少時愛玩,幾乎每兩天都要逃學一次,別家的公子哥都忙着上學堂,沒空搭理我,也怕被教書先生打板子。徐清淮雖然話少,但倒是很講義氣,他能陪我一起逃課還不告狀。然後我倆被一起抓回去,我會被先生和父親一起打,他因為撫寧侯的原因而總是被先生忌憚,先生知道撫寧侯脾氣不好,所以不敢打他,而且撫寧侯也不管他,因而不論他逃多少次課都不會挨揍。”
王卓殊不自覺驚嘆,“但是!他會在我挨打的時候擋在我面前,逼得先生只能就此作罷,訓斥兩句了事。我可是因為他少挨了不少打!從那以後,我跟他就算是過命的交情了!”
“……”蓮君抿着唇點點頭。
“啧!”王卓殊順着窗子看過去,“他們就不能去個能遮雪的地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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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昌帝下葬以後,宮裏宮外忙着新帝登基一事。
翊坤宮外的鳥雀落下,院子裏的婢女忙着灑掃,陽光透過窗棂灑在殿內寶座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
徐清淮接過皇後遞過去的酒,一飲而盡,幾番跪拜。
“承天之慶,受福無疆。”
直到為徐清淮穿戴好了冠服,念完了冠辭,看着他真正及冠成人,文昭皇後才伸手将他扶起。“本宮為你取字‘慕山’,如高山俊朗,靠日月而生。來日在西北,望着岐山的時候,要做一個真正的将軍。”
徐清淮又跪下叩拜,道:“徐慕山,謹記娘娘恩情,永世不忘!”
皇後看着他,見他擡起頭來,她又不自覺心中發苦。“本宮不需要你記得本宮,只要你替本宮看一看,岐山。”
徐清淮沒有見過岐山,他去過北疆,也去過西南,唯獨對西北十分陌生。岐山是北岐與大昭交界處的一座大山,聽聞那裏盡是風沙。皇後為什麽會想要看岐山?他不知道,但兒時他便聽皇後說過自己兒時所願便是做一位女将軍,橫刀躍馬,想必是這個原因,她才會對岐山念念不忘吧。
臨近年關,朱雀大街四處挂着燈籠,但不敢太過于花哨,就連皇宮大內也免去了正旦習俗。前些日子下的雪已經融化盡了,冬日的暖陽散在眼前。
徐清淮披着墨狐裘,裏面是一身玄色的束袖便服,蹀躞帶上挂着的玉佩每走一步便一晃蕩。
溫南牽着兩匹馬,道:“主子,中郎将那邊已經把金吾衛的事都安排好了,挑了幾個靈利的護送主子前往西北。行李屬下也都收拾好,裝上車了。”
徐清淮上了馬,“日後他便金吾衛将軍了,該改口了。雖然只共事一年,但也總有情分在。走吧。”
兩人打馬前行,在朱雀大街上一路奔去了西市。徐清淮随即下了馬,在集市裏逛了又逛,溫南問道:“主子還缺些什麽嗎?”
“不缺。”
“那主子是在找什麽?”
“随便看看。”徐清淮轉悠着,随意拿起小攤上的首飾,覺得不好,又轉進了一個首飾店裏。
女老板見人進來,立刻迎上來,道:“公子,這是打算送給姑娘的嗎?我們店裏的胭脂水粉可都是上等的貨色,公子随我來看看吧!”
店裏都是一些女子,聽到聲音立刻投來目光,看着風神俊朗的徐小侯爺,一時驚了神色,竟也忘記了自己手裏的胭脂。
徐清淮道:“胭脂便罷了吧,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麽好看的耳墜?”
溫南一開始有些驚訝,但仔細想過之後又覺得在情理之中。畢竟,蕭雲山是戴耳墜的……
徐清淮挑選了幾刻鐘,左右都覺得差不多,只是不知道戴在蕭雲山耳朵上是什麽樣子,于是拿出一個比量在自己耳邊,轉頭問溫南:“好看嗎?”
“啊?”溫南屬實一驚,“屬……屬下……”
老板急忙道:“自然是好看的,像公子這樣俊俏的,就算是戴耳墜也不會突兀的,反倒別有一番風味呢!”
徐清淮剎時一笑,将耳墜丢下,“好,那把這幾個全包起來。”
兩人出了店鋪,溫南抱着個精美的紅木雕花首飾盒子,緊抿着唇。不多時,兩人便騎馬到了缭雲齋。
徐清淮跳下馬,抱着盒子就一路小跑上了樓,到了蕭雲山房裏,看見蕭雲山正在後院喂魚,他便倚靠在窗子上,輕笑了一聲,喊道:“承淮!”
陽光刺眼,那人立在池邊,猶如一塊閃閃發光的白玉。
蕭雲山擡頭望過去,就着白绫,看見小侯爺在一片霧茫中,正笑着端詳着他。于是他擱下魚食上去了。
“小侯爺今兒個怎麽沒翻牆?”
徐清淮笑了一聲,歪頭看向他,“我如今是你名正言順的夫君,可不是需要偷偷摸摸的情郎了。”
他将東西遞過去,擺到蕭雲山的面前。
“小侯爺又帶了什麽禮物給我?”
徐清淮将盒子打開,細細看着對面人的反應,“耳墜。”
他見着蕭雲山神色一頓,不由地心裏暗暗欣喜,道:“喜歡嗎?老板說,俊俏的公子戴上,也算別有一番風味,只是本侯不知,是什麽風味。”
蕭雲山道:“小侯爺可以自己紮個洞試試。”
“這不是有現成的?”
徐清淮靠近過去,伸手摸向蕭雲山的耳垂,剛将手指放上去便瞧見那耳垂微微泛了紅。他的呼吸打在蕭雲山的頸側,不由地輕笑一聲,見蕭雲山微微扭頭,那一片紅更是一下泛濫開來。
“我給你戴上。”徐清淮從盒子裏挑了一個襯他的,乳白的珠子将那人的膚色愈發襯得豔紅,血一樣地發燙。
戴上之後,他也不曾離開那只耳朵,嘴唇已經幾乎要貼在了那人的頸側,鬼使神差地,他的眼神緩緩移向耳垂那處,不自覺靠近。
蕭雲山被那忽然來到的觸感驚得打了顫,立刻走開,故作輕松道:“小侯爺的禮物我很喜歡,只是現在你我……還不合适。”
徐清淮一怔,看見他無措的樣子,頓時有些發笑,揚聲道:“不合适?那便等合适的那天。”
“這三年,你只需好好為自己繡嫁衣。三年以後,願意也好,要休了我也罷,在我回京那天,我都要看見你親自去城門口接我。”
徐清淮已經走進到蕭雲山身邊,伸手扯下了他的眼紗,定定地看着他。那雙白狐一樣的眼睛怔時擡眸看向他,茫然無措,卻又似含情脈脈,勾人心神。
徐清淮的聲音有些喑啞,“這雙眼睛……雖然危險,卻應該好好的。
“等我回來,再也不要遮住它了,若有人觊觎,我便替你殺了他。”
蕭雲山先是怔然,然後不自覺笑了,“小侯爺,若是再不走,到天黑可就沒地方落腳了。”
缭雲齋外,馬匹肆意抖動鬃毛,溫南道:“主子,咱們該走了。”
“小侯爺路上小心。”
蕭雲山将他送到了門口,只見徐清淮披好鬥篷,靜靜地看了眼蕭雲山。徐清淮一笑,“慕山。”
蕭雲山歪頭,“什麽?”
“本侯今日及冠了,皇後娘娘為我取字——慕,山。你可以這樣叫我。”
徐清淮靠近過去,一字一句說,然後俯身吻在了那人的額上,見那人有些驚詫,而後臉頰泛起了紅,他便立刻離開,跳上了馬。
鬥篷扇起的風吹的蕭雲山的發絲緩緩浮動,如水波,如山巒。
馬匹踏踏地走出幾步,徐清淮回頭,如冬日暖陽一樣噙着笑意。雪狼揮飛着落在他的肩頭。
“承淮!”
他忽然想起兩人去年此時,他策馬前往大內赴宴的時候,那一襲紅衣抱琴而立,如冬日寒梅,而他亦是一身紅衣華服在朱雀大街上恣意潇灑,如現在,也如他所期盼的将來。
“三年之期,等我來娶你。”
他的聲音清冽,令整條大街都能聽得到,好似昭告天下。
蕭雲山望着那背影,默默說了一句,“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