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打賭
打賭
冷風陣陣, 聖上的聖旨在徐清淮進宮時送到了缭雲齋,蕭雲山跪在地上接了聖旨,白绫下的眼睛看着傳旨的太監走出門才醒過神來,神情恍惚地低頭看着手中的聖旨。
周圍的樂妓們皆錯愕不已, 原以為又是一道加封旨意, 缭雲齋有了蕭雲山入朝為官這層關系,也能算是苦盡甘來, 再也無人敢看不起了, 卻沒想到竟是一封賜婚诏書。
他們散去後, 嘴中不知說着什麽, 隐隐約約也能聽見個七八分, 說是“缭雲齋日後在旁人眼裏可就真成了那種地方了”“那徐家的公子豈不是更要來找麻煩了”“雲山公子只怕比我們更傷心呢……”凡此種種。
蓮君待他們都離開, 才靠近跪在地上的蕭雲山,小心道:“承淮哥哥……莫不是天使念錯了?你快打開再看看, 是不是念錯了?”
聖旨不會有錯, 縱使聖旨沒有送到,蕭雲山也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
只是真正到了這一天, 他卻又變得手足無措。從前他與徐清淮的一切,許是玩笑, 又許是算計, 像是鏡花水月般飄忽不定,可唯有他知道, 如今的一切皆是命數。
蓄意的接近與撩撥是他的算計, 多少次看似救他一命的偶然相遇是他的手段,如今心願得了, 他該高興。可如今,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爬起來, 收好了聖旨,披上了白狐皮毛披風。蓮君匆忙地跟上他的腳步,道:“承淮哥哥,外面下着大雪,馬車走不了!你要去哪?”
蕭雲山停在了門口,有些茫然無措,他現在是眼盲的,如何能走到徐清淮的跟前呢?就算見了面,又該說什麽?
“承淮哥哥是想去找小侯爺嗎?若你是想去問個明白,我知道徐小侯爺的府邸在哪,離這兒不遠的,承淮哥哥若當真想去的話,蓮君陪着你去吧。”
若他是個平常人,遇見這麽大的雪,也是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的,只是可惜或許他這一生都要這麽僞裝下去,要像一個真正的盲人一樣活着。
他在第一次見到師傅的時候不知道師傅為什麽只收眼盲的徒弟,洪昌十七年的時候,徐傅自西北歸來,在京城中大擺宴席過壽誕,他作為樂妓在宴席上彈琴奏樂,師傅要他偷一樣東西。是徐傅從西北帶回來的殘碎的面具,師傅說唯有那天能有機會偷出來。
後來他才知道,多年前徐傅的妻子便死了,并且屍體容顏俱毀,到下葬之時也無人真正見過她,只是聽說她容顏奇佳,恍若天人。在他擡眸看向師傅的時候,才發覺這便是那位恍若天人的女子。
師傅常說,容顏是最沒用的,它會讓你身上其餘的才能都變得黯然無光,有時也會招致殺身之禍。她不會讓自己任何痕跡留在徐傅手中,縱使他将那面具碎片日日珍藏,甚至戴在身上前往西北沙崧,那是屈辱。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容顏,少時她為女子,北岐年少才俊們皆争相求娶,可她是将門之女,一生都要追随大軍策馬沙場,她要死在風沙裏。她要像一個男人一樣被敵人畏懼,便要一直戴着面具,那是她最堅固的屏障,也是最脆弱的弱點,終有一日這個弱點會被強大的敵人攻破。所以後來她在侯府假死脫身後,她都不必再戴着面具,因為她要見過她的眼睛永遠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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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蕭雲山被她特許不必挖掉眼睛,他也要遮着,因為他也有這個弱點,有一雙會被豺狼貪食的眼睛。師傅要他練刀、學武,便是要他在有豺狼包圍的時候狠下心來,将對他存有惡念的人全部殺死。
他在侯府的時候遇到了看到他眼睛的那個人,那個人身手矯健,将他壓制,劃破了他的衣衫,看見了他肩上的胎記,他原要殺了那個人。卻與在昏暗的環境下看見了那人手上的一枚極其類似與自己那枚青玉扳指的扳指,轉瞬又在灑進窗棂的月光照耀下看清了那人的臉,是從前他救下的那個人。他聽到那人說:“将我母親的遺物還回來!”
殺念頓時被那一刻的情緒壓制下去,他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師傅苛責他沒有動手,他說那是徐傅的兒子,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他鬥不過,其餘的他沒有透露,卻看見師傅的神色變了。之後,師傅将他肩膀上張牙舞爪的胎記刺成了一朵花,其餘許多人也都有。
活到如今,僞裝已是他不可或缺的衣裳,從外到裏,連同心都是假的。
蓮君撐着傘,兩人在雪地裏沒走出多遠,不遠處一個身影定定地站着,仿佛沒有想到會在半路遇上彼此。
徐清淮的臉色不好看,但在看見蕭雲山的那一刻神色微怔,抿着唇緩緩走過來。
蓮君見狀,忙輕聲道:“承淮哥哥,小侯爺過來了。”
蕭雲山:“嗯。”
他看見了,那人身上落滿了雪,方才從皇宮出來,大概已經知道了賜婚一事。他的心裏打了鼓,緊接着覺得有幾分酸澀。賜婚對徐清淮而言,失了自由,失了名聲,一生都将背負着娶了樂師的恥辱與不孝尊長的罵名。
徐清淮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蓮君有些無措地叫了聲“小侯爺”,只見徐清淮盯着蕭雲山,開口道:“你都知道了?”
蕭雲山微微轉頭,道:“蓮君,外面冷,你先回去吧。傘自己拿着。”
街上本就寒冷,來往的人也不多,如今情形,看起來真像是兩個互相看不上人的人打算打上一架,蓮君有些害怕,鼓足了勇氣問上一句:“承淮哥哥,我不冷的。我給你打傘,你有什麽話就說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蕭雲山在身邊,以往他看徐清淮都帶着些恐懼,如今倒是好多了。他不怕徐清淮了,倒是怕這兩人打起來。
誰知徐清淮只淡淡看了一眼他,他方才升起的膽量瞬間又被澆滅了,于是指着不遠處玉櫻樓,小心地道:“承淮哥哥,我去那邊等你!傘給你!”
蓮君離開後,徐清淮見蕭雲山不說話,于是先開了口:“從前京中流傳你我之事,早早就傳到了聖上的耳朵裏,沒想到,流言竟有一天成了現實。”
“小侯爺覺得如何?”
“我?”徐清淮忽然哼得一聲笑了出來,“我從未在乎過什麽,聖上說什麽,我便做什麽。”
蕭雲山淡淡道:“小侯爺從未為自己想過嗎?小侯爺若是不想,可有想過為了自己極力地抗争一次。”
“從來都是皇命大過天,我兒時受過聖上的恩惠,這一輩子都只能在這份恩情下活着。縱使一生留在京城,再無戰場效命的那一天,縱使面前是火海,我也只能往前走。名聲于我而言從來都是浮雲。”徐清淮看着他,“可是你呢?從樂師做到教坊使已是不易。”
“這都是小侯爺給的。”
徐清淮笑了一聲,“也是。”
蕭雲山反問道:“小侯爺不是想時刻盯着我嗎?小侯爺如果反悔了,我們現在就去面聖,我辭去教坊使一職,必不會讓小侯爺受半分委屈,小侯爺可願意嗎?”
徐清淮盯着那副冷靜的臉,大雪天裏,恍若看見十年前那個孩子,他沉默不語,鬼使神差地,竟不自覺伸出手為他拂去幾許飄落在身上的雪。
“不願。”
聞言,蕭雲山忽然一怔,滿心的驚疑,不禁問道:“小侯爺?”
徐清淮輕聲笑了,“怎麽?從前種種,你以為我是在耍流氓?”
蕭雲山陷入了沉默,靜聽着耳邊的風吹過,那輕聲笑着的聲音也陷入了沉默,仿佛在擔憂着什麽。徐清淮冷靜道:“你當真覺得我是在故意玩弄你?”
“不是。”
“那你為什麽不答?”徐清淮疑問,“自十年前你救下我,我才算真正得活了下來,如若你不願,我也不會強求,只是聖旨已達,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了。你我只做面子上的夫妻,此後罵名我來背,縱使千夫所指,也要保你與缭雲齋,助你踏着我的肩平步青雲。”
蕭雲山忽然笑了,“小侯爺,我早就說過,我接近你本就是為了攀附你。”
聞言,徐清淮神色一怔,毫無半分猶豫,道:“既然如此,我願給你攀附。”
這句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認真。
“小侯爺言出必行。”
徐清淮忽然轉念一想,柔笑道:“你早就認識我了,關于我的一切你都知曉,可我對你的了解還少得可憐。就連你方才說的這句話,我都不知道你是否真心。若是将來,你真的想要踏着我的屍骨做些什麽,我也無力為自己分辨。到時候,我該怎麽辦?”
“方才那句是真心的,我從初見小侯爺可就說過。”蕭雲山道,“可是小侯爺不也因為這樁婚事拿到了西北的兵權嗎?既然小侯爺從不在意自己,那以一樁可笑的婚事換取西北兵權,也算是一樁好買賣。可見小侯爺的真心,也是毫無根據的。”
徐清淮呵得一笑,“承淮呀,咱們打個賭怎麽樣?”
蕭雲山道:“小侯爺說吧,什麽賭。”
“人們都說,千裏尺素寄相思。縱使無情之人,常常收到寄情書信,總有生出情分的那一天,既然你我都不信彼此有情,不如常為彼此寫書信,不論寫了什麽,只要能讓對方相信即可。三年為期,若是三年後你還是不信我,到時候你一紙休書休了我!”
蕭雲山一愣,他完全沒有想到徐清淮會說出這樣的話。
徐清淮緩緩靠近,帶着一些玩味的意味,“可若是我不信你,無論你是否願意與我成親,我都要将你按進花轎裏,讓你做我一輩子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