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賜婚
賜婚
白雪浸染天地, 遠山寂寥,冷風習習。
渺小的一道黑色人影點綴于天地間,在大內高牆中顯得格外孤寂。
徐清淮行至朝陽殿,四周宮人靜默不語, 唯有他幾步踏進了殿中。他知道, 聖上昨日召見了徐傅,與徐傅談了許久, 甚至摔了飲藥的碗。而徐傅昨日出了皇宮, 便繞着鎬京跑了好幾圈, 直到夜幕落下, 才筋疲力盡地摔下馬去, 将自己關在了侯府, 今日都不曾出門。
他不知道聖上為何會在彌留之際召見他,卻隐隐有感, 此番面聖, 決計不會如從前那樣輕松。
朝陽殿內,徐清淮跪地叩見。
“清淮。”
徐清淮擡頭, 看見洪昌帝閉着眼睛躺在床上,緩緩睜了眼。
“朕這些日子長久纏綿病榻, 許久未曾見你了, 原以為總有時間,可如今一想, 只怕唯有今天能跟你說說話了。”
洪昌帝面色慘白, 已經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神采,像是忽然老了。徐清淮竟在這時, 想起來十幾年前他初次面見這位皇帝的時候,那是多麽威武霸氣, 後來收養他的時候,又是多麽慈愛。是君,卻又像父。
徐清淮叩拜道:“陛下,臣終日所思盡是陛下撫育之恩,與大昭生臣之情。若陛下想見臣,臣願跨火海前來,侍奉陛下左右。”
洪昌帝輕聲笑笑,“自朕的皇兒去後,朕一見你便總是想起他,想必皇後亦是如此。朕倒真想你能一直侍奉在朕的身邊,可……朕又舍不得讓你離開皇後。朕心不安,總覺得皇後一人在這世上會孤苦無依,所以即便朕舍不得清淮,也要留你。”
徐清淮靜默不語,已然屏息凝神,心裏不禁惶恐,定定地看着地面。
“朕有時覺得,朕這個皇帝做的實在是無趣。朕自出生之日起便不被先皇重視,朕的三位兄長皆是人中龍鳳,唯獨朕與朕的弟弟是棄婦所出,終日惶惶。可到最後,朕的三位兄長劍拔弩張對向彼此,也唯獨朕毫無威脅,于是先皇終于看見了朕。”洪昌帝思忱着,說話雖平靜,但一字一句卻像是撕開陳年舊傷。
天下人都覺得皇帝是受命于天的真龍天子,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這個位置不過就是先皇的一句“別無他法”。皇位于他而言,是施舍,是先皇的不可瞑目卻又無可奈何。
“天下世家皆恭順,卻無人真正将朕看作皇帝。他們從前跟随三王,覺得一定能夠瓜分大昭之權,卻沒想到最後是朕坐在了這裏!但他們依舊瞧不起朕,仰仗着二十年前見勢倒戈,就連給軍隊送了一點糧草也要拿出來邀功,覺得給了朕天大的恩惠,要朕養着他們這群蠹蟲,如若不然,他們便要抱團啃食大昭的江山!”洪昌帝帶着些怒意地看着徐清淮,“朕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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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用了二十年未曾清理幹淨這些蠹蟲,朕的親皇叔都想篡了朕的位,但朕可用一生來與他們對抗。”
言盡于此,已然将皇帝的心思都擺在了徐清淮的面前。徐清淮擡頭,“臣,原為陛下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洪昌帝呵呵笑了兩聲,聲音帶着些喑啞。“朕要給你兵權。”
徐清淮腦中怔然一聲,耳畔忽然一鳴,呆滞了神情。他是大昭的将軍,但這些年所帶的兵都是文家的軍隊,抑或是洪昌帝所派,他沒有屬于自己的軍隊,更沒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兵權。
他将頭磕下去,剛要謝恩。
卻聽到頭頂上,洪昌帝的聲音。“從前你是文家随行的将軍,是朕的好兒郎,但朕不想讓你一直如此,更不想你一直守在鎬京。沙崧兩州是徐傅親手打下來的,駐守沙崧的軍隊是徐傅親手帶出來的,你是他的兒子,總有一日要将他們收回自己手裏。沙崧大營,朕只有交給你才能放心。”
徐清淮久久磕頭在地,方才乍現一刻的欣喜忽然化作粉末,寒冬之日,他竟在皇帝的寝殿冒出了冷汗。
洪昌帝此舉,目的已經十分明晰。他要削了徐傅的兵權,要借刀殺人,且要徐傅的親兒子徐清淮做這把刀。在世人眼裏,父子相承也好,兒子不孝借皇權奪父兵權也罷,皆是造化。但如今徐傅康健如虎,又正值壯年,父子相承想來是不可能的了。
徐清淮汗涔涔,道:“臣,恐難當此任。”
“清淮,朕若去了,皇後便只剩一人……如今文老将軍西去,文輝又要替朕駐守北疆。西北戰事已許久未發,又有沙崧副将坐鎮,大帥是否留守沙崧已然不重要了。朕,只想說,如若皇後受了委屈……你要護她。”
徐清淮垂首的目光看見洪昌帝艱難伸過來的手,已是蒼白的滿目風霜。他急忙擡起頭,将手遞過去,被洪昌帝緊握住。
洪昌帝的目光緊盯着他,“朕死後,你為朕駐守沙崧,三年之期便可歸來。回京後,便迎娶教坊使——蕭雲山。”
徐清淮一怔,頓時手心冒了汗,心髒驀然一頓,然後便神思錯亂,有些驚愕道:“陛下要為臣賜婚?”
“關于你與他的流言,朕已聽了不下百遍。不論是不是流言,朕都決意,以他……咳咳……換你……沙崧營帥位。”洪昌帝咳地發抖,帶着徐清淮的手也顫抖着。
徐清淮跪在龍塌邊上,好似身在冰窟,渾身冰涼,錯愕不已,不知如何言說。“臣與他……”
“跪、跪安吧……”洪昌帝松開手,躺着沒了動靜,好似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一句話了。
徐清淮不知為何,心裏像是螞蟻啃食過難熬,望着一動不動的洪昌帝,緩緩磕了個頭,然後退出了殿外。
落雪如鵝毛般飛揚,恰如當年母親亡故的那個深冬。
他與蕭雲山是什麽感情,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許是救命之恩,又許是算計之情,再或許是長久相處下來的知己。他一直想了解這個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了解,像是永遠隔着一層。
賜婚,或許是好的,但蕭雲山之志,會在何處呢?蕭雲山之心,又在何處呢?
表面上,這是一道賜婚旨意,實際上,這又是真正将徐清淮永遠隔絕與皇權之外的一道屏障,是洪昌帝至死都在提醒他,徐清淮只能姓徐。
徐清淮苦笑兩聲,消失在了大雪裏。
當夜,久久未踏足朝陽殿的皇後終于在聽到皇帝不行了的消息之後神色微動,收起了那位将軍的畫像,然後便瞧見一個身影被人扶着走在院中,大雪淋在了他的頭上,他擺擺手,将身邊的人都遣散了。
皇後定定地看着,見他緩步邁進殿門,将雪抖了一地,手裏還拿着幾枝梅花。
“陛下為何來此?”
“昭昭兒,院子裏的梅花開了,我為你摘了些。”他說着舉起了手中的梅花,口中還冒着冷氣。
皇後走過去,殿中的侍女見狀,便急忙退下去了。
只見鐘吾烨一把拉住皇後的手,走向了庭院。他原是想如年輕時候一樣跑起來,可奈何身子不許,他也怕皇後排斥他,可沒想到她竟真的跟上來了。
翊坤宮裏的梅花是他剛登基時親手為她種植的,今已亭亭如華蓋。他想起年輕時初見文昭,她是文将軍的女兒,整日混在軍營裏,全然沒有女兒家的姿态,可他就是被她這種自由散漫的樣子迷住了。若說這樁婚事是先帝賜婚,卻也不能說他們沒有感情。
于文昭而言,他是溫潤君子,是大昭的儲君,卻也是他的丈夫。縱使那時戰事繁忙,也總能尋得時機與她共賞梅花。
只是後來,他娶了妾室,封了貴妃,生育了大皇子,又在他們的孩子生病之時忙着慶賀大皇子的生辰。後來他們的孩子夭亡了,她對夫君的愛意便也消磨無存了。
皇後只淡淡地看着頭頂的梅花,深宮二十年,她見了花開花落,早已習以為常,好似從前那個可以被夫君哄開心的女子再也不存在了。
她只記得,她在這梅花下,見一個人坐在輪椅上,滿身的清寒,便如這梅花一樣。只是,後來她也死了。
鐘吾烨知曉她心中所想,只是他這些年一直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愛意于她而言,竟永遠比不上一個女人。他的聲音有些喑啞,“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許你見她最後一眼。你一直都知道她的身份,只是不肯說,那時我怕她傷害你……”
可後來,卻只見她們相談甚歡。他竟比以往更怕了。
此刻,依舊會怕。
皇後端着平日裏的敦厚溫柔,道:“陛下該歇息了。”
她看了眼李內監,示意他們過來将洪昌帝扶走,卻只見他忽然将她攬在懷裏,将臉蹭在她的頸間,輕聲道:“昭昭兒,恨朕吧。”
哪怕是一直恨下去,這樣在他身死後,她也能一直記得他。
“朕想......日月昭昭,乾坤......共老......”
那聲音輕得像是花瓣落于雪上,久久不聞下一個生息。“砰”的一聲,他倒在了雪地裏,用盡了殘存的意志控制自己沒有壓到她。
白雪紛紛,院裏的侍女們急忙去叫太醫。皇後蹲下身子,久久才指尖輕顫着觸摸他的鼻尖。那張慘白的臉早已不複從前少年時候的模樣,做了二十年皇帝的鐘吾烨滿臉風霜,極盡蒼涼。
一滴淚從她的臉上滑落,二十多年前的回憶終究又不可控制地竄入腦海,但又在淚水落下之後被她擡手拂去。
那位丈夫告訴她:“昭昭兒,我想日月昭昭,乾坤共老!你我終會看見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來日為皇,千秋功過,任人評說!”
他一生所求不過天下太平與夫妻恩愛,卻終無一實現。
洪昌二十一年,隆冬,洪昌帝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