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洞悉
洞悉
洪昌帝看過這血書, 其上洋洋灑灑痛陳高穆罪狀。其一,是高穆二十年前确實養了一批南綏孤兒作為奴仆,不僅沒上達聖聽,後來還十分苛待他們。說大了, 這是欺君之罪, 說小了,也會在皇帝心裏埋下一根刺, 因為這些人是高穆當年在廢太子手下養的。再大些, 甚至能說是高穆要為舊主複辟。
朝堂上的人面面相觑, 除了近幾年新入朝的官員, 許多人也都或多或少聽說過高穆在潛邸時的經歷, 都不敢說話了。
這罪狀之二, 是多年前的舊事,大皇子久病難醫, 高貴妃聽信了江湖游醫的說法, 派人去尋大量紫河車入藥,高穆尋到了南綏。
洪昌帝從前未知, 如今知曉了,卻是血淋淋的在紙上。大昭皇族要拿南綏婦人的紫河車入藥, 并不違反大昭律令, 卻是恥辱,是大昭皇族的恥辱, 也是他身為皇帝的恥辱。更何況, 現在南綏世子正在行宮中,如何能拿出來說?洪昌帝閉口不言, 如今朝堂上唯有他和底下的高穆知曉此事。
若要叫朝上的官員全都看見血書上寫了什麽,那便是要讓天下人知道高家、鐘吾家為了大皇子一人而置南綏人于不顧。
洪昌帝道:“私下裏用南綏人為奴并苛待他們, 讓他們生出了異心,确實是你的過錯。此事可大可小,朕不願追究你,便罰你一年俸祿。行刺之人,擇日處斬。餘下的南綏奴仆,便遣散了吧。”
高穆立刻跪地拜道:“臣領罰。”
此事就此作罷,洪昌帝拂袖起身離開,咳嗽着,顯然身子還沒恢複好。他擡眼看了眼陸惡,“陸惡,私闖金吾衛大獄,以公謀私,着降為八品宣節校尉。”
陸惡垂首應道:“謝主隆恩。”
徐傅看這狀況,冷冷一笑,待皇帝走後,便退出殿外。
他知道這是一場計謀,二十多年前,他比高穆投洪昌帝的時間更早,所以對往事知之甚多,對一切洞若觀火。
南綏人恨高穆,因為高穆曾殺了他們的王女,南綏世子想報仇,這才設計了高穆,甚至不惜謀害皇帝,但卻不要皇帝的命,将罪名放大,足以讓皇帝對高穆生出殺心,這便是一招賊喊捉賊了。卻沒想到洪昌帝卻保下了他。
或許這便是貴族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與皇帝攀上親戚,可親戚又不同,有大皇子這種血脈相連的親戚,便是作惡多端也只是不疼不癢。但若是名義上的親,而無血脈之親,便永遠面臨着君心猜忌之憂,如履薄冰地在朝堂行走,權勢地位是這世上最燙手的東西。
.
徐清淮與蕭雲山兩人回去後,徐清淮吩咐奴婢為蕭雲山燒水沐浴,自己趕往獄中。溫南見到他後,道:“主子,那太監果然招了,按照您的吩咐,金吾衛縮減了看守人數,那陸惡便以追查刺客之名硬闖了進去。”
Advertisement
徐清淮明白了一切,蕭雲山不要他管這事,便是知道此事是祝邪的計策,祝邪手裏捏着高穆的把柄,而高穆又确實做了對不起南綏的事,若要不被咬一口,便不得不殺了獄中這人。如今的徐清淮是為祝邪做了個順水推舟的人情,讓一個罪犯僅憑一紙血書就咬得高穆百口莫辯。
但祝邪是怎麽料定他會知道高穆要殺人滅口的,蕭雲山又是為何會各種暗示?
他原以為,蕭雲山勸誡他不要插手是為了保護他,如今一看,他倒像是計策中的一環……
徐清淮淡淡回了句,“嗯。”
不多時,只見太監來宣旨,要求嚴加看管刺客,不日押回京城斬首示衆。因為金吾衛看管不力,徐清淮被叫去面聖。
洪昌帝一眼便看到了徐清淮滿身污垢未來得及清理的模樣,無奈閉了閉眼,“你讓金吾衛來告知朕,便是知道了高穆會派人去殺人滅口,也知道此番是南綏人的蓄意構陷。看你的樣子,也是被牽扯其中了。”
“臣不能未蔔先知,只是看出了異樣。牽扯其中,并非臣的本意。”
洪昌帝對徐清淮的遭遇心知肚明,“清淮受苦,朕已将陸惡降職,但是緣由只是他私闖大獄,而非害你,若無憑據或是人證,朕殺不了他。”
徐清淮道:“夜黑風高,臣昨夜所處之地并無人能作證。”
“當真嗎?陸惡告訴朕湖裏的箭是抓刺客的時候射進去的。但朕也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清淮既然受了苦,朕便不能不管。”洪昌帝擺擺手,“下去叫太醫看看吧。”
徐清淮拱手,“陛下,臣無事,不必勞煩太醫。”
“若真有事了,皇後便不會放過朕了。下去吧。”
徐清淮退下後,一步步走出殿外,李內監跟在身側,道:“聖上當真是待小侯爺極好啊,奴婢這就去叫太醫。”
徐清淮道:“李內監,讓太醫直接去我那裏吧。”
回去之後,蕭雲山已經沐浴更衣好了,眼睛也已經重新遮住。在這行宮之中,除了徐清淮,無人知曉他的眼睛是好的,也無人知曉他長了一雙勾人心魄的眼睛。
雕花門吱呀一聲敞開,蕭雲山正細細擦拭着頭發,屋中是方才沐浴留下的清香。蕭雲山聞聲,道:“小侯爺該清一下傷口了,昨夜沒有條件仔細清理,莫要耽擱下去了。”
“承淮在擔心我?”徐清淮淡笑一聲,關緊了門,而後奪過蕭雲山手中的巾帕,為他擦拭頭發,不自覺地輕輕撫上他烏黑的發絲。
蕭雲山道:“小侯爺喜歡做下人的活?”
徐清淮就這麽從背後瞧着他的側顏,仿佛要将那人剝開,一層層卸下他的僞裝。他拉住系着的眼紗,一字一句道:“即便是濕漉漉寒涔涔,你也要遮掩着,讓這一層紗替你僞裝?就算沒人能看見。”
語罷,便一把将那礙事的眼紗扯了下來。
蕭雲山只柔和一下,微微歪頭看了眼他。“怕有人忽然闖進來。”
“你怕誰忽然闖進來?除了我還有別人嗎?你吩咐下去不許人進來便無人敢進來。”徐清淮盯着他,冷冷道,“既怕有人闖進來,為何不穿着衣裳洗澡,反倒要遮眼睛?”
蕭雲山嗤笑一聲,“小侯爺莫不是傻了,穿着衣裳可洗不了澡。就像人之間隔了一層,便永遠不會有真心相付。”
徐清淮冷哼,“這世上所有人都隔着一層,難道說這世上不曾有過真心?”
“世上所有人都不曾将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別人看,但自己卻看得清楚,這就是為什麽人都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猜想。”
蕭雲山轉身看着他,“有人跟我說,小侯爺是個聰明人,其實不論發生什麽,小侯爺都能很快看清局勢。小侯爺既然來找我了,必然是有話要問我了。”
聞言,徐清淮嗤笑一聲避開了那雙眼睛,“你與祝邪相識,想設計除掉高穆,便利用了我,手指不染半點血腥便将人引向窮途。但聖上動不得高穆,最多将他的利刃陸惡除去。禦林軍這些年一直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聖上有意解開桎梏,陸惡的項上人頭早已不保,即便沒有你們的設計,也有的是機會,你大可不必因為這點小事來感謝我,或者覺得問心有愧。”
“殺人者身居高位永遠無人能撼動,唯有推一把刀出來頂罪。”蕭雲山哼哼一笑,“小侯爺像極了這把刀。”
“他們說我像夜叉。”
蕭雲山笑着看向他,“不,像刀。聖上沒有處死陸惡,因為罪名還不夠大,可若陸惡有意謀殺徐小侯爺,這罪名可足以抄家滅族。聖上坐于高堂,金口玉令一下,世人稱道一句明君,那陸惡的腦袋便滾下刑臺了。但,将來大皇子即位,一旦追究,只會追究到你的頭上。明君賢臣,從來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徐清淮冷着臉,“你敢罔議聖上,本侯即刻便能将你關進大牢。”
“小侯爺,我如今不是缭雲齋的樂師,是大昭的教坊使,小侯爺送我入朝為官,雖不像文臣武将一樣位列朝堂,卻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徐清淮一把扯住蕭雲山的胳膊,兩人面對面,鼻息相近。他冷笑,“你知道的,我是夜叉,從來不講道義,既然能舉薦你,便也能處置了你。若我此刻一刀将你的喉嚨劃破,把你捆成粽子扔進湖裏,也沒有人敢說什麽。”
徐清淮望着這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心裏說不出為何冒出一股怒火,那雙眼睛帶着澄澈無辜,卻又帶着狡猾,像是料定了他不會做什麽而狂傲,又像是因為洞悉了他的一切而沾沾自喜……
他不可否認的是蕭雲山确實看透了他,看透了他作為了天子刀俎的本質。他被放置在最顯眼的位置,可以随時取掉一個人的性命,因為他身後有天子的授意,但一旦時移事異,他便是可以随意處置的魚肉。
他知曉這一切,因而在聖上要為他處死陸惡時産生了畏懼之心。
皇帝不該為他做任何事情,不該為任何一個人做到殺伐無情,這無非是将他推向深淵。
所以他說,那地方只有他一人,無人能為他作證。
正在兩人目光入刀箭一樣刺穿彼此的時候,門外傳來溫南的通報聲。
“主子,太醫過來了。”
徐清淮才覺傷口的疼痛,緩緩松開手,起身将白绫丢給蕭雲山,然後開了門。只見那太醫悻悻地立在門口,溫南道:“主子,咱們回正殿——”
徐清淮對太醫道:“先進去給他看看吧。”
溫南知道主子是個倔強的性子,雖面上不動聲色,又穿着玄色的衣裳叫人瞧不出端倪,可他卻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來主子身上帶着傷,神情亦是不佳,只是強忍着不說。
他看了眼裏面那個,幹淨得像是一張白紙,除了手腕有點紅,着實瞧不出來他能有什麽傷。
正瞧着,徐清淮便一把拎着他的衣領,将人丢出去幾步遠。“看什麽,皮癢了麽。”
“主……主子。”
徐清淮道:“沒聞到我身上的味嗎,吩咐人燒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