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前塵
前塵
晨曦微明, 山澗裏泛着泥土的氣息,一滴清冽的水珠落在蕭雲山的鼻尖,他緩緩睜開眼,看見蓋在身上的外衫, 急忙歪頭去望向四周, 卻不見人影。
片刻過後,徐清淮踏着泥巴進來, 笑道:“山路讓我昨夜用樹幹堵住了, 且滿是泥濘, 走不了, 我又去尋了別的路, 若你能走, 咱們須早些動身了,不然陸惡可能趁着天亮派人來找。當然, 若你不肯走, 我也會拼盡全力護着你。”
聞言,蕭雲山起了身, “走吧。”
兩人結伴下山,見枝頭鳥雀亂飛, 蕭雲山不自覺擡眼去看, 便聽身邊的人說:“既然是裝瞎,那必然是見過鳥雀的, 怎會這麽驚奇?”
“不是驚奇, 只是沒有和外人一起看過。”
徐清淮驚訝道:“我是外人?也罷,你說是就是吧。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麽要蒙着眼睛裝瞎, 一會兒下了山,又該怎麽繼續僞裝下去呢?”
蕭雲山柔和一笑, “若你不說,便沒人知道。”
徐清淮稍稍偏過頭看他,輕笑一聲,“有什麽報償?我可不會平白無故幫你。”
蕭雲山只淡淡笑着不說話,徐清淮卻已經認真地思索了起來。“你看起來年齡不如我大,卻已經加冠取字,聽說民間不乏十六七歲就取字的,未必要等到二十歲,怪不得我猜不透你的年齡,你是否也是這種?”
“是。”蕭雲山并未遮掩,“我自幼時來到這裏,本就是無親無故,無名無姓,更不知年歲多少,師傅提前為我取了字,也是不欲耽誤我的年歲。”
蕭雲山回答的認真,旁邊那人卻只關注在了年齡小這件事上,他微挑眉宇,“若你肯喊我一聲徐哥哥,我便答應替你保守秘密。”
蕭雲山冷冷地擡眼看着他,除了緊閉着嘴之外實在無話可說。
徐清淮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只能哼笑一聲,“若是為難,那便跟我講一講你的師傅吧。總聽你提起他,我實在是好奇。或許你裝眼盲,也是你師傅吩咐的吧?若你肯告訴我,我也會替你繼續遮掩的。”
蕭雲山沉默着權衡再三,開口道:“我師傅不想讓人看見,因此收的徒弟全都是瞎子,這是不可否認的。師傅只負責教會我們,不會左右每個人的選擇。他們除了在京城做樂師,有的學成之後也會離開京城。但,我的眼睛不盲,其實師傅也是知道的。”
“若是身邊的人全都是瞎子,确實會有很多不便。”徐清淮點點頭,“看來你是你師傅十分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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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師傅的第一個徒弟。當年我救下你之後重新回去了,因為人想活命,總要有個營生,哪怕知道那裏會是龍潭虎穴。我在那裏學了兩年舞樂,便遇到了師傅,她從我們一群孩子裏挑選了幾個買走,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時我只知道她很有錢,但是從不露面,若能跟着一個有錢的師傅,我以後的路也會好走很多。”
“呵。”徐清淮嗤笑一聲,“倒是符合你的脾性。”
蕭雲山繼續道:“但到了地方之後,我又怕了,我看見她身邊的侍從拿着匕首,鮮血淋淋地剜下別人的眼睛,然後威脅我們,說害怕的便領了銀子離開,不怕的便自己動手毀了眼睛。我看見那匕首止不住地發抖,卻又不想退縮。”
講述之時,那場景似乎又閃現在了自己眼前。
他看見一個女子端坐在帷幔後面,一身素白的衣裳,案前放着琴,每彈奏一聲,陣陣威懾,便能驚得底下的孩子心神不穩,又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自那時,許多人都不再畏懼,想着若自己能奏出這種妙音,來日必成鎬京城中首屈一指的樂師,下可奏民間樂曲,上可達宮廷。
少時的蕭雲山跪在地上,只記得眼前突然模糊了,車子滾輪的聲音漸漸近了,他在那一瞬間做了個夢,夢見了三年前自己坐在馬車裏,周圍是将士出征的號角聲,百姓跪拜,儀仗威儀,馬車行走的時候,能聽見檐角的鈴铛聲。
他在邊境遭遇了偷襲,馬匹受驚,他只能恐懼地喊着“嬷嬷!”後來便不知自己到了哪裏,他迷迷糊糊看見了自己滿身的血污。兩年的學藝時光裏,他見過許多孩子病死無人醫治,也見過有人因為學不會跳舞被教習嬷嬷打得半死,他知道別的孩子也是被賣來的,生命在這裏根本就不值錢,或許睡夢中自己便不知犯了什麽錯就被打死了。
于是這兩年他從來不敢真正的睡去,在這位女子面前,他也怕自己一睡不醒,于是便努力睜眼,看見了她被人推着過來,一雙殘疾的腿不能動彈。她在蕭雲山跟前停下,彎腰拾起了他捏在手心裏的扳指。
……
往事歷歷浮現在眼前,數年光陰卻只如一場夢。此後年月,他始終記得,因為這枚扳指,師傅留下了他的眼睛,但師傅從未提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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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華殿中,茶盞破碎,洪昌帝拍案怒起。
“陸惡,你是覺得禦林軍可以在朕的眼皮子低下任意妄為了?朕派你去追捕刺客,你卻私入大獄,私下審訊罪犯,若非存了越俎代庖之意,便是有意殺害!”
那陸惡跪在地上,矢口否認,“陛下!臣真的是看見刺客闖入才追進去的!刺客一定就是為了救那人!那人謀害陛下,昨夜的刺客又謀害大殿下,必然是一夥的!”
“那太監前腳給朕伏法認罪,後腳便見你帶人闖了進去。若你只是為了跨越金吾衛私下審訊他,朕會如此惱怒你嗎!”洪昌帝滿臉的怒氣,“是金吾衛将他認罪的消息告訴朕,朕親自去審,沒看見刺客在何處,倒是見你意圖殺害。”
陸惡急忙磕頭,“陛下!是他用言語激臣!陛下,臣絕無二心!”
殿中大臣衆多,忽聞一聲清亮的冷笑,徐傅道:“陸大人倒是說說,一個罪犯說了什麽,竟激怒了你,叫你起了殺心呢?”
高穆道:“撫寧侯,一個敢毒害聖上的罪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說了什麽都不足為奇。若是撫寧侯在場,只怕能聽到更不堪入耳的話呢。”
底下有大臣跟着說:“高尚書說得對,瀕死的野獸總是要想盡辦法撕咬他人的。此舉不僅能對我朝官員羞辱一番,若能得陸将軍一刀殺死,也不必再在獄中受折磨,陛下也一定會追究陸将軍,這明明就是賊子的攀咬!望陛下聖裁!”
“陛下!正是如此啊!”陸惡趴在地上不敢言語,緩緩擡頭瞧見洪昌帝一擡手,叫來身邊侍奉的李內監。
“這是金吾衛昨夜遞上來的認罪書,高尚書,”洪昌帝一把将張血紅的紙丢下去,“你且自己看。”
聞言,高穆心頭一驚,立馬撿拾起來。
徐傅擡眼一看,那是一張血淋淋的血書。獄中若有罪犯想要認罪,自會有人為他提供紙墨,且他受了這些日子的審訊,必然是虛弱地無力書寫,或由獄卒代為書寫,或強撐着寥寥幾筆寫完,怎會有人用鮮血寫下認罪書?還這麽多字。
徐傅嗤笑一聲,“哦?這事竟然與高尚書有關?莫不是那賊子胡亂攀咬的吧?”
高穆看得眼底發紅,捏着紙張忿不敢言,然後直接跪下道:“陛下,臣有罪。”
徐傅冷笑,只聽洪昌帝道:“朕向來是很信任高尚書的,你是朕的潛邸重臣,朕要聽你親自解釋。”
“臣當年在西南,曾遇到一些瀕死的孩童,便收留了他們,只不過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南綏人。為了不讓廢太子起疑心,便私自将他們充為奴仆,直到後來入京也一直留着,臣對陛下隐瞞至今,實乃大罪!此子生出弑君之心,是臣未能及時察覺,險些釀成大禍!”
殿內大臣咋舌,“原來高尚書竟收養過南綏人,不過南綏與我朝交好,高尚書雖隐瞞了陛下,卻也是一番好心。”
“只不過一番好心養出了個狼崽子?”徐傅嗤笑,“若是高尚書非要說下毒之事與他無關,那還真算是農夫與蛇,高尚書二十年的好心收養卻是喂了狗,不僅沒有過錯,反倒吃了天大的委屈!可若說是高尚書指使,憑借二十年的收養之情,就是叫他們豁出性命,他們也是心甘情願的吧?”
高穆怒道:“徐傅!我有什麽理由謀害聖上!”
徐傅神色輕佻,一揮衣袖,随意地跪下拜道:“此話從臣口中說出來不好聽,臣先請陛下恕罪。”
他轉而對高穆說:“自然是陛下駕崩,大殿下即位,這種天大的好處。”
洪昌帝臉色忽然變得鐵青,殿上衆人皆是不敢說話,唯有徐傅口無遮攔毫不在意。“成了,好處盡歸自己,不成,只不過是幾個南綏孤兒替你去死罷了。”
李內監見狀,急忙道:“哎呀,侯爺慎言!”
高穆道:“徐傅!這是在聖上面前,你竟敢說這麽大逆不道的話!”
徐傅急忙斂了笑,佯裝驚訝,“不過,臣還沒看過這封血書,說的不過只是猜想罷了,臣一心擔憂陛下,胡言亂語,還請陛下莫怪。不過,若是高尚書要擺脫嫌疑,應該将這血書給諸位大人瞧一瞧吧?上面到底寫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