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由你
由你
兩人在暴雨中沉入水底, 腦中一片嗡嗡作響。
岸邊的陸惡見不着湖底的人影,派人潛入湖底去追,這時一個禦林軍過來,禀報道:“将軍, 刺客趁夜潛進了大獄!”
洪昌帝将審訊罪犯的事交到了徐清淮手中, 大獄周圍皆是金吾衛在把守,本不該禦林軍參與, 但金吾衛卻連刺客闖入都看不住。陸惡想到高尚書吩咐的事, 咬牙看着嵌入夜色的湖水, “派一隊繼續追, 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清淮拖着蕭雲山奮力凫水, 一陣便躲過了暗箭。他知道, 行宮之內,陸惡不能有太大動作, 若他奮力逃離, 陸惡也只能罷手,頂多暗中派少許人繼續追。
但這一遭徐清淮被逼遠離大獄, 正是合了他的意。
這湖水通往行宮以外,在深夜裏幾乎沒人看得見湖面的情況。
等到徐清淮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邊, 沉重地喘氣, 卻見懷中的人已經昏死過去。
他立刻懵了,而後是慌亂, 想着方才逃得實在是驚險, 卻也不該讓人一直沉在水裏,雖說偶爾露出水面喘氣, 他也不确定這人是否受得了。
“承淮……”他半驚半疑地伸手去試探,感受到蕭雲山的喘息才終于放下心來。本欲扯下那雙眼睛上的白绫, 卻終究停了手。
這地方在行宮以外,不遠處便是他曾打獵的山林,他對此處頗為熟悉,便立刻背起蕭雲山繼續走。大雨瓢潑,滿山的泥濘讓他步履蹒跚,發絲上的水珠從眼前滴落,耳邊除了雨打樹葉的聲音,便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知道陸惡會順着湖水找他,今日陸惡殺不死他,他便一定會尋機會殺了陸惡。但他現在只能跑,只能逃命,幸好背上之人身量纖纖,他卻又有了幾分心疼之意。
徐清淮踉跄地攀着泥濘,遠處已有零星幾點火光追了上來,在潑墨般的大雨裏顯得鬼影綽綽,甩不掉。
身上背着個人,自己又帶了傷,是不好與他們纏鬥的。
徐清淮往身後望了一眼,單手立刻拔刀,一雙眸子兇惡至極,照着上坡路上的大樹攔腰砍過去,幾刀下去,粗重的樹幹轟然倒下,斬斷了山路。
他這一路上跑得緊,颠醒了背上趴着的蕭雲山,只聽一個聲音微弱開口,“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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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淮一番驚喜,笑出一聲,道:“怎麽樣?被本侯背着是什麽感覺?”
蕭雲山被颠得幾欲作嘔,強忍着道:“要死了。”
他靠在那人堅實的背上,感受到那人依舊是哼笑了一聲,“若非本侯救你,你現在已經死了!承淮,你欠了本侯多少人情?”
蕭雲山閉着眼睛,渾身無力,任由雨水淋着自己,無意識地伸手撥開了徐清淮眼前的濕發,淡淡道:“多少人情,我都會還。”
說完便虛弱地松垮了手,搭在徐清淮的肩上。
“這次救的是你的命,你只能拿命還了。”
背上之人沉默不語,已然昏迷了過去,徐清淮停下腳步,側頭看了一眼身後,瘦小的身子松松垮垮趴在自己身上,面色慘白,眼睛上的白绫早已不知掉到了何處,緊閉的雙眸上的長睫挂着水珠,細長的眼角輕挑着。這模樣,如淺憩的狐貍。
徐清淮只沉默着看了一剎,卻如萬年般久遠,又匆忙轉回頭,步履蹒跚,雙手卻穩穩地托着背上的人。
“若是不還,我也不會怪你,只當是我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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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洞裏濕噠噠地滴着水,冰涼的水滴從發絲上落入脖子裏,蕭雲山趴在地上喘息着驚醒,見着了身上被扒掉的外衫用樹枝架着烤着火,艱難坐起身來,瞧見靠在石壁上閉目養神的徐清淮。
徐清淮身上穿着玄色的衣裳,看不出是否有血跡,卻聞得到血腥氣,蕭雲山輕手輕腳地過去,正欲伸手扒開他的衣裳查看,卻又想起自己的眼睛本該是看不見的,若是徐清淮醒來,他該怎麽繼續僞裝下去?
于是這雙手便懸在了半空,遲遲下不去,他正起身,卻被一雙手拉扯住胳膊,一個踉跄險些跌入徐清淮的懷中,正好與之四目相對。
徐清淮看見這雙清亮的眸子盯着自己,有些驚訝,一時喘不上氣,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又大了些,直到聽見蕭雲山悶哼一聲,硬要抽出手臂,他才緩過神來。
他依舊拉着蕭雲山,聲音沙啞,有些輕佻的一笑。
“想來這世上如承淮這般顏色卻要盡力遮掩的人,若非千秋絕色怕墜入少年兒郎的心,便是帶羞含怯恐誤了自己的心。”
蕭雲山移開眼睛,“既然醒了,便自己查看一下有沒有受傷吧。”
“我傷着了,疼的動不了。承淮是想替我查看的吧,為何不繼續了?”
蕭雲山沉了口氣,沉默着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手,捏得青筋都能看見了。
徐清淮不語,只是看着他,那雙眼睛垂下的時候,睫毛纖長,雖帶着微愠,卻顯得極盡柔和,像是個姑娘。
他幹脆松了手,不再去看那人,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人,如今的氣氛卻像是兩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讓他手無足措。他想起身,可身上的傷口和衣裳黏在了一起,扯得生疼,讓他疼的冒了冷汗。
蕭雲山見狀,也不再與他生氣,急忙蹲下替他解衣,“若是實在忍不了,便不要裝作無礙了。在我面前受傷,不是丢人的事。”
徐清淮聞言冷笑,“我恐在你面前露了怯,你再趁機殺了我。”
“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是怕我擔心,故意不說呢。”蕭雲山替他解了衣帶,“你救我一命,我自然是要還你恩情。但我好像是被你連累的,陸惡想殺你,只是正巧有我在,便不得不也對我動手了。”
徐清淮并不排斥他,甚至悠然地伸開了手,“放心吧,即便你不在場,他來日也會想辦法除了你。因為你是我的相好呀,滿朝皆知了。”
“……”蕭雲山停了手,擡眼冷漠地剜了他一眼,“小侯爺當真是不知廉恥了。”
“你既想着攀附我,靠我一躍而上,便趁早丢了你的廉恥之心吧。也多虧了你,我雖名聲不好了,但也讓許多人對我少了戒心。”
徐清淮哼哼笑了兩聲,聲音依舊沙啞,仰頭靠着牆,“承淮啊,想要攀附,便要承擔代價,此後我的生死便是你的生死,你若後悔,便可趁早離我遠一些,早日找個更好的靠山。只不過,我可不會白白做你的踏腳石,縱使你飛黃騰達,我也要死死地咬着你,你莫要忘了我。”
“除非我失憶了,不然還能忘了你這個大活人嗎?”
徐清淮一怔,語氣淡淡,“嗯。倘若,你我從前見過呢。”
蕭雲山沉默片刻,緩緩一笑,擡眼看着他,“若是見過,那我定是記得的。”
那聲音微弱,卻在大雨中顯得極為清晰,讓徐清淮猝不及防,連他也分不清楚此話的含義到底是否認還是肯定,像是什麽也沒說,卻讓他愈發心火難消,在迷霧裏尋不到出路。
蕭雲山垂眸淡笑,“只是那時你意識昏沉,只怕記不得我。”
他的心口發酸,本該一直藏着的一句話終究是說出了口,他手指輕顫,将徐清淮的衣衫捏出了褶皺,然後失聲苦笑一聲。“小侯爺只當我是胡說吧。”
只不過是一句類似玩笑的話,徐清淮這種人怎會輕易相信。說完這句話的一瞬,不過就是他自己內心的掙紮罷了,可等他擡頭時,看到的卻是徐清淮驚詫的眼睛,那眸底流轉了不知多少種滋味,像是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
徐清淮沒有絲毫語氣,只是認真地說:“可我明白地記得那天的事,我送你的青玉扳指你也一直留着。”
蕭雲山低頭不語,默默為他清理傷口。
腹部的刀傷本傷得不深,但因在水裏泡過,又強行背着人跑了一路,撕開衣裳的時候,只見粘稠一片,看着可怖。原以為沒有辦法了,徐清淮強忍着疼閉了眼,卻不曾想,蕭雲山從身上掏出了一個白瓷瓶子,将裏面的藥粉細細地灑在傷口處。
徐清淮立刻疼地睜了眼睛,“你随身帶着藥?”
蕭雲山“嗯”了一聲,他便輕笑道:“你是早已料到我會有這麽一遭?”
他看着蕭雲山的手,“但我看這是軍中才用的金瘡藥……”
蕭雲山和禦林軍有聯系?
徐清淮沉默片刻,“罷了,即便你現在想殺了我,我也無力與你對抗,死于你手,也算美事一樁。”
蕭雲山道:“是于将軍的。”
“于桓的東西?”徐清淮冷冷道,“你還和他有聯系呢,呵。”
“于将軍曾傷了我手底下的人,他好心給的,總不好不收。你既用了,便閉上嘴。”
徐清淮惱地一把捏着蕭雲山的胳膊,“他給你的東西你格外珍藏,我給你的你卻只字不提。”
蕭雲山淡淡道:“這不是給我的,是給我手下的,只不過底下的怕我受傷,才轉送給了我。”
徐清淮沒有語氣,“不是給你的,你也這般珍藏?”
蕭雲山思緒淩亂,像是被人一步步逼到懸崖峭壁,盯着徐清淮的眸子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小侯爺,你覺得什麽才叫珍藏?
“我曾在兒時得到一枚青玉扳指,初見他時,我只當他是乞丐,後來知道他是侯門貴子,不知經歷了什麽才落魄至我的跟前。可即便落魄了,還将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給了我,叫我傍身用。”蕭雲山淡淡道,“皇親貴胄的東西應該是很值錢的,可是小侯爺,若我将它換了錢,你大概也不會認出我了。”
徐清淮的手漸漸松弛,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聲,“從前裝得那麽真,我以為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怪不得你不攀附別人,偏偏看準了我,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真的看上了我?”
蕭雲山不語。
“若你不答,我就——”
蕭雲山毫無神情地盯着他,忽然開口:“小侯爺一直都在暗中調查我,我的身世你調查不出,因此知道我是當年被賣到這裏來的。當初你揚言有龍陽之好,想辦法扒我的衣裳,也只是為了看我肩膀上是否帶着一朵花,因為你曾在侯府見過那人偷盜。你怕我接近皇後,目的不純,怕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別有用心。于我而言,你也只是個往上爬的踏腳石。既然你我都各懷心思,本是該毫無恩情,唯有利用。”
徐清淮怔然,蕭雲山便繼續道:“可,若這世上有人值得我掏空心思,哪怕手上沾染血腥也要為之一搏,便唯有那青玉扳指的主人了,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徐清淮愣在原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裏的方寸盡失。他甚至不明白“救命”二字從何而來,他只知道是眼前這個人救了他的命。
蕭雲山轉身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小侯爺既知曉了我的所有圖謀,天亮之前,我生死由你。”
大雨如瀑,襯得洞中寂寥萬分,唯有漸漸燃盡了火發着幽幽微光,早已讓人看不清眼前了,卻聽那人沉沉的喘息聲在自己耳側,聽着莫名得安心。
徐清淮薄唇發白,閉着眼睛,淡笑一聲,“我也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