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底
水底
蕭雲山忽然一愣, 緊抿着嘴,沉默良久,才淡淡開口:“小侯爺既然一直都覺得我非善類,便要接受我手下人命無數, 于我而言, 草芥人命該是平常事。”
徐清淮身形一僵,頓時無話可說, 可心裏卻又忽然涼了一截。是呀, 他明明知道的, 他知道眼前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兒時身形瘦小, 卻像個久經世事的成年人, 敢孤身回到折磨他的地方,也該孤身潛入侯府偷盜, 長大後又不知經歷了什麽才瞎了眼睛, 從一個小樂妓爬上了如今的地位,這該是多麽狠絕的一顆心。
徐清淮什麽都記得了, 這個人卻什麽都不記得。
他将那肮髒的線頭擱在桌上,低聲道:“果然是你做的, 但你為什麽?”
“小侯爺難道不覺得此事查起來也是白費力氣嗎?聖上中毒只是一時的, 并不會危害性命,可見下毒之人本意就不是害死聖上。”
徐清淮不以為意, 冷哼道:“聖上沒死, 便不算是弑君了嗎?南綏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若要弑君, 本侯也絕不會放過。”
蕭雲山淡笑一聲,“下毒的是南綏人, 卻是高穆那裏的人,高穆又早早報上少了人,依小侯爺所見,此事是南綏世子的過,還是高穆的過?查來查去,最終結果只有殺了此人。但小侯爺要找到這個已死的人,是什麽原因只有小侯爺知道。但除了小侯爺,南綏人也心知肚明,若小侯爺非要戳破南綏情人蠱的秘密,得到的會是什麽?
“天下人對南綏人的鄙夷,南綏人對小侯爺的恨。還有,高穆以南綏人為奴的事情也就公之于衆了。小侯爺若非要插手,這些人的恨,這些人的怨,最終只會草草報在小侯爺頭上。”
“你讓我不要管,那聖上呢?天下共主便該被人暗害?”徐清淮語調冷漠,“我當真是不明白你,你既然這麽聰明,能料想到一切,又心狠手辣,你這般勸我不要插手,那謀害聖上之事,我也可以認為是你做的。”
蕭雲山只道,“願意布局之人,大多都是以身入局的。”不知回答的是哪句。
不知多久,暮色降下,湖面倒映着粼粼波光。
湖對岸一盞盞燈籠亮起,急匆匆趕着,徐清淮眯眼看着,那是一行太醫,頓時心裏有了驚疑,只怕聖上龍體有礙。
假山後的石子路上,一行小太監匆忙趕過去,并未瞧見亭子裏有人,只道:“殿下如今高燒不退,胡言亂語,正如那日聖上一樣……太醫驗過了,大概不會有假,這賊子竟如此猖狂!”
“金吾衛竟到今日都沒審出來個什麽,轉眼又叫殿下受了害……難不成徐小侯爺……”那太監不敢多說,急忙閉了嘴。
卻只聞另一個太監接話道:“徐小侯爺可是姓徐,咱們做奴才的都能看出來的,撫寧侯和高尚書不對付。小侯爺又是皇後養大的,終究對高家沒有一點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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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越來越遠,徐清淮愣在遠處,沉默不語,最後只是冷笑一聲,好似什麽都沒有聽見。
蕭雲山輕笑,“小侯爺還什麽都沒做,便已經背上了這潑天大鍋?”
徐清淮淡然坐下,“高興嗎?合了你的意。”
陰雲遮住月亮,四下裏的燈火忽閃忽閃的,靜谧中隐約透着嘈雜。
蕭雲山道:“若大皇子當真是中了毒,與小侯爺而言,倒是容易查了。但若這下毒之人不是南綏人,只要聖上下令去查,那這人是誰都不重要了,總歸不會是高穆手下的人。
他的話猶如一顆釘子落在地上,铮然一聲,激起了徐清淮的神思,只聽那人繼續道:“只怕是要賊喊捉賊了。”
徐清淮一愣,立刻飛奔數十米以外,從角落裏揪出溫南,将人遣走。
那溫南怔了一下,像是有些尴尬地瞧了眼亭子裏坐着的人,立馬拱手離開。
在外人看來,蕭雲山是看不見的,卻隐隐約約能聽見那主仆二人說了什麽,微不可察地笑了。
徐清淮過來,道:“承淮所言,本侯都知道了。賊喊捉賊的事,怕是不止高穆一人在做,若這法子是祝邪先開始的,此時獄中那位死活不開口的,如今也該松松口,說是高穆指派他的了。若高穆要趁亂殺他滅口,那才是真的一口大鍋蓋在了本侯頭上。”
徐清淮信得過溫南,于是先遣溫南過去指派金吾衛嚴加看守,至于蕭雲山這個殺了人卻又氣定神閑的,也絕對逃不了。
徐清淮正欲離開,院中的嘈雜聲更甚了起來,陰雲緩緩遮了整個月亮,忽然将角落裏的兩人掩在了黑暗中,唯有桌上一盞宮燈微微亮光,照着蕭雲山平靜的臉。
領頭的是禦林軍大将軍陸惡,帶着一群惡狼一般的禦林軍,軍靴踏着地面的聲音和輕甲鋼刀相撞的聲音作響,只問轟隆隆一聲,不知哪裏閃過一道亮光。
蕭雲山聽着湖面若隐若現的滴答聲,淡淡道:“下雨了。”
徐清淮貼着假山站着,看着禦林軍被雨水澆滅的火把,和微弱亮着的幾盞燈籠,正欲過去詢問,只聞一個禦林軍在陸惡面前跪地禀報,道:“将軍!人不見了!”
陸惡一腳将人踹開,“刺客找不到,你我都要給殿下賠命!”
徐清淮的鼻尖開始滴水,想起蕭雲山方才的話,“賊喊捉賊”,到底是找不見,還是本就沒有這賊?他定定地站在原處,打算等他們離開再走。
腳步聲漸遠,外面逐漸安靜下來,除了雨水拍打地面的聲音,似乎沒了別的動靜。
徐清淮松下一口氣,再回頭時,只見一道冷箭挂着水滴嗖的一聲射在了自己腳前。因為自己身處暗地,對對岸的燈下的人看得清楚,正是禦林軍,可對岸的人卻不一定看得清此處的人是誰。
徐清淮惱了,一腳踩折了地上的箭。這時候,原本寂靜一片的假山外忽然人影綽綽,将這塊地方團團圍起。
他看見了外面那張臉隐在禦林軍中間,幹脆出來站到他面前,道:“陸将軍這是在幹什麽?知道自己要給殿下賠命了,便要拉上本侯墊背嗎?”
于陸惡而言,面前之人是徐家嫡子,也是金吾衛将軍,金吾衛與禦林軍多年對峙,面前這人對陸惡來說絕不是什麽好角色。且不說這一條,皇後養子的身份便足以讓他動殺念。
誰都知道洪昌帝是如何愛皇後的,誰都知道洪昌帝對夭折的二皇子存了近二十年的愧疚之心,誰都知道洪昌帝待徐清淮猶如親子,即便如今只有鐘吾寧一個親生兒子,還是不遲遲不肯立儲。若來日當真将徐清淮看作了自己的親兒子,如何還有高家的立足之地?
若見徐清淮,務必殺之!
陸惡道:“聖上有旨,宮苑之內,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人物。并非本将軍有意為難,只是小侯爺無緣無故藏在石頭後面不肯露面,實在可疑。帶走!”
陸惡指派手下人去抓,徐清淮立刻厲聲冷然道:“陸惡!你指派手下射殺命官又該怎麽算?這也是聖上的旨意?本侯怎麽記得,聖上派本侯調查下毒之事,你想将本侯帶走,是何居心?”
“金吾衛本就是禦林軍手下的狗,本将軍要帶走你,你有反抗的餘地嗎?”陸惡擡手,指了下亭子裏的蕭雲山,“裏面那個也帶走。”
語罷,禦林軍紛紛動身,剛上前兩步,便聽“嚓”的一聲,刀刃劃開下落的水滴,徐清淮緊緊握着他那把陌刀,水滴順着刀面流下,一時顯得周遭寂靜萬分,氣氛詭異到極致。
陸惡怒聲道:“看來你是想抗旨了?”
雨越下越大,徐清淮的面頰流着水,沉沉地喘息,聽到這句話,心裏頓時一僵,卻不曾有過退卻之意。他站在兩面假山之間的石子路上,像一道屏障,面前是圍着他的禦林軍,身後是眼盲得瞧不見局勢的蕭雲山。
這話磨了他的耳朵,恐吓他,讓他産生了三分懼意,因為他不知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卻又讓他産生了七分別的意思。那人,似乎就該由他護着。
“誰敢碰他,今日便要做我的刀下亡魂。”
暴雨如注,禦林軍只聽命辦事,齊刷刷地湧過來,陰暗的夜雨之中,宮牆之內,兩個人被堵在狹窄的空隙,怕是沒有人能看清這裏發生了什麽,只有刀光劍影,“噌噌”作響。
禦林軍的人數雖只有十幾二十個,但他可以動作的空間太小,身後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蕭雲山。所謂賊喊捉賊,他便是陸惡要找的賊吧。
正想着,只覺腹部忽然一涼,遭了一刀,幸而不深。
徐清淮望了一眼被暴雨拍擊的湖面,戰場一樣氣勢雄渾,而方才射過來一箭的地方又架起了弓。他轉身握着蕭雲山的手臂,柔聲道:“屏息。”
蕭雲山并未反應過來什麽事,只覺得身子被拽出去,然後忽然下墜,下一刻,已經整個浸入水底。從岸上射進水裏的箭緩慢的“嗖嗖”聲萦繞在耳邊,一雙大手便抱住了他的頭,一個轉身将他抵在石壁上,而那人便護在他身前,将他包裹在懷中。
許多聲音混雜在一起,連他也分不清,是雨水擊打湖面的聲音,還是轟隆隆的雷鳴聲,抑或是他自己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