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美玉
美玉
殿中歌舞一起又一起, 反反複複都是一樣的。
洪昌帝道,“都下去吧。”
祝邪道:“大昭注重教化,想來禮樂也都是內斂保守,按照規矩來的, 不如南綏人人都會歌舞, 唱的跳的自然也更有趣些。教坊的東西都是差不多的,陛下也莫怪罪他們了。”
底下有人暗暗道:“教坊的歌舞不好, 難不成他們南綏的靡靡之音是好的?”
“大昭以禮為先, 是比不上他們南綏用人制成的鼓。”
……
洪昌帝冷着臉不語, 大概是覺得自己不該說那句話。
高貴妃作為嫔妃, 除了侍奉洪昌帝吃菜飲酒, 始終未敢多言, 此時才忽然說話,“宮廷舞樂自是與民間的不同, 民間不重規矩, 只求愉悅,這并非南綏獨有, 大昭千裏疆域,百姓安樂, 即便宮廷上聽不見, 百姓耳中可盡是盛世安康。”
洪昌帝溫和笑道:“愛妃所言甚是。”
有了高貴妃的這幾句話,皇帝也不算失了面子, 兩人的一雙溫柔的眉眼互相談笑, 像極了舉案齊眉的恩愛夫妻。但兩人卻不是平常夫妻,一舉一動都看在百官眼裏, 更落在了他們滿是心思的心裏。
殿中除了洪昌帝以外,氣氛詭谲, 猶如高家獨尊。徐傅冷淡地扶着酒樽,忽而冷聲一笑,“貴妃娘娘從未踏出過鎬京,只怕是也沒見過大昭的千裏疆域,高尚書在京城任職多年,恐怕也早已忘記了天下黎民是如何生活的。只可惜,本侯這些年在邊地,所見之景只有風沙之苦,未能替貴妃娘娘聽一聽百姓耳中的盛世安康。”
官員們素來知道徐傅與高穆的關系,同為潛邸臣,文家是兩朝元老,又有文皇後,自然事事以文家為尊,徐傅是自布衣時便跟随洪昌帝,從戰場上真刀真槍殺出來的功名,他高穆靠的卻是從廢太子麾下倒戈投身過來的,靠着将女兒嫁給洪昌帝為妾才保住的名位,如今卻隐隐呈現出只手遮天的态勢。
下面的人不敢多言,但也有人暗暗地點頭,“一朝升入高堂,哪裏還瞧得見百姓和邊疆的戰士……”
半年前因為徐傅要的一批糧饷未得洪昌帝應允,中樞擅自批下,惹得洪昌帝不豫,暗中将中樞的人換下。當時有人心中疑慮,徐傅功高蓋主,聖上有意打壓實乃意料之中。而如今,徐傅的一句話又讓人不禁懷疑,徐傅所求究竟是權位富貴還是家國大義?
不論是為了什麽,很顯然,這番話讓洪昌帝生出了一絲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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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說他的天下治理不好,讓百姓和将士備受苦難,還是在譴責他作為皇帝,為了一己私欲打壓臣子,而不顧将士們的死活?!
洪昌帝唇線緊繃,然後冷冷一聲,并非呵斥,卻威嚴驟起,“徐傅,貴妃之言可有錯?”
殿中鴉雀無聲,徐傅立馬跪身,“是臣之錯。”
這話雖謙卑,卻更讓人氣惱。洪昌帝沒吭聲,但心裏卻已怒火攻心,急急地飲了一口酒。
他的錯?他錯在何處?錯在不該在宴席上提起困苦的百姓和飽受風霜的将士?還是不該讓大昭的皇帝知道如今并非盛世!
忽然,有人站起了身。
徐清淮一身楓紅的衣裳剎時便令詭異的氛圍退散了去,顯得殿中金碧輝煌。他笑着道:“貴妃之言沒錯,臣這些年也四處征戰,見過多少風土人情,我等征戰本就是為了天下百姓和大昭江山。見将士苦才知天下安,見天下安才知君王聖,所列位置不同,所見所聞自然也就不同。父親并非是有意悖逆貴妃娘娘,只不過一心想着邊疆的将士,聖上和貴妃娘娘也是一心想着黎民百姓,所謂聖君賢臣大抵是如此了。”
洪昌帝心有緩和,貴妃也笑了笑,道:“撫寧侯一心為國,也并非言語無狀,只是為人直爽,本宮都明白,聖上也不生氣的。”
洪昌帝也開口道:“無妨,撫寧侯且起來吧。”
跪伏的徐傅擡首,“謝聖上。”
但徐清淮并未坐下,接着道:“無非是祝邪世子想聽一聽大昭的曲子,好巧不巧,臣回京之後喜好在鎬京城各處游玩,也識得一些雅趣,認識了些彈琴奏曲的名士,正巧帶上了一個,聖上若是不嫌,臣可請他上來為世子彈奏一曲,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若是能為大昭掙回些臉面,洪昌帝自然喜不自勝,直接答應了下來。祝邪也道:“徐将軍有意,臣自然願意。”
徐清淮一說這事,許多人就已經明白過來說的是誰了,喝醉了酒的也都在方才的驚心動魄中醒了過來。
從前京城便傳,徐清淮徐小侯爺與缭雲齋的一名樂師不清不楚,許多富貴人家的公子也都見過兩人獨處一室狼狽的樣子,如今這徐清淮竟還明目張膽地将人帶來了行宮,帶上了宴席,兩人的關系不可謂确鑿無疑了。
蕭雲山上了殿,有宮人替他拿着琴,那一身素白薄衫襯得人清寒至極,腰間的銀穗一步一搖,與南綏舞者的琳琅華麗全然不同。
若說徐清淮為人驕奢淫逸,偏找了個男人,可他又能尋得這般超凡脫俗的妙人,好似遺世獨立的仙人,特別是那遮住的眼睛,讓人窺探不得,卻又勾人心魄。
人人都愛美玉,可有瑕疵的美玉才是人人都想要的,瑕而愈美,獨一無二。
徐清淮常見他,但都是平常所見,從未見過他在衆目睽睽中上殿面聖。一個時辰沒見罷了,怎得這時候心裏變了味?
或許是那人太過清白,與金殿顯得格格不入罷,抑或是……太多雙眼睛看着他,他卻絲毫未知,反倒徐清淮這個為他請功的人瞧見了,于是這人便生出了也不知是歡喜還是不歡喜的情緒。
徐清淮緩緩垂眸,淡淡地望着杯中酒。
只聽蕭雲山開口:“奴婢蕭雲山,參見聖上。”
洪昌帝道:“朕知道你,清淮與朕說過,皇後喜歡聽你的曲子。朕也聽過,确實是一雙妙手。”
有人道:“難怪了徐小侯爺會喜歡,原是皇後和聖上都喜歡的,看來小侯爺也并非世人所傳的色令智昏啊,哈哈!”
緊接着便有人低聲應和,“若能遇上這般顏色,我也甘心色令智昏,只嘆自己沒那本事。”
“徐家,還真是好命……”這世上好看的人全到了徐家了。
……
一首曲子下來,徐清淮并未如從前那樣目不轉睛地瞧着,反倒是這次垂着頭。今日這曲子是蕭雲山以前彈過的,徐清淮聽過,只不過從前是看,今日才算聽。
以前傳言,雲山公子一曲動天下,但他只瞧見了雲山公子姿容甚好,如今聽着旁人對蕭雲山容貌的贊賞,方覺容貌才是那人最不值得誇耀的,以前的自己是多麽的俗不可耐。
洪昌帝給了賞,他的驚喜不僅是為這樂師所掙回的臉面。他知道這樂師與徐清淮的關系,但不知為何,朝中之人、高家,乃至洪昌帝自己,面對此二人的關系,竟覺得心安。
“教坊既然沒有新的花樣了,看來是教坊使年紀大了,朕覺得不必再強留,朕便任命你為教坊使吧,統管教坊各署,替朕尋一些能奏入得了耳的曲子的樂工。”
蕭雲山似是并未想到,立刻叩拜,謝了皇恩,“奴婢,謝陛下隆恩!”
這一夜笙歌,蕭雲山都待在席上,洪昌帝并未讓他離席。但因為眼睛的原因,他需得一直有人侍奉着,乃至吃食都有人替他送到嘴邊。
這席上有新任教坊使和南綏世子兩個相貌俊秀的人,便難免有人在底下七嘴八舌,将兩人拿來比較。徐清淮沉默不語,氣息卻是一次比一次重。
那祝邪瞧見了他面色凝重,派了身邊的人前來倒酒,是那時跳舞的人,雖說身姿妖嬈,但畢竟戴着面具,實難讓人提起興致。
不過他并未在意,只當是有人來替他斟酒而已。
他一口飲下,胸中的火氣卻并未消散,反倒越來越旺了,只得瞧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蕭雲山,那人倒是遮着眼睛絲毫不在意喂他吃食的侍女是多麽仰慕的眼神,也不在意殿上多少官宦緊盯着他這副瘦削可人的身姿。
身旁的周睿迷迷糊糊,但偶爾清醒,忽然道:“下官聽說過南綏這個面具,好像是,只要有人摘下了女子的面具,便要娶了她,此後她便不需再戴面具了。不過……下官忘了是從何處聽來的,如今一想,祝邪世子便沒有戴面具,還嘿嘿……長得這般好看,他們南綏向來是不分男女的。不知道,這男人被摘了面具,是嫁,還是娶啊……”
面具?
徐清淮忽而一怔,不自覺望向那邊,只見那祝邪果然還是剛上殿時候那副姿态,靜靜地看着他。
他冷笑一聲,問道:“什麽亂七八糟的說法?南綏的人難不成是一個物件,非得委身于一個為他摘下面具的人?周侍郎,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我想想……”周睿眯着眼睛,“啊,是今日下午路過一衆南綏人身旁,聽見他們說的嗝……”
只聽“咚”的一聲,一枚果子從蕭雲山手中滾落,骨碌碌地滾到了案前,正好映在了徐清淮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