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南綏
南綏
宴席上歌舞升平, 百官身着朝服入殿,洪昌帝坐于正位龍椅上,身旁坐着高貴妃和大皇子鐘吾寧。
洪昌帝唯有這一個兒子,是寵妃高貴妃所出。從前高家因為前朝時候與廢太子有姻親, 輔佐過廢太子, 而遭人忌憚。同為皇帝潛邸功臣,洪昌帝登基後, 高穆位及兵部尚書, 其女封貴妃, 已經是最高的榮寵。高家雖得聖眷, 卻終不及文家。
如今情勢, 文皇後不在, 高貴妃陪伴洪昌帝左右,高尚書列上首, 而徐家父子與文輝将軍只在下首, 縱使再沒腦子的人也瞧得出來,洪昌帝對徐傅的打壓是真, 對高尚書的器重也是真。
南綏國使臣入殿拜見,并未戴着面具上殿。
使臣往前一步, “南綏祝邪代父王參見陛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人高挑秀雅,墨色紗袍綴着金線, 襯着白瓷一樣的膚色, 殿上群臣一見便私下低聲探讨。
洪昌帝清明威儀的臉上帶了喜色,道:“南綏歸順我朝多年, 一貫謹慎守禮,朕心甚慰。世子在大昭這些日子, 待得可還快活?可曾領略過大昭的風土人情?”
徐清淮冷眼瞧着,手裏捏着酒杯往嘴邊送。
祝邪應答:“大昭山河萬裏,臣來大昭不過幾日,所見所感皆是沿途風光,若要見整個大昭,只怕還需臣幾世幾代子孫。”
洪昌帝笑着讓他入了席。
“都說南綏長相清麗,卻從未真正見過,沒想到連男子都長得這般俊秀。”文輝側頭與徐清淮低聲說,“南綏國的人在見外人時總是戴面具的,縱使出使別國也不會摘下,今日卻是南綏世子親自摘下面具拜見,可見南綏真心歸附大昭。”
徐清淮道:“是否真心,可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的。”
祝邪坐在文輝對面,視線卻落在了文輝一旁的徐清淮身上。徐清淮擡眼看見那人帶着笑,不自覺冷哼一聲,卻見那人舉杯朝他示意,然後果不其然被無視了。
文輝見狀,低聲道:“祝邪是南綏世子,大昭的客,他雖唐突了你,你也別太放在心上,更不可在聖上面前表露不喜。”
徐清淮應聲,“我知道分寸。”
對面的祝邪依舊看着他,端坐着倒像是一個儒雅的貴公子。徐清淮飲着一杯酒,緩緩擡眼與之對視了一眼,算是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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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輝見狀,道:“雖要有禮節,卻也不能太放松警惕,今日在林中你遭他暗算,還不知他們到底有什麽目的,咱們還需當心些。”
徐清淮忽而一笑,對他道:“小将軍,怎麽跟個老媽子一樣?皇後娘娘雖不在跟前,可我聽的念叨卻不見少啊。”
“……”文輝微愠,“若有人能時時刻刻管着你,事事為你周全,還需我這般吃力不讨好?擔心你卻被稱作老媽子。”
這被譴責的人立馬做小伏低過去敬酒,“是我錯了,若無文小将軍這些年的教導,我如何能跟你坐在一塊?沒了你的念叨,我只怕也會不适應的。”
文輝是很容易被徐清淮三言兩語順好的人,但也只限于徐清淮了,畢竟是戰場搏殺的将軍,又沒有妻室,不論何時都要擺着一副威嚴的面孔。
不知何時,殿中上了一群身姿輕盈的舞者,面戴青紅相間的鬼面具,但頭發上卻是琳琅的金銀流蘇吊墜,随着發絲傾瀉而下,蝶翅一樣的紗衣搖曳如星河流轉,身上叮叮當當的聲音跟着樂曲一步一響。
群臣目瞪口呆,素來聽聞南綏地界妖異,女子嬌媚,男子也妖冶,雖不見面貌如何,但光從身姿上足見傳言不假。這祝邪世子便是個實例。
南綏毗鄰陳州和嵘嶺兩州,同樣都是高山深谷裏養出來的人,只不過大昭民風相對內斂,不像南綏那樣在男女上幾無界限,男人成雙成對者數不勝數,但若在大昭便是一場笑柄。
“真是妙極!”有人喜道。
祝邪起身,微微颔首後坐在了舞者的中間,手掌砰砰幾聲敲響了面前的鼓。這鼓兩頭寬,沙漏一樣的形狀,鼓腰上是一條銀質的腰帶,上有瑪瑙點綴,帶着幾縷朱紅的穗子,敲起來铿锵有力。
徐清淮一只手臂彎擱在腿上,側着身子,審視一樣觀着舞,微挑着的嘴角似是帶着,而後便見一舞者的衣袖甩過來,堪堪掠過,險些拂上他的臉,離去之時留下了一抹餘香。
并不是什麽好聞的香,太過甜膩刺鼻,不如他從前聞過的淡雅清新。
直到舞畢,殿上大臣連帶着洪昌帝都贊嘆一番,給了賞賜,祝邪垂首謝過。
文輝對徐清淮道,“确實妙極,那鼓雖不如戰鼓聲勢浩大,卻也铮然激越,如川流洶湧,但不知這是什麽鼓。方才見你笑了,你可覺得這舞好嗎?”
徐清淮道:“我只是在笑,南綏世子親自下場擊鼓,取悅百官,供人賞玩,實乃一樁趣事。”
“這鼓,”祝邪忽然揚聲道,“名叫人皮鼓,用十五歲的少男少女所制,以人骨為鼓身,以人皮為鼓面。将軍若是喜歡,我立即遣人制作一副贈予将軍。”
此言一出,殿上立刻鴉雀無聲,方才的贊揚消失的無影無蹤,被一陣咋舌所替代。
文輝冷下臉來,“不必。大昭沒有随意殘害性命的習氣。”
“将軍的意思是南綏的風俗有悖天常倫理了?”祝邪忽而一笑,“将軍誤會了,我南綏素來崇尚神靈,此鼓是為祭拜神明自願獻祭,為的是保南綏百姓和樂安康。大昭雖無此傳統,但我南綏卻仰仗此傳統存活百年。将軍難道連別人的生計也要嗤之以鼻?”
“你!”文輝怒氣騰然而起,險些站起身,卻被徐清淮捏住胳膊攔下。
文輝忍下憤怒,沒想到祝邪卻步入殿中跪伏,道:“陛下,臣知曉在将軍眼裏,南綏是蠻夷之地 ,以人做鼓在将軍眼裏實難理解,但作為南綏王世子,臣不得不為南綏百姓辯駁幾句,還望陛下海涵!”
他既已說了這種話,洪昌帝便不得不體恤一二了。龍椅上的人溫聲道:“祝邪說的是,此鼓雖有悖倫常,卻也是黎民祈求上天的一種法子,不可謂無過,但亦不可謂大過。文輝,此事就此作罷吧。”
“……是。”
事了之後,文輝氣惱地喝着酒,徐清淮只在一旁坐着,右側坐着的是吏部左侍郎周睿,他側過身來敬酒,笑呵呵的,不知是哪裏的口音,“下官吏部左侍郎周睿,久聞小侯爺盛名了。”
徐清淮淡淡道:“周侍郎不必客氣。”
“素聞小侯爺與文将軍關系非常,如今一看當真如此啊。文将軍心直口快,聖上也并非真地怪罪他,只是不能駁了南綏的面子。”
徐清淮依舊淡淡道:“周侍郎說的是。”
周睿低聲道:“小侯爺怕是不知聖上緣何如此優待南綏吧?”
徐清淮忽而有了興致,“周侍郎可否告知?”
周睿笑笑,他素來喜歡講一些陳年舊事,如今又是在徐小侯爺面前,更是來了興致。他的聲音愈發壓低,唯有徐清淮能聽見。
“二十幾年前,先皇還未駕鶴西去,傳言二皇子和三皇子有意奪位,太子在嵘嶺兩州私藏數萬大軍,意圖先他們一步,此事敗露後,太子被廢,後來便是今上帶兵橫掃千軍,廢太子便只能在嵘嶺地界茍延殘喘。”
“又是嵘嶺兩州。”徐清淮輕笑一聲。
周睿笑笑,“看來那地方還真是個舉兵謀反的好去處。”
他繼續道:“南綏從前有一位王女,便是祝邪的親姑姑,曾見過廢太子,從那以後便非他不嫁,偏偏廢太子卻也瞧上了她。但廢太子已經有了一位太子妃,是高穆的表妹,高穆護妹心切,便殺了那位王女,于是南綏王便起兵為王女報仇,高穆見勢不妙便帶兵轉投了今上,說是被今上策反了,實際上可不是眼巴巴地貼上來的?今上念及南綏的功勞,登基二十年來對南綏一貫寬厚。”
此時雖說着南綏,但徐清淮卻聽到了高穆。若要說廢太子的死是因為南綏,倒不如說功績最大的是高穆。若非他殺了南綏王女,南綏也不會趟這趟渾水。
如此說來,南綏與高穆……才應是仇敵。
而如今,兩人正同為上首坐在一起。
兩人聊了許久,直到周睿醉醺醺對着徐清淮一番哭泣,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兒時便離家求學了……家裏窮,蹲在窗外蹭了先生的幾堂課,他便叫我留下給他伺候衣食住行,不叫我回家了嗚嗚……我一年到頭來見不到娘親兩次,恨先生恨的牙癢癢,後來中舉及第,才曉得我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了,嗚嗚嗚……”
如今的徐清淮,一邊是因為惱怒獨自飲酒的文輝,一邊是涕泗橫流恨不得趴在他懷裏的周睿,不自覺嘆口氣,無奈道:“沒想到周侍郎一路走來是這般坎坷……”
“欸!”周睿坐正擺擺手,“下官聽聞小侯爺也是年少就離家了,雖是皇後養育,卻也未必好受……可見嗝……”
他打了個酒嗝,低聲道:“可見,撫寧侯對小侯爺并沒有多少父愛……像我爹一樣,冷性薄情!下官十五歲時不過被先生打幾板子手掌,小侯爺已是戰場厮殺了,下官這嗝……還算什麽坎坷?算什麽,可憐?”
徐清淮但笑不語,于旁人而言,他是天皇貴胄,是貴不可攀的撫寧侯嫡子,可憐兩個字從來與他扯不上關系,但如今,富貴權勢卻又像是鏡花水月。像某個人說的一樣,一只困于囚籠的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