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戰神
戰神
七八月的時候最是酷熱, 但行宮建在距鎬京三十裏外的晏山,是個避暑的好去處,山後有一片山林,先帝時常在內打獵。
徐清淮前些年來過這裏, 那時候是跟着文輝來的, 如今又是跟着他來的。不過年歲漸長,如今的小侯爺也不是從前跟在文輝身旁的孩子了, 反倒比文輝更高些。
下午日頭偏了西, 蔥郁的草叢劃過兩道飛馳而過的影子。文輝□□的馬匹通體棕紅, 徐清淮的卻是一片漆黑, 馬額上點綴着一片白, 這是兒時文老将軍所贈, 他一眼便瞧上了。馬匹奔起如騰飛,是匹極好的鐵蹄馬。
“我過些日子便要回北疆了。”文輝跨在馬上, 閑散道, “年前冬日裏和北岐一戰,勝了, 北岐太子親自和父親簽訂了合約,說不會再跨越邊境, 可前幾日父親來信上呈聖上, 北岐又再蠢蠢欲動。父親年邁了,雖有副将輔佐, 還有文家軍一幫勇猛之士, 我也實在放心不下,已經奏明聖上, 過幾日便啓程。”
徐清淮道:“老将軍強健,加上你只能算是如虎添翼, 不必過分擔憂了。”
文輝舒然一笑,“北岐如今的大帥确實不足挂齒,倘若我早生個二十年,遇上的便是北岐赫赫有名的鴻岳将軍了,他可是不敗之将。明哲年間,我父親與他戰過,死裏逃生。此人擅詐,可謂兵者詭道,從未有人能料到他會如何布局用兵,若是我只怕也難敵。”
徐清淮沉默片刻,“我也曾聽過他。”
他曾在兵書中見過這個名字,竟是個能被文老将軍寫進兵書大加贊揚的人。兵書中的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作戰時亦是黃金覆面,每每握起長刀便是不留餘地得大殺四方。
兒時聽到這位戰神的名字,他也曾聽錯過,誤以為聽到了“虹月”,但那位将軍和母親又實實在在并無半點關系,行事作風更是大相徑庭,沒有絲毫相似,想來只不過是讀音上的巧合。
徐清淮手裏握着弓,牽着缰繩,若有所思地問:“北岐與我朝修睦多年,鴻岳死後再不敢輕舉妄動,簽訂了那麽多協約,怎會又蠢蠢欲動?”
“說來也是奇怪,北岐這些年雖不安分,卻也沒有大肆侵犯,只有極少部分兵馬時常侵擾邊境。北岐太子有意求和,但邊境的北岐官兵卻并無此意。”文輝道,“不過……倒似乎印證了一個猜想。”
徐清淮笑了一聲,“北岐老皇帝患有隐疾,膝下無子,十幾年前曾從宗室裏過繼了一個孩子,立為儲君。鴻岳死後,北岐軍隊戰力不濟,接連打敗仗,北岐為了拿回失掉的沙崧兩州,便派出了這個年幼的儲君小太子,以振奮軍心,可這個孩子卻消失不見了,但死不見屍,看護的嬷嬷被找回去,瘋瘋癫癫的,一直說小太子還活着。因此當年跟随小太子的将士一直都覺得他只是失蹤了,而非死了。”
文輝道:“若是這樣,便能說得通了。北岐現太子必定更願意前太子是死了的,但前有前太子年幼身赴戰場,早早立下,他卻只會求和,早已軍心盡失。”
“只能說北岐時運不濟,沒了良将,又痛失小太子。”
徐清淮說着,不知何時早已盯上了林中的野雞,嗖的一聲射去,沒等到野雞驚起便已一箭穿身,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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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士兵過去撿拾,他笑着對文輝道,“北岐時運不濟,我大昭卻是猛将輩出!今日你我再比,兒時我比不過你,如今可不一定了。”
文輝并不示弱,“小子,你若能贏我,下次回京,我便将雪狼帶回來給你玩。”
雪狼不是狼,是海東青的名字,是當年徐清淮見了一次,只覺他通體雪白,又像狼一樣勇猛,因此取了這個名字。有一次戰事,徐清淮大呼一聲“雪狼”,敵軍将領四處沒見着一頭狼,下一刻卻被一只忽然飛來的海東青啄掉了眼睛。
徐清淮不滿道:“你直接贈我罷。”
文輝瞪了眼,“我爹的海東青你也敢要!給你玩玩也就罷了。”
說完,兩人便前後腳在林中沒了影。
深林簌簌,飛矢與馬蹄聲交錯作響,除此之外并無異響。透過林葉縫隙的日暈映在徐清淮的臉上,他卻忽而扯住馬頭停下腳步,鋒利的眼眸微動。
他做不了一個滿門心思全在玩樂上的纨绔,可若說敏銳性,絕對極少有人比得過他,那是戰場上磨練的。
果然,不知從何處射來的飛箭,無風的深林飒飒作響。徐清淮擡臂,用弓擋開一支冷箭。
“将軍!”附近的金吾衛守衛立馬圍在他周圍守着,他卻只叫人撿起那支箭。
只是大昭禦林軍的箭,但有所不同,絕對不是禦林軍的人做的,徐清淮心道。這些箭是專供王公貴族打獵之用的,因此并不能憑此斷定是誰幹的。
徐清淮拉弓對着箭來的方向,卻聽又從身後傳來破風之響,他轉瞬便将箭轉向那邊,順勢轉身躲過。
樹叢中被射中胳膊的人驚叫一聲,其餘埋伏的人也紛紛竄出。只見他們面上帶着詭異的面具,尖嘴獠牙,青紅交錯,惡剎一樣。
徐清淮卻只睨着他們,諷笑道:“南綏國可真是偷襲好手,既受邀到我大昭,行事還是低調些為好。”
對面戴面具的為首者笑着收了弓,“徐将軍身手不錯,我們這些小把戲根本傷不到徐将軍。”
南綏位于大昭西南,素來擅長制毒用蠱,但在用箭上還差些火候。徐清淮扯着缰繩,冷聲道:“在大昭的地界行刺朝廷命官,膽子不小。倘若本侯将此事禀明聖上,其中利害可不是你一句小把戲能躲過去的。”
那人立刻拱手,微彎着身子,“聽聞徐将軍是大昭戰神,年少成名,手底下的人實在仰慕,想要試一試将軍的身手,這才唐突了将軍。還望徐将軍見諒。”
徐清淮冷笑,“家父還在世呢,本侯不敢自稱戰神。”
說完這句,便見不知從何處飛來一支箭,但這次被守在身邊的金吾衛攔下。金吾衛大喝道:“大膽!還敢再行刺!”
草叢裏竄出來個人立馬跪在為首者的跟前,說:“屬……屬下一時失手!并非有意,世……”
那人立馬擡擡手,對着徐清淮道:“手下的人怕是被将軍的威儀吓到了,一時沒捏住箭,我回去定然狠狠懲治,徐将軍可會怪罪?”
徐清淮不語,冷臉睨視着他。
文輝聞聲趕來,見對面一衆鬼面具遮面的人,立馬策馬奔至徐清淮身前,掃視了一圈。“清淮!這是怎麽了?可有傷着?”
徐清淮瞧了一眼南綏人,轉瞬斂了厲色,淡然道:“無事,陪南綏人切磋了一會兒。如今文将軍也在,不知諸位還需不需要我們作陪?”
“兩位将軍請便。”那為首的拱手,帶手下的人離去了。
徐清淮淡淡瞧着,眸底渾濁不清,而後擡手。
“嗖”的一聲,那人的耳邊忽而閃過一陣冷風,然後便是什麽斷裂的聲音,臉上的面具忽然便落下了。
徐清淮看着那背影身形一頓,微微挑起唇角。
文輝盯着他們走遠了,才開口道:“南綏雖已歸附我朝,但并非好相與的。那鬼面具真是有些駭人。”
徐清淮坦然道:“射我的箭沒有淬毒,便是沒有打算要我的性命。況且,若真要殺我,憑他們幾個人,我對付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
日頭偏了西,照的林間昏黃暗淡,兩人急抓着日落前的時間再比一番,直到出了林子,才停下了馬蹄,手下的人丢了一地的獵物,野兔野雞不勝枚舉。
數到最後,文輝嘆笑一聲跳下了馬,“好小子,竟真讓你贏了我!”
徐清淮得意地丢下弓箭馬鞭,彎眸一笑,“下一次比試,輸了可就要把雪狼送給我了。文老将軍若不依,你便說是你輸給了我,願賭服輸,只能拿老爺子的東西賠給我了。”
“你……”文輝無奈,瞧着那人潇灑離去的身影,追了上去,“我可沒少拿我爹的東西給你!從小到大挨了他多少頓揍,你怎得不知心疼我?”
“……”徐清淮一頓,滿是嫌棄地瞧了一眼他,“心疼這種話你對誰都能說,可千萬別對我說。”
現在徐清淮在京城的名聲已經不能用臭來形容了,堂堂撫寧侯嫡子喜好男色,這些言論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如今人多口雜,誰知道能傳出什麽更解釋不清的訛傳。
文輝喉中一哽,像是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腳,立馬攔在徐清淮面前。“徐清淮!”
被直呼姓名的男子身形一僵,瞪了他一眼,只聽文輝怒道:“你怕是忘了你兒時哭着喊我的時候!你該不會是真的喜好男色吧?我只是随口說了一句,你便避我如蛇蠍,莫不是怕你相好誤會?”
若真是有個男相好,他倒是能坦然面對這些話了,這尴尬之處就是他和旁人并未有半分逾矩,抑或是,這謠言于他來說半真半假,他也不知。他身處混沌之中,堅信自己從未對一個男人生出過什麽心思,卻又時常不自覺去想。
徐清淮呆愣着神,并未聽進去文輝接下來的話,只是眼瞧着百米開外的地方,柳枝下身形削瘦的人被人引着走過石子路,小侍女手裏的宮燈照着那人的臉,在一片昏暗中亮的耀眼。
文輝見徐清淮不動了,不由地循着他目光看過去,才曉得是怎麽回事。他嘆了口氣,道:“晚宴在重華殿,莫要誤了時辰,我先去了。”
柳樹下,蕭雲山緩步停下,微微颔首,道:“此處有一方池塘?”
侍女回應,“是,公子。既有池塘,也有亭子,公子可要過去?”
“嗯,勞煩了。”
亭中無人,蕭雲山便靜靜坐了下來,池中魚兒跳躍的聲音清晰可聞。除了身旁侍候的侍女,再無旁人了,但他隐隐約約卻聽到了其他人的腳步聲。
那人坐在了他對面,遣走了侍女,只留下一盞燈擱在石桌上,照着彼此的半張臉。
“行宮的魚可不比缭雲齋裏養得珠圓玉潤。”
蕭雲山說話一貫的溫聲細語,“小侯爺的話,像是我把魚養肥了。”
緊接着,他忽然斂了笑意,道:“小侯爺這一身汗味,是打算就這麽上殿參加宴席?”
徐清淮随意聞了聞,“打獵去了,你對本侯的行蹤很是了解啊。”
“小侯爺獨自快活,留我一人在殿中,小侯爺也知曉我是個瞎子,行動不便,可還是對我不管不顧。小侯爺帶我來的時候,可沒說要這樣不自在。”
一連串的“小侯爺”從蕭雲山口中冷冰冰地蹦出,一字一句都像是質問。
徐清淮彎眸盯着那人,淡淡一笑,“既然承淮這般不樂意,不若等會兒跟我上殿入宴,片刻也不離身。”
“小侯爺的面皮不是我等凡人比得上的,還是不了。沒有你,我也能尋得此處,自在悠閑,晚些便回去了,小侯爺也盡快換了衣裳去宴席上吧。”
徐清淮輕聲笑了,“換衣裳這種私事你也要提醒我,我都知道的。”
“……”
原以為對面這人會反駁一下,沒想到過了片刻,那人只淡淡一聲,“嗯。”柔潤如水。
徐清淮神思一頓,不再多言,卻不由地想起方才對文輝說的話……既怕自己失了方寸,又不自覺刻意接近。
他神色複雜地離去,隐匿在了夜色中,匆匆回了房中用涼水簡單沖了身,尋了幹淨衣裳換上,望着皇後送他的楓紅錦衣,才終于想明白了。
“或許……是因為我當你是救命恩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麽……”他呆了一會兒,随即釋然一笑,然後化作一聲嘆息,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