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羁
不羁
夜裏的缭雲齋歌舞升平, 屋內金獸吐霧。
徐清淮随意地倚着擱琴的案幾,瞧着酒菜還沒上,蕭雲山的茶也沒泡完,無趣得擺弄着別人家的琴, 還沒彈出一個響, 便被泡茶的蕭雲山制止了。
徐清淮識趣地縮回手,問道:“這琴叫‘鴻雁探九霄’?有什麽說法嗎?”
“鴻雁有志, 雖九層雲霄尚不能攔。”蕭雲山淡漠道, “師傅曾言, 這世上誰都能做鴻雁, 即便是富貴滔天的人, 也做不了自由的鳥。因而鴻雁不分貴賤, 低賤者登入明堂,上位者突破囚籠。”
徐清淮問:“低賤者登入明堂, 你想做官嗎?”他的眼神望向了琴案側旁的雕花紅木盒, 不自覺地上了手,瞧見一枚冰冷的青玉扳指。
“做官有什麽好?”蕭雲山坐在遠處的茶幾前, 不知在想什麽,并未意識到那位客人的舉動。他只輕笑一聲, “若不願違背良心, 便只能委屈自己,為天下黎民做牛做馬, 做得好些舍去一生, 才換得史書施舍一筆,做得不好便是口誅筆伐。但若一開始只為自己, 便是高風亮節,冠冕堂皇, 謀財害命,無人敢欺,換得一生榮華,可這些即便是不做官也能有。只是這樣,為不了別人,只能為自己。”
徐清淮愣了神,阖上了被自己悄悄看過的東西,神思飄渺地坐到了蕭雲山跟前,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雲山公子?蕭雲山?還是另一個齊凜兒?
抑或是,小丫頭。
蕭雲山給徐清淮倒上茶,徐清淮接過,頓了一頓,擡眼看着那人,道:“承淮從未有過為黎民百姓之心嗎?”
“一個樂師,生來就是用來侍奉權貴的,供人取樂。”
“可你不是生來就是樂師。”徐清淮不相信一個沒有野心的人能做出以往種種事情,也不相信滿口胡話的人這次說的會是真話。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覺,因此定要追問下去。
“你的心只在這一方屋舍嗎?承淮,你恨的不是紀峰,你為的也不是自己。賬簿上一筆筆銀錢,一條條人命,你想盡辦法告訴我妓子的命是怎麽來的,難道只是想讓我看一眼嗎?你故意提起齊凜兒,又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無數個齊凜兒,難道只是你百無聊賴随口一提?”
“小侯爺就當我是随口一提吧。”蕭雲山捏起杯子。
徐清淮卻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冷冷注視着他,“你想殺誰?致使這些幼童如牲畜一般活着的人,還是你口中的權貴?”
蕭雲山并不回答,只道:“小侯爺的心,也只在這四方的鎬京城嗎?擡頭不見鴻雁,低頭不見黃土,夜裏不聞羌笛,雄心難展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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鎬京城是一個巨大的籠子,于他是,于徐清淮也是。只是他不敢說出口,他的身世來歷、他的所作所為,皆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徐清淮道:“滿口謊言,不知所雲。本侯不管你有什麽目的,想要害誰殺誰,本侯都不會管。但倘若你故意接近皇後,不論你做了什麽,本侯都會時刻盯着你。”
“小侯爺過些日子就要離京了,還有功夫盯着我嗎?”
茶水盡了,徐清淮擱下杯子,輕笑着盯着蕭雲山,道:“你等着。”
他起了身,正巧屋外送來了晚膳,蕭雲山道:“不留下來一道用膳嗎?”
“倘若你下毒了怎麽辦?”徐清淮二話不說出了門。
人走之後,空寂一片,蕭雲山透過眼睛上的一層薄紗看着徐清淮飲盡了的茶杯,也看見那被人動過的盒子,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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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燭火跳躍,徐清淮坐在桌前細細琢磨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
“蕭雲山的身世,屬下實在查不出什麽。只是這隸州齊家,屬下倒是得到了一些新的消息。”溫南立在一旁,見徐清淮擡眼看了一眼他。
溫南連忙低了頭,于他而言,他是主子的侍衛,更是守了主子十年的人,知道主子的心性。主子說不再繼續查下去,只不過是一時被某種情緒支配了頭腦,絕非真的不再查探。而他作為最了解主子的人,不僅要學會遵從命令,更要學會揣度。
瞧見主子沒有惱怒,溫南才繼續說下去。“隸州從來就是偏遠荒蕪的一片地界,齊家作為隸州大族,在二十年前曾為當時的文老将軍提供糧草,助文老将軍攻下皇城,扶持聖上登基。而今,齊家雖不複往日,但和文家還是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齊家乃簪纓世家,祖祖輩輩在朝中為官,也曾出過兩位太子師。不過明哲年間便退出朝堂了,聽聞是因不願參與儲位之争。”
明哲年間,太子還未被廢,便突然傳出太子豢養親兵,意圖謀反的消息,明哲帝勃然大怒,奪了大皇子的太子身。這謀反的消息不假,齊老太師親耳聽聞,才有了明哲帝廢棄太子一事。而當時的廢太子妃雖不姓高,但卻是如今高尚書的表妹。因而後來即便三王奪位,高家也是一直支持這廢太子,直到局勢已經不能再讓高家繼續為廢太子賣命,轉而投靠了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洪昌帝。
後來這位廢太子妃連同廢太子被一道射殺,廢太子妃腹中孩兒也未能幸免。
洪昌帝即位時,因為高家有着潛邸之功,便封高尚書的女兒為貴妃,與文皇後幾乎齊平。
雖然文皇後與高貴妃皆是在迫在眉睫的時候嫁與洪昌帝的政治聯姻,文高兩家更是分不清個高下,功勞大小更無法衡量,但文皇後之所以做了皇後,其中也有齊老太師的手筆。“搖鏡則不得為明,不明之鏡難當大用!高氏,坐不起國丈的位置。”
徐清淮對這些陳年舊事知之甚少,但這些年來所聽的故事,所看到的景象,已經足夠讓他摸清這些世家的關系。文家與高家,不是後宮之争,而是前朝之争。
可嘆的是,文皇後膝下無子,如今的洪昌帝只有和高貴妃的兒子鐘吾寧,除他之外,沒有儲君的其他人選,前朝看得清晰,天下也看得清晰。唯獨帝王之心難以揣測,洪昌帝對文皇後的偏愛,足以讓看不清局勢的人亂了陣腳。
此時許多人都在下賭,賭高家的崛起之日,賭帝王的愛妻之心。唯有徐清淮無從選擇,只能做一把快刀,将自己困在洪昌帝布好的棋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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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擠滿了人,帝王銮駕出城之時,除了雙龍戲珠頂蓋的金銮車辇,一眼便能瞧見最惹眼的一個,焰火一樣的明麗。
徐清淮衣着燙金卷雲紋楓紅錦衣,跨鞍上馬。
文輝騎馬小步靠近,輕聲道:“今日可曾見到你家二位兄弟?今早他們向聖上謝了恩,日後你家可就是兄弟三人皆在朝為官了。”
徐清淮冷聲道:“罪名全都扣在了紀峰頭上,聖上此前對徐家懲處自然也就做不得數了,聖上給了蔭封,将徐清安調去了吏部,徐清全調去了禮部。好歹撫寧侯求了聖上一場,被禁足這半年,也算是個寬慰吧。”
他輕哼一聲,“不過,茵封的官可不比你我這種真刀真槍殺出來的。”
文輝默然,知道徐清淮心有成算便稍稍放心了,過了一會兒,道:“今日行列之中,朝中大員不在少數。”
徐清淮若有所思,淡淡道:“定國公講過,先帝喜好打獵,遠離京城的地方是最容易置棋布局的,一場游獵下來,剩下的都是有用的棋子。‘避暑’嘛,也是一樣的道理。”
兩人不再言語,徐清淮似是想着什麽。布局、入籠……野獸會在受困之時做出極端的事情,他想要驗證一些猜想,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看看那個人心裏藏着的所有秘密。
他環視着四周,像是在找什麽。不一會兒便又瞧見徐傅和那紅鬃烈馬。父子兩人甚是相像,樣貌上一樣的出衆,縱使年華老去,也似能一眼看到二十年前的徐傅是何等得青年才俊。
徐清淮沒理會徐傅,轉而調轉馬頭,只聞文輝急忙叫住他,“禦駕将行,你要去哪!”
徐清淮潇灑一笑,“尋一個人。”
文輝驚異地問:“什麽人偏要這時候尋?也不怕聖上怪罪!”
“聖上若是問起,你便替我遮掩嘛!”徐清淮扯了缰繩,“我速去速回,不會連累你!”
語罷,那楓紅的身影便如一道箭矢一樣疾馳而去,穿過了人潮。
朱雀大街熱鬧非凡,馬背上的人汗如雨下,直到擡頭看見缭雲齋的樓閣上那個人正無聲無息地感受着熱鬧,徐清淮才停了馬,揚着頭看着蕭雲山,沖他一笑,道:“承淮!我向皇後請了恩旨,準你同我一道走!随我去嗎?”
徐清淮的喊聲驚動了一條街,兩人本就背負着不清不楚的名聲,眼下更是說不清了。但徐清淮卻似乎樂在其中,接着對着樓上的人喊:“承淮,要我背你下來嗎?”
樓上的樂師透過一層眼紗,望着風流不羁的小侯爺,始終不語,卻似乎微不可察地彎了嘴角。
樓下的青年跨坐在馬上,仰頭望着樓閣,視線透過窗棂上的白紗,心裏念着——
等你做了全大昭最有名的樂師,再不似從前颠沛流離,到那時,我們還會再見。
你可會欺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