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故人
故人
天邊魚肚泛白, 房內檀香幽幽。
魚食星星落落撒入池中,蕭雲山靜聽着魚兒游動的聲響,水滴濺濺,卻聞一男子清脆的嗓音跨在牆頭。“這魚兒不是你的, 你為何還要親力親為地喂食呢?又瞧不見, 喂得什麽趣兒?”
“養在我的地盤,不過随手為之。雖不得觀, 卻也能聽見它們跳躍的聲音, 知道這園中不是死氣沉沉, 而盡是生機。”蕭雲山擱下盛魚食的象牙缽, 聽見徐清淮跳下牆頭的聲音, 坐下道:“小侯爺已經不大走正門了, 哪日牆頭的瓦片被你踩裂了,可是要賠的。”
“你擔心的是瓦片嗎?”徐清淮悠然地坐在了石凳上, 與蕭雲山面對着面。
每每遇上徐清淮, 他都是這種語氣,有時讓蕭雲山覺得這人一開口就壞了氣氛, 如今這園中的風聲也聽不見了,池中魚兒濺水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唯獨聽見那一張巧舌如簧的嘴明裏暗裏說着輕浮的話。
蕭雲山面無神情, “小侯爺覺得我是在擔心你嗎?小侯爺這金吾衛當得實在是輕松,似是從來沒有什麽正經事做。”
徐清淮微微一愣, “本侯只是問一句, 承淮以為本侯要說什麽?本侯這金吾衛做的不僅忙得到處跑,還在你這裏聽你編排, 實在是憋屈。我看,這皇後口谕, 本侯也不必傳來了。”
“皇後口谕?”
“是,本侯是帶着皇後口谕來的。”徐清淮悠然道,“不過若是承淮不願意聽,本侯倒是可以回禀皇後娘娘承淮抗旨不遵。”
誰知徐清淮方才說完這話,蕭雲山便連忙跪下,直立着身子,道:“草民跪迎皇後口谕。”
徐清淮瞧着他這般方正端莊,倒是完全沒了平日裏和他拌嘴時候故意針鋒相對,站起身道:“皇後要你閑時入宮侍奉。”
徐清淮俯身,語氣輕浮,“至于你何時閑暇、怎麽去,皆由本侯說了算。”
蕭雲山起身,定定地坐下,并未有絲毫不悅。只聞徐清淮的聲音又湊到了自己耳邊,淡笑着說:“如今你與本侯可算得上是摯交了,雖說你得了皇後的賞識,可本侯卻不十分信任你,只得求皇後将你交到本侯的手上。正好,你不是想要攀附本侯嗎?如今是本侯在給你機會。”
“小侯爺何出此言?”
“本侯細細想過,自本侯與你相識,你雖看上去自始至終冰清玉潔的模樣,可所作所為終是難以解釋。”徐清淮與他面對面坐着,眸中映着蕭雲山平靜的神色,“從一開始你當着衆人的面與本侯糾纏不清,到後來你幫本侯尋回東西,得罪禦林軍,再到後來你暗中找到高平,将紀峰的罪證送到我的手裏,看似每一步都是及時出現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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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呢?”蕭雲山淡淡道。
“你給紀峰以脅迫我的機會,是為了我能借聖上有意清理中樞之機,為紀峰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讓他除去聖上的眼中釘之餘,再自己跌下懸崖。你将高平送到我的面前,給了我一本賬簿,上面不僅僅是紀峰的罪證,還有關于你的,你為何敢相信我不能借此除去你?”
蕭雲山神色漠然,“我是小侯爺的姘頭,京城人盡皆知了,小侯爺舍得殺我嗎?”
“你傳出去的謠言,自然是于你有利。你想盡辦法讓我替你除掉紀峰,有什麽目的難道不該跟我說說嗎?”
夏日的蟬鳴漸起,晨間的涼爽也漸漸消失。
忽然,蕭雲山哼笑一聲,柔和得像是一陣清風。“小侯爺是個聰明人,那賬簿送到你的手裏,自然是有你的用處。你早已找人探查那齊凜兒,知道他是隸州齊家的公子,不學無術,卻不知他從前是颠沛流離的乞兒,是我師傅收養他。聽聞徐家與齊家有舊交?你該識得他的。”
徐清淮不語,沉沉思索片刻,才道:“是我母親與齊夫人有舊交,而非兩家之交,我只在兒時見過齊夫人,确實沒見過什麽齊凜兒。”
“當年齊家從京城返回隸州,誰知路上遇到暴亂,齊夫人在途中産子,那孩子卻消失不見了。那孩子瘦得可憐,被賊人丢到一個剛産子沒多久的婦人那裏養着,等漸漸斷了母乳便丢進了妖童一衆,教得能歌善舞,等長到十三四歲才被我遇見,将他帶到我師傅面前,師傅瞧他長相清麗,又天資奇佳,便教他學琴。”蕭雲山說話時雖不動聲色,聲音卻漸漸淡了,像是透過齊凜兒在說另一個人。“後來他常離京采買斫琴的木材,來往之間便被齊家認出。”
徐清淮聽後,沉沉道:“倒是一個可憐人。”
“他所做之事,皆是受我指使。”蕭雲山的面色凝重,似是想着什麽。“這京城之中從來都是一灘污濁,能幹幹淨淨地做成一件事的人少之又少。”
徐清淮這才意識到他言語中的意思,“所以,京城中不止豔春閣有陽春白雪,你也有?”
“豔春閣中也不僅僅都是紀峰的人,也有我的人。豔春閣妓子贖身、老鸨出逃,皆是出自我之手。想必小侯爺早就懷疑與我,否則也不會多次試探。”蕭雲山道,“但我所做,于小侯爺如何?齊凜兒所做,于小侯爺如何?”
徐清淮聽出了蕭雲山話裏的意思,他從一開始就不是幹幹淨淨的辦完一個案子,裏面摻雜了太多蕭雲山的手筆,而以如今兩人在京中的名聲,早已是難以獨善其身了。
“蕭雲山你可真是個好姘頭。”徐清淮悠悠一笑,“若我步步緊逼,倒是我薄情冷性了。”
“于小侯爺而言,我本就是過眼雲煙。”
蕭雲山淡淡一句,倒教徐清淮頓了一頓,剎時想起曾在酒樓裏說的話,剛要解釋,卻見那人已經起身,穿過薄如蟬翼的紗幔,回了房中。
那瘦弱孤寂的身影站在屋內,映着日光,明明瞧不見任何東西,卻似是望着前路滿滿,又似是在等着什麽。
翌日,徐清淮将蕭雲山送去了大內,照例回了金吾衛所司,叫楚正陽又将那本賬簿拿了出來,以前他左翻右看也實在不明白那一筆筆銀兩極小的花費用在了何處,而如今卻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并不敢确認,便叫楚正陽又将豔春閣遣散的妓女小倌能找的都找了回來。
一個個問下去,才知他們當初被賣到豔春閣時的身價。有的樣貌才能皆出衆,能值三五兩銀子。有的模樣還算出挑,值一兩錢。大多的妓子只能值三五貫,比不上街上售賣的牛羊肉。
缭雲齋的年輕樂妓大多是從一衆妖童中挑了花大價錢買的,幸而得了蕭雲山師傅的養育,才為自己搏出一條生路,而其他的孩子即便是死在了哪裏,也不會有人在意。
齊凜兒學了琴,有了師傅,又認祖歸宗,再不是從前的乞兒或妖童。可這世上能有幾個齊凜兒?
徐清淮叫人給了些銀錢傍身,有些收入家仆,算是勉勉強強盡了些心,但依稀覺得,蕭雲山的想法恐怕比他想的要更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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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宮琴音袅袅,徐清淮今日不當值,便穿了便服候在宮門口,直到日頭快落了山,天邊泛紅,才将蕭雲山等出來。
徐清淮見了劉內監,詢問道:“今日怎麽耽擱了那麽久?”
劉內監喜笑顏開,連連誇着這雲山公子有多麽得皇後娘娘愛重,聽得徐清淮擺手要離開,不想再聽下去,誰知劉內監又說了一句:“娘娘說,這雲山公子恰似她一位故人,琴音聞之有感,這才忘了時辰。”
“故人?”徐清淮望向已經上了馬車的蕭雲山,出了神,半晌才想起來回過頭請劉內監回去。
往常徐清淮都是不坐馬車的,馬車裏裝着蕭雲山,他便騎着馬。今天卻忽然鑽進了馬車裏,一身富貴的绛紫色襯得他明豔恣意,可惜那瞎子看不見。
只是瞎子對他的舉動不明所以,問道:“小侯爺今日怎麽不騎馬了?”
那人道:“本侯等你等了那麽久,早已經累的站不直了,你竟然半點良心也沒有?和本侯同乘一輛馬車,倒也不算委屈你。”
“請便。”
冷冷一句,無情至極!
徐清淮見他不為所動,幹脆直接躺了下去,“哎呦”了一聲。蕭雲山卻是愣了神,只覺一個腦袋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小侯爺——”
“只是借你腿躺一會兒,”徐清淮閉着眼,“原本今日無事,我早早迎在了宮門口,誰知竟等到了現在,天都黑了。我這些日子來回奔波,雖說是為了皇後,卻也連帶着讓你得了不少好處,倒是苦了我自己一個人。承淮竟連這點恩惠也不肯給我,還真是薄情郎啊。”
徐清淮一番話道盡了委屈,他閉着眼,只覺得那人靜靜地不說話,默認了他繼續躺着,于是緩緩勾了勾嘴角。
他想起他喝醉了酒被蕭雲山送回去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只是那時他聞到了母親的香氣,而如今不管他怎麽努力去想,也确實沒有聞到半分茵犀香,只有那人身上淡淡的檀香氣。
卻不知為何,這陣檀香,也勾起了他的一絲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