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皇後
皇後
七月盛夏, 天氣如火,燥得人心不寧。
朝堂上每每說起話來便大汗淋漓,洪昌帝年紀漸大,似乎也越發受不了熱氣, 便早早安排了避暑的行宮。臨行之際召見了一幹臣子。
徐清淮與文輝兩人一同入宮觐見, 兩人被傳旨太監領着,還未進宣德門便瞧見牽着馬的小太監。徐清淮望了一眼這匹紅鬃馬, 沉默不語。
文輝見狀瞧了一眼徐清淮的神情, “撫寧侯禁足之期已到, 聖上召見他也是常理。只是, 此刻他必還在禦書房中, 一定是能遇上的。”
“小将軍多慮, 同在鎬京,本就不可能終生不見。我與他無話可說, 自然也不怕相見。”
宮裏的內監只叫他們先等着, 過了半炷香的時間,禦書房裏才出來了人。那人跨出殿門, 穿着寬大的官服,凜冽的目光直直地盯上了徐清淮。
若是從前, 那人定是居高臨下地俯視徐清淮的, 而今他雖有意傲視,卻也無力為之了, 如今的兒子比老子長得更高些, 近乎一樣無情的眼神針鋒相對。
直到徐傅見了文輝,行禮道:“小公爺。”
“撫寧侯有禮, 多年不見了,輝早該去侯爺府上坐坐。”
徐傅的眉眼雖多少帶了些老态, 卻依舊地俊朗,似能從中看見二十年前的徐傅也該是如今的徐清淮這般模樣。“小公爺說笑,徐某的府邸既出不了人,也進不了人。小公爺若想硬闖,聖上或許會念及皇後之情不追究您,卻一定會追究徐某了。”
文輝無言,只得笑笑。那一旁的徐清淮卻是冷哼一聲,“禦書房前說這種話,撫寧侯的膽子一貫不小。”
徐傅轉而去看徐清淮,雖假意帶着笑,卻是滿目的陰霾,緩緩笑了一聲,道:“清淮也在,看來聖上實是看重你,這可是徐家的榮耀。你既然與小公爺交好,必要向他勤加問詢,莫要辜負了聖上的一番期待。”
不過是平凡父子之間的對話,徐清淮卻不耐聽下去,想必那人也只是逢場作戲。徐清淮便直接進了殿,絲毫沒有在意徐傅未說完的話。
他只怕演戲演得久了,徐傅當真就信了他們兩人還能父慈子孝,簡直是可笑。
洪昌帝見了兩人,便道:“朕放了徐傅,一來紀峰謀害朝廷官員罪名已然坐實,徐家小子無辜受害,此前徐傅因這事被擱置,朕不得不寬慰他。二來,你家那位慘死的管事,徐傅言其多年前心生歹念,害了家中小奴的性命,才将其趕了出去,至于他為何又死在了侯府門前實在是不明緣由,倒像是有人故意為之來毀壞侯府名聲,且那管事乃多年前離府,舊事一樁無從查起,因而也就此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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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明察秋毫,這兩件事實是委屈撫寧侯了。”徐清淮只淡淡道。
洪昌帝轉而溫和道:“清淮,如徐傅在殿外所言,朕是看重你的。朕過些日子便搬去行宮,帶着一些大臣與金吾衛禦林軍。皇後身子不好,不願挪動,這幾天清淮可多來探望,若是能替朕哄着皇後高興一些,朕一定會有賞賜,皇後是最樂見你和文輝的。”
他嘆了口氣,“皇後這般,說到底是朕的錯。”
徐清淮關切道:“皇後娘娘又病重了些?這事本就無關對錯,陛下且寬心。”
思及皇後,徐清淮當即便留了下來,去了翊坤宮。
暖陽高照,曬得宮殿上的瓦片一片金光。翊坤宮裏飄着湯藥的氣息,在這金碧輝煌的高牆之內,園中一樹梅,一座池子,裏頭的蓮花開得正盛。卻見繁華留不住白衣,一個瘦弱的身影被一個內侍領出門去,徐清淮遠遠望過去,還不及反應,那蒙着眼睛的樂師便出了宮門。
殿內的布置奢華,一入門便見皂羅描金彩鳳屏風立着,擋着了殿內人的視線,金獸緩緩吐着煙,除了藥味還隐隐約約飄着靜心凝神的清香。皇後頭冠上的大珠不時地閃着光,瞧見人進來便忽而笑了,雖帶着病容,卻依舊地雍容華貴。
“是清淮來了。”皇後難掩歡喜。
徐清淮跪下磕頭請安,“臣聽聞娘娘又病重了,可請太醫來瞧過?”
皇後讓徐清淮坐下,叫人拿了點心給他吃,只搖頭柔笑,“本宮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了,縱使太醫天天侍奉着,也終究無濟于事。本宮總是想起你母親,夜夜夢見她,夢見一次便傷得五髒六腑痛苦不已,可又想再多見一見她。”
徐清淮聲音淡淡,“皇後娘娘思念家母,倒是有的人恐怕從未有過一次想起她。”
“這世上夫妻有多少都是空有其名,他既算不上一個丈夫,思念與否又有何分別呢?”皇後肅容,“聽聞聖上今晨見了他,清淮也應遇着他了。你只需記得他姓徐,你也姓徐,外人面前該有的禮數不可忘,但也僅此而已。”
“臣不敢忘。”徐清淮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臣過來時瞧見內監領着什麽人出去,娘娘似乎也疏朗了不少?”
皇後忽而一笑,“是缭雲齋裏一位樂師。”
徐清淮在皇後面前從不是臣對君的恭謹姿态,大有驕橫之意。“娘娘若是想聽樂,大可傳教坊的人過來,實在不行也可喚臣過來,怎得傳了一個宮外的?”
這話倒是引得皇後發笑,“你雖兒時跟随你母親學過幾曲,本宮也有意教過你,可你生來那樣愛舞刀弄槍,從不在琴藝上鑽研,本宮又怎能逼你,況本宮也不想折磨了自己的耳朵。與其我們都受罪,又何必勉強呢?”
“況且,”皇後眉眼含笑地瞧着他,“本宮早已聽說了京中傳言。那樂師名叫蕭雲山,本宮在宴上見過,聽聞你與他相識不久,卻關系匪淺?”
徐清淮驚地起了身,“娘娘怎聽了這些沒頭沒腦的話?我與他不過泛泛之交,有過幾面之緣,京中貴子常邀他奏曲,我又是繁華地的常客,自是能遇見的,還到不了關系匪淺的地步。”
“可本宮怎麽聽說你給人家起了個名號,叫做仙山芙蕖?”
皇後并未說完,徐清淮便急道:“娘娘,這些不過是酒後亂語,明明是誇贊的話,竟不知為何被傳得不成樣子了。”
皇後一頓,而後溫柔道:“本宮倒是覺得你說的這些話确實能襯得起他,今日只見了他一個時辰,瞧他雖身有不便,可該有之禮儀規矩分毫不差,确實像那仙山上的芙蓉花,聖潔無暇,奏的曲子也着實不同凡響,來日召他入宮,定要他多待幾個時辰。”
若說他像芙蓉花,那這世上只怕是沒有純淨的人了。
徐清淮對蕭雲山一直心有疑惑,那一副人畜無害的表皮之下似是藏着深淵一樣難以探知的東西。他的身世、他的眼睛、他所做的事情,甚至他的齋主、師傅,每一樣都是疑點重重。徐清淮不敢輕信。
“娘娘對他青眼有加,實在是他的榮幸。只不過,他畢竟是宮外之人,娘娘若要見他,也一定多加小心,叫內監從頭到腳地仔細搜查,他那把寶琴也要細細檢查,不可有一絲閃失。”
皇後欣然道:“清淮有心了,本宮本以為你們是情誼深重的,沒有想到你對他多有提防。”
“即便是有情誼的,皇後娘娘于臣而言也是最重要的,萬不可有任何差池。”
這話絕非戲言,皇後的養育和教導對徐清淮來說,是他九歲時再得的一條命。以往所受的折辱、苦難,以及失去的母親,在皇後一力抵禦外臣的非議,執意要收養他時,煙消雲散。像是地獄裏伸進來的一只手,拉他回到了生的岸上。他知道侯府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容忍他和母親活着,母親死了,他就是一條喪家犬,除了逃命,還要想辦法活着。
記得那是一個冬夜,他冷得發抖,發着高燒昏死過去。是皇後得知虹月和徐清淮失蹤的消息,求洪昌帝派出去了禦林軍從幾裏地以外才尋到。聽聞皇後本欲親自去找,奈何被一衆內監攔着,說皇後只管耐心等着。
皇後心急火燎,直到聽聞了虹月死訊,往日親近的人竟被野獸啃食的面目全非。她抱着高熱的徐清淮恸哭,“臣妾與她相交數年,陛下為何不讓臣妾去看她最後一眼呢?”
洪昌帝哄着她,“皇後聽話,那場景并不好看,朕怕你看了會做噩夢。”
皇後的眼睛哭的紅腫,大滴的眼淚落着落着便流不出了,許久才幹澀地開口:“臣妾倒想,夜夜夢見。”
皇後什麽都明白,她素來柔和的眉眼鮮有地露出了淩厲駭人的鋒芒,質問徐傅:“她素有腿疾,如何跑到十三四裏外的荒郊野嶺,又恰巧喪命于斯?”
即便皇後未能去見那不堪的景象,也還是病倒了,這些年日複一日的纏綿病榻,唯有瞧着徐清淮一點點長大,終于能從他的臉上看見了她的影子,這才支撐着活到如今。
徐清淮想着這些,不免為她感到苦澀。
如今的皇後卻面帶慈愛地看着他,打趣一樣說道,“聖上說清淮要常來看望本宮的,若你不嫌,大可來瞧本宮的時候順便帶他過來,你也可親自查驗,那豈不是叫你放心?”
徐清淮應了。
到了夜裏,搖曳的燭火陣陣跳躍,男人的面頰被燭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安插在隸州的探子傳來密信,對那齊凜兒的查探有了些許眉目。
溫南道:“齊家本為簪纓世家,不通經商,但齊凜兒手裏有一些絲絹、坊刻之類的生意,都是他自己經營的,齊家并不逼他讀書做官,但這些生意倒是讓他結識了不少儒生士人,其中不乏已入朝為官。”
徐清淮指尖輕輕敲着桌子,淡淡道:“失蹤十餘年,忽然返回家中,又做起了生意,結交朝廷官員。如此精明的一個人,怎會為蕭雲山所用?”
溫南思索片刻,略顯疑惑道:“咱們的人查到過,這些店鋪原本不在這個齊凜兒名下,而是一個叫‘文岳’的名下,後來轉給了齊凜兒。一些老掌櫃的曾見過那個文岳,說是一個看起來十分年輕的青年人,但這些鋪子已經近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便是文岳開的鋪子,很明顯這個“文岳”并非真正的主人。”
“文家的人?”徐清淮冷哼一聲,“文家連同已過世的上下五代,加上旁支,都沒有一個叫文岳的。既是以文家的名義開的鋪子,便沒有人敢深查,也難怪了開了近二十年,主人的身份是真是假都不曾有人發覺。”
“那,主子,還繼續查嗎?”
徐清淮眸底沉沉,“齊凜兒就不必再查了,或許有人比我們更清楚他。”
“……”溫南退下,“是。”
依照主子的性子,他不會将一件事假手于人,更何況是隐秘探查這種不可言說的事情,更不可能向別人透露半分。但徐清淮此時的神情卻好似将自己的疑惑寄托在了旁人身上,莫名生出一絲漂泊無着落的信任。
夜色深沉,廖然空寂,窗外的蟲鳴猶如心底的陣陣跳躍。
徐清淮望着案上擺放的有關蕭雲山的一切,七零八碎,但毫無收獲,唯有見到他時難以名狀的熟稔,和他心中毫無道理的猜想。
“……全大昭最有名的樂師,會欺騙我嗎?”
他不知道自己口中說的是誰,也不知道是不同的人還是同一個人,更不知道自己所問是哪一件事。就連自己說完之後,也不知道是對誰所講。
他忽然笑了一聲,幽深的眸中映着窗影搖燭,而後一陣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