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淪陷
淪陷
鄰近的傍晚的缭雲齋彙聚了許多客人, 徐清淮将馬匹丢到門口便有人來接。
徐清淮進去後繞過了樓裏最中央的聲樂萦繞處,縱使絲竹貫耳,也好似全然看不見。有看客坐在席上欣賞着樂曲,忽而瞧見了他, 便喊了一聲:“小侯爺怎麽一個人來的, 來同我們喝一杯吧!”
徐清淮只擺擺手道:“本侯天天一個人來,諸位以往都沒瞧見嗎?”說着話竟連腳步都沒停。
那些人便哈哈嘲笑方才有膽量敢邀小侯爺一同飲酒的那人。
“小侯爺定是去找雲山公子的, 怎會留下來陪咱們喝酒啊!”
……
随着樓下的聲音小了, 徐清淮駕輕就熟地來到了蕭雲山這屋, 穿過雕花們便瞧見了蕭雲山如往常一樣靜坐在案前, 聞聲只一笑道:“小侯爺醒酒了。”
“你既知道我醒酒了, 便是在等着我了。”
“小侯爺這般喜歡以己度人?我只是見一乞丐躺在大街上像是要凍死了, 心生憐憫,才将你當成一只哈巴狗一樣撿回去了。”蕭雲山淡笑, “不知道小侯爺有何煩心事, 竟醉宿街頭,也難為了玉櫻樓大半夜的照應你了。”
徐清淮随意地坐着, 似乎已将此處當成了自己家,“聽你的口氣, 像是吃味了。”
蕭雲山已經習慣了他說這樣的話, 況且如今的情形,即便是他們自己主動辯解, 只怕是也無人會信了。
蕭雲山未說話, 只靜靜給他倒上了茶,徐清淮卻不知何時已經做到了此人的對面, 只隔一個桌案。
徐清淮望着對面那雙從未摘下過眼紗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種那雙眼睛似乎出現在過他眼前的感覺。那微顯弧度的唇, 也猶如勾人心魄的噬魂獸,一點一點引着他去搜尋埋藏谷底的某種記憶。
他的一生見過太多人,僅一面者多如泥沙,縱使他搜腸刮肚也未能如自己所願,找到一個如他一樣的人。
徐清淮道:“你屋裏好香,用的什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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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山應道:“再平常不過的安神香,小侯爺家道中落了嗎?竟連我這普通的香料也好奇?”
徐清淮回應一聲淡淡的冷笑,一時也不知道是對蕭雲山的話聽之不屑,還是譏諷于自己。他竟因為沒有從蕭雲山的口中聽到茵犀香而有些落寞。
即便他明明聞到了,這不是茵犀香。
“家道中落,淪陷谷底。”
樓下隐隐約約的舞樂聲襯得這屋裏寂靜極了,蕭雲山竟有些懷疑,面前之人今日真是從未有過的沉穩。于是想起今早的情景,小侯爺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還死死拉着他的衣襟,像是生怕失去什麽。
蕭雲山道:“家道中落,若肯勤懇耕耘,還有再起之日。失去的東西,也會有再見到的時候。”
徐清淮道:“這話像是在說你自己,倒不像是在寬慰我。承淮也不是生來就受人景仰,這雙眼睛、手上的繭子,怎不算是十年如一日的吃苦,才到了如今景象?”
“我在寬慰你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寬慰自己。”蕭雲山如往常般淡淡的,但神情中卻似乎透漏中微不可察的欣慰。“我年少時尋找的東西,都已出現在了我的生命中。那時想要見到的人,如今也已無憾于往日苦思。”
這話聽得徐清淮心口一頓,竟有一絲的不舒。他呵呵一笑,“沒想到清心寡欲的雲山公子竟然有紅顏知己,你可知外面傳的皆是我們兩個人?你這算什麽?”
“小侯爺說的紅顏知己,我只當他是知己,而非紅顏。”
“原來是醜八怪一個。”徐清淮側着身子冷聲道。
那人只是輕輕一笑。
徐清淮沉默半晌,似是不經意地說:“本侯有些奇怪。”
蕭雲山:“嗯?”
“本侯此前一直很奇怪紀峰為何會突然想要拉攏我,若說想借本侯的手上位,取代中書令實是有些刻意。他的作為,倒像是生怕被本侯挖出來什麽的慌不擇路。你說是吧,承淮?”
蕭雲山哼笑一聲,“我怎麽知道呢。”
“你不知?”徐清淮看着他假意的臉,輕笑道,“承淮啊,你當真覺得我傻?此前的陽春白雪一案是你憑空捏造出來的,想讓本侯接着查下去,而紀峰謀害朝臣又正值聖上要對中書門下操刀的時候,以往這種事情不少,可偏偏這次鬧大了,又讓本侯不得不查下去。可見,你一直都知道紀峰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也一直引着本侯去查,進而除掉他。”
徐清淮說得認真,一直緊盯着蕭雲山的神情。誰知那人只是淡淡一笑,道:“是我做的。”
徐清淮一愣,沒想到他會承認得那麽幹脆。但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小侯爺問了我的事,是否也該交換一下自己的事?”蕭雲山問,“聽聞小侯爺昨日忽然出城,大半夜的時間都在找什麽,一回來便喝得酩酊大醉。若是我想知道其中緣由,小侯爺肯說嗎?”
“沒有什麽不能說的,本侯只是在找侯府當年的一個妾室的墳頭,本侯與那毒婦有仇,從前一直不知她死去了哪裏,昨日讓本侯知道了。”徐清淮湊近了一些,故意冷着嗓音道,“本侯挖了她的墳,将她挫骨揚灰。”
蕭雲山知道此人手段毒辣,年少英豪,戰場上的常勝将軍,多少人将他描繪成茹毛飲血的惡煞。還像徐傅當年一樣,能止小兒夜啼。
“小侯爺何必吓我,我可不經吓。”
徐清淮輕笑着倒茶,“我可沒吓你。承淮,若有一日我失手殺了人,你還能與我坐下閑談嗎?”
“小侯爺是想殺我?”
“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便沒什麽可擔心的。小侯爺從來殺伐果斷,是戰場上下來的将軍,手上沾染的血也不在少數了,定然不會害怕殺了誰。”蕭雲山淡淡道,“若你想做,必然是有你的理由。”
徐清淮望着那清冷的人,倏然嘆笑一聲。那人一直這樣,頂着一副人畜無害的臉,說着最冷漠的話,好似這世上什麽都與他無關。
像……
很像。
“小侯爺想聽琴嗎?”蕭雲山起了身,而後坐在了探九霄前,緩緩撥動了琴弦。
徐清淮捏着茶杯,歪頭看向他。恍若看見了十幾年前的自己趴在書案上,閉着眼聽着母親彈琴,琴音如流水在小兒的面上拂過。婢女從外面進來,低聲道:“夫人,侯爺……又納妾了。”
那時的徐清淮沒有睡着,他聽見母親只是冷冷“嗯”了一聲,琴聲始終沒斷。
“娘,爹又納了妾,你不擔心嗎?”年幼的徐清淮與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在親爹納妾的時候會擔心自己和母親的處境。
虹月摸着他的頭,“清淮,沒有人會一輩子對你好。任何時候都不必擔心失去什麽,因為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屬于你的,只有你自己是。只要你和娘都還活着,我們就什麽都沒失去。”
“可若……”
“若娘不在了,清淮自己便是自己的一切。”虹月道,“但娘不會輕易離開你。”
……
“小侯爺,”蕭雲山已然停了琴聲,“小侯爺在想什麽?”
徐清淮的神思被拉了回來,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抿了一口茶水。“承淮今早那麽早出門,又是去見你師傅了?”
“師傅身子不好,我要常去侍奉。”
“哦。”徐清淮思索着什麽,“若有機會,帶我去拜訪一下你師傅。我常年在外,認識個精通岐黃的老道,若你師傅身體有恙,我可引薦一二。”
蕭雲山道:“多謝小侯爺了,我師傅雖抱恙,但并無大礙。她常年隐居,不喜見人,小侯爺有這份好意,我便替你轉達師傅了。”
“我只是想見一見能教出你這般妙人的先生,承淮竟也要藏着掖着。”徐清淮語氣有些懊惱地起了身,“那便罷了,日後若有機會,自然能見着。”
徐清淮出了缭雲齋,一時有些惱了自己,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惱些什麽。像是期待落空,卻又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麽。
大理寺查出了紀峰名下的所有暗裏的生意,不只是那些拿不上臺面的藥材,還有一些不知去往何處的銀錢賬目,每一筆賬目的銀兩普遍比藥材要低許多,像是買了一些不值錢的東西。
紀峰死罪坐實,不過謀害朝廷官員的罪名不會扣到他的頭上,畢竟事關朝廷臉面。
大理寺查完了賬,又送到了金吾衛。大理寺查過的賬目一般不會出岔子,因此到了金吾衛也就是走個過場,日後到了聖上面前也好交代。
楚正陽翻看着賬冊,滿眼都是白花花的銀子,一筆一筆瑣碎的讓人眼花。他往桌上一扔,道:“看來這秦樓楚館也不好開,若是我,怕是連手指頭都掰不明白。”
徐清淮随口一問:“看出來什麽了嗎?”
“都是些日常花銷。”
“那不必浪費時間了,收起來吧。”
“好。”
徐清淮急忙道:“打探一下那個齊凜兒,他和紀峰有不少生意上的往來,只怕其中他也牽扯不少。”
楚正陽剛離開,徐清淮便叫了溫南。“日後給我緊盯着蕭雲山,若他出城,即刻來報。”
經此一事,中樞徹底換了人,朝中人心知肚明,皇帝這些年一面竭力打壓從前舊臣,一面提攜新臣,如今朝堂上不少都是寒門子弟。從前紀峰也是寒門,若他安分守己,必然不會有如今的結果,可偏偏他是用廢掉的一顆棋子。
到了夜裏,徐清淮和文輝一同在玉櫻樓宴飲。
文輝道:“今日朝上之事你也看見了,聖上有意提攜寒門子弟入中樞,不光我們看在眼裏,朝中大臣皆能看明白。但矛頭不會是聖上,是你。同高尚書一起的老臣已經對你不滿,說你是公報私仇,故意置紀峰于死地。”
徐清淮滿不在乎,“可笑,從前中書令怎麽也是和這些老家夥一路的人,這些人不暗地裏罵紀峰就不錯了,怎麽還幫着這個死人說話了?”
“你當他們真會幫着誰說話?他們只幫自己。”文輝道。
徐清淮思索一會兒,蹙眉道:“高尚書針對我,難不成是覺得聖上太看重我,他不高興了?”
“他是怕你搶了他外孫的太子之位。”
徐清淮冷笑,“我姓徐,不姓鐘吾。況且,聖上唯有一子,那便是高貴妃的兒子,将來繼承皇位的除了他還能是誰?高尚書這時便開始針對我,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如今的中書門下已然成了寒門子弟的天下,皆是聖上的心腹,政事堂中的老臣只剩高尚書一人了,這都是拜你所賜。高尚書現在對你出手,已經不算操之過急了。”文輝嚴肅說,“高尚書同我父親一樣,從前也是聖上潛龍之将,但有一不同就是他在明哲帝時是支持廢太子的,後來太子被廢,先皇病重,三王争奪儲位。那時,他還是站在廢太子一邊的。若非高貴妃心悅聖上,加之那時的局勢已經不利于廢太子了,他是不會倒戈以助今上的。”
徐清淮默默飲盡一杯酒,文輝接着道:“因此聖上對高尚書是有忌憚的,既然下定決心除掉某些人,必是要寸草不生。聖上看重你,不管看中了你的能力還是你這個人,他都忌憚。”
徐清淮笑笑,道:“我還什麽都沒做,便有人已經自亂陣腳,對我來說這可不算壞事。”
“倘若鐘吾寧做太子板上釘釘,那麽餘下衆臣必然和他一條心。”
徐清淮給文輝倒上酒,舉杯道:“說了這麽多全是在勸我小心,我知道盤根錯節的關系最是要命,但若能将他們連根拔起,為聖上成就一番大業,我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