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黑色小狗(六)
第34章 34黑色小狗(六)
阿德加內覺得自己早該發現的,餘讓被一個重病的流浪星人刺傷,兩人當時同處在商場的同一間廁所裏,這已經就夠不對了。
餘讓直到完全失去意識,都沒有觸碰商場的求救功能,這不對。
如果不是那位瘋狂的流浪星人,為了發洩爾接通了他撥打過去的電話,如果不是他莫名執着地連續給餘讓撥打了好幾個電話,那麽後果将不可設想。
被救回之後,突然果決地向自己提出離婚,這或許沒什麽不對,但完全轉移了他的思考方向。
而在更久之前,餘讓和他聊到游戲角色的設定。
就是個這樣的理由,讓他忽視了這些明顯不對的事情。
阿德加內沉默地看了餘讓病态死寂的面容,盯着他黯淡無光的綠色的瞳孔。他想問很多。[為什麽?][當初突然轉變态度留下我,就是為了這麽一天嗎?]最後只伸手輕輕摸了摸餘讓的臉頰,輕聲道:“你生病了。”
餘讓的眼睛緩慢地眨了兩下,看這不在他的計劃裏人:“你不該在這裏。”
阿德加內看了一眼,正在觀看餘讓身體數據的監測儀的娜芮爾。
娜芮爾接收到目光,點頭,帶着治療本從病房走了出去。
阿德加內倚靠着病床坐在了地板上,他靠着餘讓腦袋旁的位置:“我很難理解。”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澀然,“也很難接受。”
餘讓艱難地咳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他有些歉然地說:“我很抱歉。”
這個突兀的、難以被人理解的道歉,如同蓋棺定論一樣敲打在阿德加內耳朵裏。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澀然:“你真的……”他低聲問,“真的在尋死?”
阿德加內這輩子見過很多人,遭遇過很多人這輩子都難以想象的事情,他目睹過星辰隕滅,星艦燃燒,活人死亡,死人複生。對生命懷有敬畏之心,他覺得人生來就會對生命有敬畏心。
沒有人會違背自然和基因,自動地選擇讓自己永恒的沉寂下去。
他理解不了餘讓,并且痛苦地發現,自己可能永遠無法理解他的行為。
阿德加內低聲:“為什麽?”
“……”餘讓沉默了片刻,他疲憊的閉上眼睛,回說,“你的到來,其實,讓我有些生氣。”
阿德加內抿了抿唇:“我想……”他頓了頓,呼出一口氣,故作一種輕松的語氣,“如果你知道我正處在某些痛苦時刻,你也會……想要來幫助我。”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艦長。”餘讓低聲道,“你該多聽一聽你周圍人或者我周圍人對我的看法。我不會這麽做的。”
阿德加內艱難地扯了下嘴角,又迅速回歸抿唇的姿勢:“可我現在來了,怎麽辦?”阿德加內低聲問,“你想要我,直接離開嗎?”餘讓不說話。
阿德加內仍舊聲音很小:“餘讓,如果我真的就這麽離開了,我……”他沉默了下,又說不下去。
他差點說出一些糟糕的話,比如——你做出這樣的選擇,你覺得別人會怎麽看我呢?
不說以後大衆得知我伴侶突然和我離婚又選擇死亡,他們會怎麽想我。就在不久前,裴希都以為是我讓你進入戒瘾中心,又選擇安樂。
你想一想我,可不可以?
或者說——你應該看一下娜芮爾最近幾次給我出的醫療報告,你會發現,我知道你出事之後,我的身體立刻出現了糟糕的反應。我不敢想象未來需要多久我才能夠克服這個障礙,就跟我過去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動時一樣,我不知道多久會好,可能再也不會好,也或許再沒有一個人會在我感覺糟糕的時候,面色冷靜地告訴我說,沒事別擔心。
阿德加內有很多這樣的話,能夠說出口。
他把頭靠在餘讓的病床上,漫長地嘆出了一口氣:“你生病了餘讓,相信我,我會治療你。”
一直躺在床上半個月,都懶得動彈的餘讓,緩慢伸手,他摸了摸阿德加內的頭發:“那我告訴你,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呢?”
餘讓對這個世界,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秘密:“我本來就不屬于這裏,我只是,應該回到屬于我自己的地方。”
“多琳女士和你講過阿波羅,講過無數個奇怪的來自她夢中的故事。”
“那如果我說,她夢裏曾去過的地方,曾經是我的故鄉。”
阿德加內擡起頭,反複地看了餘讓好一會兒,他緩慢地搖了下頭,不太能接受。
“她夢中是否有個叫太陽系的星系,其中有一顆藍色的星球,我過去出生在那裏,擁有父母和一個妹妹。”
餘讓笑了下:“艦長,按照實際年齡算的話,我應該比你大。”他擡起三根手指,”三十歲。我在那裏活了三十年。”
阿德加內頓了頓:“我看過你出生到現在的所有資料,你在那斯五十二號養育院、三號養育室的、一百零三號養育艙的胎胚內出生。”
“這個宇宙中,有多少秘密?誰知道有沒有可能,有一個靈魂莫名飄到了一個胚胎裏沉睡并且誕生。”
阿德加內的處事邏輯中,當能發現問題時,第一反應就應該去思索解決辦法。
“你覺得死亡能夠讓你回到故鄉?”阿德加內冷靜起來,“可是如果不能呢?”餘讓沉默。
阿德加內又說:“動物成長之後會離開巢穴和家庭,尋找自己的生活地,其實人類也一樣,不是嗎,餘讓。”
“如果宇宙某種規律,讓你重新誕生,你為什麽要對此産生抗拒?”
阿德加內甚至不理解餘讓對于故鄉眷戀到寧可去死的程度,宇宙這麽龐大,每一次出發都不一定能夠重回故裏。
餘讓就不能當他出發了一趟難以回程的路,再好好的生活嗎?
他不覺得這是個做不出的決定,更何況:“阿波羅的航行任務就是在宇宙中尋找未知的星際和星球,我們完全可以,一起去尋找你的那個……故鄉。”
阿德加內伸手,握住餘讓的手指:“好不好,餘讓,讓我帶你離開。”
餘讓被他握着的手指輕輕地在阿德加內手心裏彈了彈。
他突然哈哈大笑了兩聲,又因為身體虛弱,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德加內附身過去,手掌輕撫他的胸膛。
餘讓的聲音突然嘶啞起來,他擡手一把揪住了阿德加內的衣領,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什麽都不懂。我就是個糟糕的、懦弱的、自私的、無藥可救的人。我過去的人生前二十五年過得一帆風順,然後我的父母被入室搶劫犯人殺死在了家裏,屍體就在躺在我面前。然後我只想要好好照顧妹妹,可我妹妹兩年後跳樓死了,你能理解這種感受嗎?你理解不了,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關系都很平淡,你們沒有感情牽絆,我也弄不懂你們之間的關系,我覺得很糟糕,一切都非常糟糕。”
“我到底要跟你說什麽你才能懂?我過去每天在重複噩夢,但我從來沒想過死,我覺得我得活下來,才能記住我父母和妹妹,我得活下來,我要知道憑什麽這些事情就發生在我身上,我已經發現不對了,我馬上就要查到那個兇手為什麽找到我家,然後我死了。”
“我沒有和父母死在同一個時間,沒有和妹妹死在一起。我就在那個很平常的,像往常一樣走着去上班,可能嘴裏還吃着一塊面包,手中看着自己查了三年的資料的時候,突然死了。一切都好像要被我抓到了,為什麽只有我們家有這麽倒黴,憑什麽,一定有原因,我馬上就要發現那個原因了,肯定。”
“然後——”
“砰得一聲,什麽都沒了。”
“我名字被叫成蘭多,這是什麽奇怪的、見鬼的、他媽的破名字!”
餘讓因為情緒激動,胸膛起伏,咳嗽到臉通紅,身後的監測儀也開始頻繁地閃爍起了紅燈和警報。
阿德加內突然擡手,把餘讓的腦袋抱到了自己的懷裏,他低聲噓了兩聲。
“餘讓,沒事的。”
“……”餘讓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掰下阿德加內的胳膊,他躺回床上,“抱歉。”
他低聲道:“你可能理解不了。但是我已經沒有什麽再能告訴你的了,艦長。”
“你……”餘讓說,“我很抱歉,和你産生了很多本來不該有的聯系。我不想這樣……”
“我……”餘讓輕聲說,“一直覺得你,很勇敢、強大、可以克服一切難題。”
“你把我當做,一個遠行的到了信號不好地方的,一個朋友,可以嗎?”
阿德加內沉默了片刻:“這樣對我,是不是很殘忍?我會想如果不是我的話,你或許不會變成這樣。”
餘讓翻了一個身:“抱歉。”隔了會兒,他又解釋,“我告訴你了,和你沒有關系。”
阿德加內抿了抿唇:“可對我而言,我是直接原因。”
“抱歉。”
“你覺得……真的沒救嗎?你相信娜芮爾的醫療技術嗎?”
“我很痛苦,艦長。在我生活的那個時代,勸一個癌症晚期、沒有治療意義的、渾身只剩下疼痛的病患堅強死活下,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但是可以治療的,餘讓。你可以恢複健康,你看過娜芮爾給你的報告了嗎,報告中顯示你大腦已經有症狀,或許治療就能好了。”
“你覺得可以嗎?讓我忘記我過去發生過的事情,那我還是我嗎?”餘讓沉聲說,“如果艦長真的喜歡我這種性格的人,我不介意在我死之後,你們用你們的技術,複刻出一個沒有我的記憶擁有相同的性格的人。”
聊天聊到這個時候,餘讓好像完全剝離了情緒,他沒有了愧疚感,話語中開始加槍帶棍了起來。
“你的話很傷人。”阿德加內聲音聽起來有些受傷。餘讓沉默。
阿德加內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我讓法賓、裴希和你媽媽來看你,好嗎?”
餘讓的社會關系寡淡的,一只手能數完他熟悉的人。阿德加內沉默問自己:[過去怎麽就沒有發現這些奇怪的地方?]餘讓好一會兒,輕聲說:“謝謝你,艦長。”
阿德加內離開之後,餘讓安靜了一會兒,而後在病床上蜷縮起了他的四肢。
他長出了一口氣,他感覺不到歉意和愧疚,只剩下放松。
每隔一會兒,有醫生進來看他的監測儀,他們問了他一些什麽,他懶得回答,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
門外的阿德加內,出病房後靠牆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他垂着頭,看自己的白色靴子。靴子上有阿波羅號标志的太陽金屬徽章。
他的腳尖在地板上輕輕地叩了兩下,那金屬徽章的光澤就随着光線亮暗而改變色澤。
幾分鐘後,他擡起頭,神情冷靜,擡步朝娜芮爾方向走去。
“準備一下,娜芮爾,處理下餘讓的病情,他的記憶和自我認知都出現了一些問題。”
娜芮爾看他:“先處理情緒區間的問題?藥物成瘾呢?”
阿德加內面色冷靜,金屬瞳孔認真注視着娜芮爾,他搖頭:“不是,處理他大腦中一段異常的記憶。”
“……”娜芮爾沉默了一下,她拒絕,“需要病患自己簽同意書,我們不能私自篡改病人的記憶,那樣和學會的人強制把人進行機械化改造有什麽區別?”
阿德加內腮幫緊了下,咬牙道:“我以他伴侶的身份簽訂這份同意書,有問題嗎?他自我認知已經出現了錯誤,我不覺得他能做出正确的決定。”
“艦長。”娜芮爾嚴肅。
阿德加內頓了頓,突然洩了一口氣,他疲倦又無奈地說:“娜芮爾,拜托了。幫我把他帶回阿波羅號上。”
娜芮爾莫名眼眶一紅,她抿着唇,而後朝病房走去,她低聲快速道:“我剛剛要醫生讓他睡一覺。”
“謝謝,拜托了。”阿德加內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而後擡起雙手,覆蓋住了自己的臉頰。病房裏。餘讓睡着了。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我來啦,不好意思來晚啦,緊趕慢趕!錯別字都沒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