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黑色小狗(五)
第33章 33黑色小狗(五)
阿德加內怎麽都理解不了,這于他而言不過是才分離幾個小時的事情,分明幾個小時前,餘讓沒有表現出任何藥物成瘾的症狀。
更何況,他最不理解的事,餘讓若真的藥物成瘾難以忍受,為什麽不選擇聯系自己,或者聯系娜芮爾也可以。
那斯的醫療水平若不行的話,他可以讓娜芮爾為他治療,也可以帶他回裏德治療。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他都不需要要向戒瘾中心申請安樂,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治療,絕對絕對不會讓他有治療不好的可能。
阿德加內覺得自己耳旁嗡嗡直響,裴希又說了些什麽,他完全沒有聽見。他手指按住自己戴着光腦的耳朵,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只迅速說道:“阻止他。”
“拜托。”
裴希又說了些什麽,聲音像是隔着傳音能力很差的液體,讓他再認真也聽不分明。
阿德加內把光腦從耳朵上摘下來,丢到操控臺上。
兩位護衛隊的人詫異地喊了聲他的名字,他躬着身子,垂着頭,冷汗一滴滴冒了出來,咬牙回了句:“返程。
“你受傷了嗎?我聯系娜芮爾醫療官,安排你登艦後的檢查。”
阿德加內低頭,雙手按壓着耳朵,他聽不太清周圍人說話,耳鳴和蟲子揮動翅膀的聲音更加強烈:“回去,盡快。”他重複了一聲。
駕駛員擔憂地立即發動了飛船。飛船啓動的聲音讓阿德加內感覺自己胸膛在劇烈鼓動着。
好一會兒,他擡起眼睛,這雙新裝的機械眼珠,在眼眶中轉了一圈。
他竟然變得難以視物。
阿德加內低聲喘息,汗水從他臉上滴落到操控面板上,周圍人聲嘈雜聽不太清,他閉上眼睛,額頭青筋湧現,沉聲說話:“耳朵聽不清人聲,眼睛視物變得模糊。”他低聲,“把症狀發給娜芮爾。”
他說完深呼吸了一口氣,才能繼續說道:“讓她選出一只優秀的醫療團隊,跟我去那斯……”
阿德加內聲音斷了更長時間,他垂着頭躬身一直沒動,就在護衛隊準備上前對他采取急救累措施時,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又繼續道:“讓李維準備一輛荷載二十人左右的超光速飛船,我帶醫療隊回那斯,他繼續往我發的那個坐标躍遷……”
“去把毒蟲號的人抓來。”
護衛隊的人緊張地看着阿德加內躬起來的身子,有一位準備上前,想讓明顯處在痛苦狀态中的阿德加內平躺下來休息。
他手碰到阿德加內的肩膀,阿德加內像被蟲蟄般猛地躲開,擡起大汗淋淋蒼白的臉,險些直接擰斷護衛隊人的胳膊。
他扣在對方手腕上的手收回:“注意這個時候別碰我。”
他閉着眼睛,又擡手按了按自己的耳朵,最終徹底沉默了下來。
阿德加內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處在真空壞境中,再一恍神,周圍又像是圍繞滿了形态各異的飛蟲。
阿德加內艱難地忍住嘔吐感覺。
大腦很長時間失去了處理信息的能力。
劇烈而又無從訴說起的疼痛,讓他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他一度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類。他變成了草地上的砂石,那斯公共汽車上堆積的白雪,被丢棄在某顆垃圾星的垃圾。
他變成人類的某個器官。
——失去了視力的雙眼,失去嗅覺的鼻子,失去行動能力的手腳。
——失去親吻功能的嘴唇。
阿德加內牙齒咬住嘴唇。
在一種無法自我感知的壞境中,他好像聽見有人喊他。
阿波羅號上的同事的聲音。
他的父親母親。
外祖母說——今天講豌豆公主的故事。這個豌豆公主啊,她即使睡在二十層的鴨絨毯上,但仍舊被毯子底部一枚豌豆弄得徹夜難眠,渾身淤青。
有人低聲嘆氣地喊了一聲:“艦長。”
阿德加內驟然擡起了頭,他伸手抹了下自己臉上的汗水,手指在操控面板上摸了一會兒,摸到被自己随意扔下的光腦。
他緩慢地把光腦戴入自己的耳朵內,他眼睛看不太清楚,只能憑借感覺找到和餘讓的聊天框,撥打了一個語音電話。
對方沒有接通。顯而易見。
他輕輕地呼吸了片刻,又撥打了一個過去。
仍舊沒有接通。
他卻在未接通的響鈴聲音中,呼吸緩慢平靜下來,他輕眨了兩下眼睛,眼前看見的東西總算勉強能分辨清楚是什麽。
他緩慢地在聊天框中打字:“餘讓,拜托。”
他不想要道德綁架任何人,但他确實是在連續兩次得知餘讓出事時,出現了非常嚴重的失控。
他能夠接受餘讓離開他,能夠接受這個人在離自己非常遙遠的地方,好好的生活。
但他不太能夠接受對方的死亡,尤其是非自然死亡。
他也不知道他要拜托餘讓什麽,定對方此刻應該看不到這些信息。
隔了好一會兒,他略顯遲鈍地給娜芮爾發消息:[連續兩次,我因為餘讓而産生嚴重的身體失控,你覺得這是怎麽回事?][你還好嗎,剛剛護衛隊的人說你好像受傷了,餘讓怎麽了?]阿德加內疲于與人詳聊,只簡單告知餘讓因病申請安樂,在娜芮爾明顯驚訝的回複中,再沒有回話。
他低頭看了會兒光腦的虛拟屏幕。
隔了許久,無法自控般地伸手再次點開了和餘讓的聊天框,他并不算多專注,緩慢而又粗略地翻完了兩人之前的聊天記錄。
記錄翻完時,小型降落飛船已在阿波羅號的懸板上降落。
娜芮爾帶着一隊醫療員在懸板上等候,李維也帶着人停在一輛小型超光速飛船前。
駕駛員把搭載阿德加內的飛船艙門打開,阿德加內沉默地走了出來。
娜芮爾和她的醫療團隊立刻拿着身體檢測設備上前,娜芮爾一邊詢問阿德加內的症狀,一邊在手中資料本上記錄。
阿德加內看起來已經恢複了正常,他雖面色仍微白,但站着的身形筆挺,臉上表情也冷峻嚴肅,他沉聲回了兩句話,擡步往前走,步子不急不緩,每一步都踩得很踏實。
卻在往超光速飛船方向走的第六步的時候,腳下突然一個踉跄。
他膝蓋彎曲,險些摔倒,娜芮爾眼疾手快用力攙住了他的胳膊,撐着他的體重,不讓他在無數雙眼睛下摔倒。
阿德加內低垂着眼睛,苦笑:“不太好。”
“我不太好。”他說。
娜芮爾面色立刻嚴肅:“立刻跟我去醫療室做詳細檢查,你現在更不應該進行超光速躍遷。”
阿德加內又道:“我想到餘讓,就不太好。”-
娜芮爾一路上堅持認為,阿德加內應該率先處理自己的身體狀況,她認為一家戒瘾機構,不可能對餘讓采取安樂手段,根本沒有達到安樂指标,絕對不可能。
聯邦近幾十年來因病選安樂的數據都屈指可數。
阿德加內堅持先來那斯,等一行人低調落地,再在裴希的帶領下來到一家偏遠的戒瘾中心。已經是阿德加內收到裴希消息的又半個月後。
娜芮爾進入戒瘾中心後,提取了餘讓的治療和診斷報告。
看見滿目數字超标的紅字皺了皺眉頭,資料上寫,患者入院之後接受了各種方式的常規治療,但最終都以患者無法忍受而告終,半個月前,患者已難以進食和喝水,患者多次表達痛苦無以忍受。
娜芮爾覺得這份病情太誇大,她上次見餘讓時,對方雖然仍舊瘦削,但一切狀态很好,她不相信自己的診斷會出現這麽大的失誤。
她不解地拿着醫療報告來到餘讓的病房。
餘讓變得很瘦,這讓娜芮爾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她看到對方身體監測儀器上各個起伏不定的數字,有些疑惑不解。
星際聯邦的人,是不會理解一個想要自殺的人的決心的。
阿德加內早就已經進入了病房,他坐在床邊沉默了許久,随後起身示意娜芮爾和他的醫療團隊:“帶回阿波羅號上治療,我不相信那斯的醫療技術。”
躺在床上昏睡了一會兒的餘讓被吵醒,他微動了動,阿德加內在他床邊蹲下,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餘讓,別擔心,我肯定會救你。”
餘讓緩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看阿德加內,沒有表情、沉默,雙眼如望虛空。
阿德加內卻在他雙眼的注視中,如遭雷擊。
他在餘讓這雙死寂的眼神中,恍惚中好像看懂了一些什麽。
——這個人,真的,一直是在尋死。
他為了死而接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