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回
第二十八回
賀紫鳶接到林敏潇撥來的電話,是在三月某日淩晨三點十八分。
彼時她睡下已有幾個小時,而距離次日起床工作又僅剩不足四個小時。被電話鈴聲吵醒,她翻了個身,本能是要挂斷,然而閉着眼按了兩次,皆未如願,只好多少帶些怨氣、懶洋洋地将雙眸撐開一條縫,見到備注姓名,這才臨時變了主意,接通電話,又将疲憊的雙眸閉上,只道:“喂?”
“出事了。”
賀紫鳶的大腦短暫宕機兩秒,接着猛地清明過來,一手緊攥着手機,又擡起另一只手,連忙揉揉雙眼,按亮床頭小燈,道:“怎麽了?”
她從被窩裏坐起來,靠在床頭,耳聽着電話裏傳來顫顫巍巍的聲音。正預備思考着對應的該是怎樣的安慰之詞,一面聽,一面卻不由得怔了。
原來這突發之事,竟是同賈安政相關。
具體事宜,林敏潇不在其中,自然說不清楚,只知是近日來公司賬面出現問題,又兼以前一日負面輿論忽然爆發,危機公關已來不及制住風頭,連鎖反應已成定居。事已至此,破産事小,遭查事大——偏已到了。半夜見到網絡上消息,她心知不妙,連忙敲門去問賈芸瑛,對方卻渾然不知,甚至是受着林敏潇催促,才打開相關應用,一條一條瞧過去。末了問他事态是否嚴重,賈芸瑛似乎比她更懵懂,神情無辜又惶恐,偏偏少一份危機意識,只睜圓了一雙眼睛,遲疑道:“或、或許?”
“或許?”
賀紫鳶氣得想笑。她将通話改做免提,劃出通話界面,向各個搜索引擎而去。果不其然,賈安政的公關文稿幾乎已經被鋪天蓋地的營銷號蓋得嚴嚴實實,與之同時到來的,還有被裁員的員工留下的一句句譴責與幸災樂禍——她一個局外人尚覺觸目驚心,賈芸瑛,這個公司即将的接班人,居然一無所知?
賀紫鳶扶額,明知是兇多吉少,卻依舊道:“眼下,可有什麽情形預估沒有?”
“尚無。公司內已亂成一鍋粥,自然無人過問我的問題。”
怕只怕問了,亦無用。賀紫鳶雖同樣只是個剛過實習期不久的小員工,亦明白這樣的問題無論拿給誰,皆多半得不到十拿九穩的解答,就是得到肯定回答,亦無非只是讨個安心而已。
“你不要慌,潇潇——先歇下吧。無論如何,你總歸做不了什麽扭轉大局的事的,不如照顧好自己、別教大家擔憂。”
電話那頭傳來沉重的嘆息聲,重到令賀紫鳶不由得跟着心慌,生怕她身體已有何問題,好在說話聲音接着響起,雖仍舊虛弱,然而至少還邏輯清晰:“我自然是清楚的,然而……”
“潇潇,沒什麽可‘然而’的。倘若你真的放不下心,不如先做些別的,只不許再看相關消息了!明日……不,眼下是今日了,你同他人逛逛、談談,倘若還有心事,便來我這裏等等我,下了班,我們再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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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響起一聲低沉的“嗯”。賀紫鳶明知林敏潇只是敷衍、根本未将此言此語聽進心去,然而,卻也只能因此而裝作放下心來,再簡短應酬幾句,便挂斷電話。
心事與困意同時湧上心頭。賀紫鳶亦嘆了口氣,一時間,工作瑣事、林敏潇方才傳遞的情緒、有關賈家宿命的一切、連同對未來的迷茫一同翻湧上來——這些事,她從不曾對任何人傾訴,從不敢,到不願,再到不會。習慣了做樹洞,只能做樹洞,甚至不懂如何同他人傾訴。閉上眼,眼前浮現出的,卻是六年前,泰城八中教學樓電梯間的另一番景象。
*
“已經這樣了,你還是不肯回來麽?”
初春究竟是在哪一刻來到泰城的,沒有人說得清。這個北方海濱城市向來慣于受倒春寒的荼毒,人們忙着在寒潮的來臨與褪去間更換衣物厚度,一陣兒在棉襖下熱出汗來,一陣兒在薄羽絨下凍得瑟瑟發抖,很快便紛紛中了流感的招。誰也不曾留意到,公園中的第一朵、金黃色的迎春花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野草似的枝子裏的。像星子墜入人間,是隕落,亦是新生。
迎春,連翹,柳芽兒。當它們接二連三地出現時,人們才會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春來了。帶着日記作業湧進公園裏的、穿着各色衣服的小孩子們會敏銳地嗅聞着空氣中似有還無的香氣,紛紛用鉛筆或鋼筆在方格本上,一絲不茍地記錄下:初春是金色與嫩綠色構成的。
室外冬色消融,室內卻依舊寒冰一片——至少,賈家目前是如此。
賈芸瑛垂眸,試着在聽筒中陷入沉默的空隙間,找到眼前景色同《花樣年華》中幾個經典空鏡的共同之處。還沒等他在這些景色間建立聯系,電話那頭便又傳來賈棠的聲音,只不過依舊坦率,道:
“我回去本就無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來查稅務、賬目的工作人員都已經紛紛就座,能不能順利扛過這一局,早已不是我能夠改變的事了。我不是早告誡過你與父親要關照這些的麽,你們不聽,如今報應來了,我有什麽法子?”
賈芸瑛并不氣惱。他只待到賈棠的話說完,這才又不緊不慢道:
“我沒有催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沒用。只是眼下,全家亂成一鍋粥,我以為,只有你,還能令父親勉強安心些。”
賈棠頓覺好笑——無語到好笑。她看一眼時間,算算已自教室出來接了兩分鐘電話,這才放棄同賈芸瑛繼續争辯這無用的話題,只是道:“他見誰也不會覺得安心的。不要說我什麽都做不了,就是真的能做,在父親眼中,我同樣不會是個好孩子。随他的便吧,我不管。倘若你是想說這個,就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
挂斷電話,她匆匆轉身,重新奔赴教室,去聽她好不容易才排上的一節課。
人總是在長大後,才發現小時候的許多擔憂與悲傷都沒必要。賈棠小心翼翼地拍下同學方才記下的筆記內容時想,其實你看,拒絕這不切實際的要求,不過就是幾句話而已。那麽,為什麽小時候,她卻一定要以家人的表彰與偏愛為自己人生價值的體現呢——何況,既然她注定得不到?
為不必要的事而費心,是心智不成熟之人的特權。
她找相關專業的朋友們問過,問自己是否有義務承擔公司債務,問這一切假如真的發生是否有義務陪同解決——直到某一天,她在相關網站上查詢公司信息,接連在各個欄目裏看到父母、賈芸瑛、薛蟠等人的姓名,卻找不到自己,才發現自己在這裏,什麽都沒有。
她不曾擁有,又何談失去?
既然這個家從沒有想過信任她、愛護她,只把那一條染色體的事瞧得如此沉重,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賈棠将目光重新歸到黑板上,仿佛人生前二十年中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
她念起書中那個自己,忽然,由衷生出一股自豪感。
探春啊,今世再不必心心念念做男子了。女子也可以出得去,也可以立一番事業的——生來,就不比任何男子差。
*
審查,一輪輪的審查。
并不是每個人都清楚,正在公司中取證、審查的工作人員究竟來源于哪個部門、哪個流程——事實是,絕大多數的員工是分不清的。他們只是膽戰心驚地觀察着動向,為自己尋找着下家。
當林敏潇意識到這将是一場大災難時,多日來被困于公司會議室中的賈芸瑛已經疲于應對任何詢問——事實上,他疲于應對的當是那種無言以對的無力感與惱羞成怒,因為無論問的是什麽,他幾乎都答不上來。起初,工作人員還質疑過他是否在消極應對、裝聾作啞,然而,在集中研究過他的相關資料後,也就姑且放松了這對正事一無所知、只知道為了自己心中那片所謂的“淨土”揮毫潑墨的大少爺的詢問。
有這個人力與時間,倒不如将其他部分的責任先分辨清楚。
跟随上門的責任只會如滾雪球般愈來愈多。從公司內部問題,一直蔓延到股市問題,層出不窮,膽戰心驚。
但,悲劇并未結束。
審查結果尚未浮出水面,家中已然跟着亂成一鍋粥。有人忙着研究如何将家産轉移,有人日日夜夜為可能到來的破産與債務殚精竭慮,有人在盡可能相互扶持,但與此同時,卻也有人為家中的情況歇斯底裏、忿忿不平——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早已不問家中情形的賈巧巧。
“我要離家出走,去一個真正有人愛我的地方。”
賈錦認為自己是在心中将此生難過的事全都過了一遍,這才克制住聽到賈巧巧這句話時嘴角上揚的沖動。她正色,又垂首細碎地整理一頓身上衣物,這才問:“這是什麽話,難道家裏沒人愛你?”
“沒有!姑姑,愛才不是這樣的——”
“哪樣的?”
“——姑姑,我媽停了我的零花錢,說我淨買沒用的!她一點都不尊重我的愛好!”
賈錦起初是認為王皓熙此舉過分了些。不過想起賈巧巧如今各種各樣“彰顯個性”的光鮮事跡,又猶豫了,只接着問:
“……那你爸呢?”
“他?他根本顧不上我!他每天都泡在學校裏,根本不着家,我跟他說什麽,他都不理,最多說一句在忙,但忙完了也從沒管過我——姑姑,他根本就沒把孩子放在心上!”
——你倒是把他放在心上過麽?
賈錦努力回憶上次同賈琏閑聊是什麽時候。無論是什麽時候吧,只要談及賈巧巧的教育問題,幾乎總是在抱怨巧巧只知要錢與吵架——倒也不是全無道理,然而道理遠遠少于胡攪蠻纏,遠不到瑕不掩瑜的程度。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就這樣吧,把青春期熬過去,興許就好了。”
賈琏選擇了退避三舍。王皓熙亦不敢嚴逼,怕真的逼出什麽事體。然而,熬是不會将問題熬化了的,只會令巧巧愈發覺得自己無錯。畢竟血脈相連,賈錦看不得家中矛盾重重,于是只好好言相勸,問道:
“好吧,如果他們不愛你。巧巧,你倒是說一說,哪裏是真正有人愛你的地方?”
她預備得到一個尚未決定、或是欲擒故縱的答案。然而都不是,賈錦接下來即将得到的回答,遠遠超乎她對這個自幼看到大的少女的全部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