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
“我沒見過真正的愛——姑姑，我只是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一份愛。您也聽我爸媽說起過，不是麽？他們不懂我對自由和愛的追随，不過，好消息是，我确實找到了一份愛，興許它會真的如此！”
喲！
賈錦吓得不輕。她下意識地扣住手底下按着的衣袖，立刻又強裝鎮定地牽出個微笑，道：“這麽說，你是已經對你要去的地方心中有數了？”
她留神着巧巧的神情，生怕這個叛逆而敏感的小東西察覺出自己的不自然來——嘴角是不是揚得太高了？是不是有什麽小動作？表情是不是極不自然？是不是很容易就叫人看出破綻來？
不要怕。賈錦努力勸慰自己，千萬不要露出馬腳，惹得賈巧巧心下生疑。
既然巧巧還信任她這個年紀相仿的姑姑，倒不如先借着這一點信任，将她所有能夠問的出的事先盡數掌握了再說。
巧巧似是全不在意，只笑彎了一雙同母親十足相像的吊梢眼，滿臉是幸福的滋味：“有數不敢講，不過姑姑你放心——良人已定。等到我們安定下來，我就和你聯系，怎麽樣，姑姑，我夠拿你當自己人吧？”
賈錦不敢逼問，只好附和地笑着，跟着一連串“是呀是呀”的應聲，便将此話題搪塞過去。待到姑娘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她的房間，賈錦這才長出一口氣，連忙電話通知樓下阿姨盯好巧巧，又急忙将電話打到賈琏那裏去——
不接，連續幾個都不接，只好硬着頭皮轉給王皓熙，心知多半要擾得這日理萬機的嫂子一頓好罵，然而，此時此刻，情況危急，她實在顧不上那許多。罵了便罵了吧，總好過眼看着巧巧向火坑裏跳！
“千萬別急着去問她！……皓熙姐，事已至此，你不如就多分些心，将巧巧看住了，或是關照着她動向，千萬別冒失将話捅破了，不然不僅要出大矛盾，興許從今以後，她連我這個姑姑都不認了，咱們豈不是更不清楚她的情況了麽！”
王皓熙正陷在教兩公司間的財務關系、股價波動造成的焦頭爛額中，一聽到巧巧的叛逆之舉，更是一陣無名邪火向心頭湧去。費了好大心力，才将這心緒整理得分明了些。
“我知道了——巧巧還在宅子裏？”
“在。不過不知何時會走……我不敢太看着她，這孩子心太細。”
“明白了。這次真是多虧了有你……我現在就找幾個人看住她，真不懂現在的小姑娘，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麽！”
其實叛逆出走、追尋愛情，不要說是現在的小姑娘，就是倒回去千百年，亦是年輕人們喜聞樂見的活動議題，不過是王皓熙此刻氣在心頭、又尋不到其他可當作由頭的內容而已。賈錦敷衍着挂斷電話，口頭尚且木讷，心中想起的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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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巧巧的命，不應當是不被書本圈定的嗎？
無論是賈寶玉夢游警幻仙境時見到過的那些命簿，抑或是在各個版本的後四十回中，巧姐兒的命，雖只是寥寥數筆，有關究竟是遭人賣入風塵、還是淪落，雖說這部分衆說紛纭、未有定數，然而“巧得遇恩人”總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這恩人，怎會是她口中所謂的“良人”？
賈錦的腦袋愈發跟着糊塗起來。猶豫再三，只好将同巧巧有關的一切思維整理下來，送進他們聊天群裏，教人們紛紛跟着研究一下。沉默起時，她這才想起，對此事最上心、最聰明的幾人，此時正紛紛被家中事搞得焦頭爛額。
是命運在這緊要關頭同他們又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抑或是，這一切，本就是命運的一環？
她心煩意亂，又并不肯勻出自己那部分世間來，同公司的事體相糾纏，幹脆從手機中調出連日來傾聚着她們心血的共享文檔，研究那上面有關各人命運與書中人物的重合情況。
賈芸瑛，目前而言，主線為賈寶玉，然而結合起兩份人物關系圖中的不同，再添他們對性格的描述，許是還會有賈環、賈芸的部分在。尚未面臨什麽與《紅樓》中賈寶玉命運截然不同的部分，暫且可以視作客觀條件。
同樣可以視作客觀條件的，還有賈棠、賈暖與她自己。她們姊妹三個，均未有什麽異樣條件——最大的異樣在于，書中本該是姊妹四人，然而賈元春，卻明顯缺席。
該有一個人承擔起屬于元春那部分命運的，但……
是誰？
《紅樓》之中，賈家真正達到榮華富貴頂點的決定性因素毫無疑問是元春的皇妃身份，而有關大觀園、有關抄家的一切，亦與元春的人生直接挂鈎。但，在現實中，在這個根本沒有賈元春的世界裏，他們家卻是以生意起家，因生意而陷入低谷……
……不，這條邏輯鏈中，少了相當顯眼的一環！
與此同理的，還有北靜王，這個身份地位同樣是依附于封建制度而存在的人物。
賈家當然有許多身份地位相當的故友，泰城亦不缺比他們更為顯赫的家族，然而，誰有真的敢說，自己算得上王族、算得上皇親國戚？
這是最大的疑點。
相較而言，缺失的那部分丫鬟、書童倒是都好說，大家掏出小事來算一算，大抵是書中屬于自己的那些小姑娘也将性格疊在了她們身上，即使有交錯，往往亦是本就關系親密或性格相似之人，譬如襲人之溫婉、傳統似乎飛到了遠在首都的薛蘅身上，諸如此類，即使會産生影響，多也是性格方面的影響，不至于出現像眼下這兩件事一般的戲劇化結果。
——簡言之，能夠平平常常解決的問題，那都不是問題。
縱觀整個文檔，連同他們數日來的無數場交流，在此局中，林敏潇當是最獨一無二之人。
原因很簡單，她是她自己。
書中屬于黛玉的人本就不多，明文提到的，又稱得上是完整角色的，更是只剩雪雁與紫鵑二人——
何況，這二人都已出現。
因而，盡管各人次次預備編輯文檔、又點開這表格時，皆訝異于屬于林敏潇那一欄文檔的簡潔——訝異之餘，卻又皆對此無言：
人人皆可信，林敏潇，就是林黛玉。
“你說可笑不可笑？林黛玉尚還是林黛玉，賈寶玉卻已成了個混合物。”
賈錦将視線落在那兩欄緊緊相挨着、疏密程度卻形成鮮明對比的文檔上，忽而便記起這句半是說笑、半是感慨的話。幾周前，在聊天框裏同她說這話的并非別人，卻正是薛芩，這一個無論是書中還是現實，都擁有最獨立、最特別命運的人。
書裏，有薛寶琴才貌雙全、十全十美；書外，有薛芩才華卓越、數學才能有如神助，又古靈精怪、活潑伶俐。
她是精靈，人們捉不到她的衣角，只在文字構建出的金鳥籠裏，看到她如鳥兒般輕盈地來到這個命運糾纏的世界，輕飄飄游走在每個人之間，撩撥命運絲線、觀看命運演進，卻巧妙地避開每一點想要落在她羽翼上的雨水。輕飄飄來，又輕飄飄去。
賈錦自知生性懦弱膽怯，幼年時讀書，看人們說早慧的孩子往往夭折，便怕得不行，生怕某日薛芩便忽的成為了一條小鬼兒——始終都沒有成為小鬼兒。
……也許，本就是個小鬼兒。
不然，如何身處棋局，卻不為種種事件、人物所動？
她從小怕她，像小孩子怕鬼，又像小耗子怕貓。賈錦怕這個八字強硬的女孩，總覺得她不屬于這個世界。
——興許也羨慕，她能夠不屬于這個世界。
腦海中思緒湧動，賈錦莫名覺得胸口憋悶難忍，似乎除了大哭一場，并沒有其他的排解方式。她望望四周，拿房間裏熟悉的東西刺激着自己的神經，又強迫自己站起身來看看門外，看看巧巧是否還在廳中頹坐。漫無目的地做完這一切，她勉強平複了些，這才複又坐回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一方小小的熒光屏幕上，只是這一次，共享文檔的上方，多出了個陌生的頭像。
誰，誰還能見到這文檔？
這個文檔明明只在他們群裏使用的，難道，難道是誰将它分享出去了？
……不對，分享出去又有什麽用呢？除了他們自己，誰還能對這件毫無根據的事産生興趣？
賈錦心中警鈴大作。與此同時，她忽然反應過來，她能夠看到對方，對方當然也能在同一個地方看到她的頭像——她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驚恐之感不亞于半夜裏從門上貓眼向外看卻看到他人的眼球。
那個頭像的出現，至多不過是半分鐘，除去設備延遲的時間，這一點點空餘，将全部文字浏覽完尚且不夠。
除非……
賈錦登時反應過來，連忙去檢查文檔設置——
糟糕，沒有設置禁止截屏或複制。
恐慌之餘，賈錦一邊努力平複着過快的呼吸，一邊依舊在想，是誰，是誰将文檔轉給了其他人，又是誰，正在窺視着他們？
——是誰，誰在窺視他們的命運、監視着這一切的進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