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燒
第 18 章 燒
夏夜之中,有電話鈴響。
談靳折手臂掃了眼手機,來電顯示。
他要處理事情。
江歲宜好不容易積攢的勇氣被打斷。
少女不好意思地滿臉緋紅退後,悄無聲息偏了頭。
談靳只覺得周遭的栀子花香蒙蔽心髒,看少女像夢中驚醒的模樣,戲谑沉在眼底,但沒說什麽。
男人垂下眼皮講電話,落寞的夜色裏,語氣幾分涼薄:“弄完就行。”
“是我邀請的,現在不高興了,讓他倒黴不行?”
“笑話。”
大家吵吵嚷嚷地商量了一下,最後點了好幾種不同的馄饨。
老板看起來很開心,回頭沖廚房裏喊報菜名,他語速很快,裏面的人大概是沒聽清楚,塑料簾子“嘩”地一聲掀開:“說慢...”
那人看到他們,不說話了。
周圍安靜下來,剛剛正打鬧推搡的幾個男生也止住動作,愣愣地看着他。
江歲宜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尴尬氣氛迅速蔓延開。
塑料簾子維持着掀開的角度,江歲宜敏銳地看到那個人的眼神裏的抗拒,難堪和不知所措。
崇德的學費高昂,除了學校花錢特招進來的學生,其他同學大多家境不俗,江歲宜轉到重點班幾個月後,才知道班上有兩個特招生,一個是班長談靳,另一個是叫江書文的男生。
江歲宜沒有去了解同學家庭背景的習慣,但她曾經聽同學說過,談靳的繼父是海市一家房地産公司的高管,繼妹在崇德的初中部上學。
江書文性格內向,一直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學習刻苦,成績優異但又不算頂尖,大家對他讨論不多。
這樣的寂靜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還是談靳先開口了,他說:“書文,今天江歲宜過生日,大家來吃點東西。”
他的語調很平淡,像大家只是走進一家很平常的店鋪,并且在這裏巧遇了同班同學。
江歲宜抿了一下唇,反應過來,笑着說:“是啊,書文,聽說這家的馄饨特別好吃,所以我們都想來嘗嘗。”
“原來你們是書文的同班同學啊。”老板笑起來,眼角擠出深深的溝壑,他從收銀臺走出來,用那只完好的手打開飲料櫃,很麻利地往外一瓶一瓶地拿可樂:“那這一頓必須免費,書文,還不快給大家拿點喝的。”
他肩膀因為快速動作前後擺動着,空擋的袖口在江歲宜眼前一晃一晃的。
江歲宜連忙推拒:“叔叔,我們不用的,真的不用。”
一旁的周回雪不和他們同班,也不認識江書文,但大約也察覺出了什麽,嚷道:“老板,我們好不容易逼她請我們一次,您可不能這樣啊。”
江書文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幫他爸爸把可樂取出來,說:“喝吧。”
又說:“你們吃什麽?”餐廳裏的光線有些昏暗,江歲宜回過頭,輕輕拽了一下談靳的袖子,說:“阿姨去鋪床了,估計還要一會兒,我先帶你四處走走。”
她的手指一觸即離。
那群人都是自來熟的性子,一進門,幾個人自動找了沙發躺下,另外幾個嚷着讓江歲宜把好酒拿出來。
“自己去選吧。”江歲宜嘆了口氣:“不過,小聲點,談靳在樓上。”
客廳瞬間安靜下來。
“啊?”周回雪有些尴尬,靠近江歲宜耳邊小聲說:“他怎麽住在這?你不早說。”
這群朋友中只有周回雪知道談靳和江歲宜的真實關系,其他人倒知道他們是夫妻,但每次叫江歲宜帶談靳出來聚聚,總會得到“他工作忙”的推辭。
其中一個男生率先打破平靜:“那正好,叫他一起呗。”
“是啊,那一起來呗。”其他人馬上附和,還有一個見縫插針:“迅通的那個項目,我那公司想試試談代理,你給牽牽線呗?”
江歲宜想回絕,但不知今天走了什麽黴運,他們讨論的那人在下一秒就出現在樓道口,身上穿着的T恤,還是江歲宜前幾天掃貨成果裏的一件。
當時江歲宜對談靳說:“如果不喜歡的話,可以讓那邊家裏的工人把你以前的衣服送過來。”
他靜靜地盯着那堆色彩花哨的服飾很久,久到江歲宜在懷疑他在想着如何禮貌拒絕。
可最後,不知是妥協,還是因為別的,談靳說:“謝謝,很好看。”
江歲宜認為他看上去十分勉為其難,又感慨失憶後的談靳,變得好說話了許多。
“嗨談總,我們是宜宜的朋友,今天打擾了,不介意的話下來一起聊聊?”剛剛請江歲宜牽線的男士率先開口。
談靳身上的那件T恤是天空藍色的,那是不管是哪個年齡段的談靳都不會涉及的顏色,他的審美與性格一樣單調冷淡,永遠的黑白灰色調,讓他看起來像是黑白電影時代走出來的人。
此刻,他靜靜地立在的樓梯口,昏暗的燈光仿佛調色顏料,将他身上的天空藍色不斷調和,加深,最後變成接近于黑色的深藍。
這讓江歲宜産生一種仿佛看到失憶之前的談靳的錯覺。
下一秒,談靳從黑暗中走出來,用平靜而禮貌的聲音說:“你們好。”
談靳扶住她。
“小心點。”他的手觸到江歲宜柔軟的小臂,微微停頓了一秒,又松開,懸停在空中,像是不知道往哪兒放。
江歲宜卻一下靠過來,她大概真的醉了,或是認錯了人,以一種十分信任,毫無防備地姿勢靠在談靳的肩上。
“扶我走一下。”
她的聲音像是很近,又像是很遠,讓談靳覺得自己處于昏靳,難以辨明的夢境。
談靳曾經夢到過江歲宜很多次,但那些夢裏從來沒有這些。
那些平淡的,美好的夢境通常能讓他開心很久,因為能和江歲宜說說話,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談靳從未想到有一天能和她靠得這樣近。
但他停滞的手終于還是落下,很輕很輕地貼在她的手肘處。
江歲宜的臉頰貼着他的肩膀,咕哝了兩句,談靳沒聽清,只能更靠近一點:“什麽?”
“我想...出去走走。”她擡起頭,溫熱的呼吸灑在談靳耳畔,将那一小塊皮膚迅速染上紅。
他們靠得比剛剛更近了,近到像是在...親吻。
談靳不由地想起剛剛的“真心話”。
一個半月前的親吻......
他心裏泛起難以言喻的,濃重的,酸澀。
或許是明白那個親吻并不屬于自己,又或許嫉妒另一個“自己”,得到了夢裏也不敢夢到的一切。
江歲宜為什麽會和自己結婚?她明明,她明明說過...
廊頂的燈光像一層溫柔的細紗,籠罩着他們。
江歲宜側過頭,将額頭頂在談靳的肩膀上,呼吸漸漸平緩。
牆壁映出他們緊緊相貼的剪影。
談靳怔楞着看了很久很久,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
而後輕輕低下頭,在距離江歲宜一指的位置停下來,讓他們的影子看上去,像接了一個漫長,溫柔的吻。
夏日的夜晚有些許蟬鳴,遠處的影音室隔音極好,只隐約聽到點朦胧的音樂聲。
談靳認為自己開始很難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或許只過了幾十秒,又或許是過了幾十分鐘,江歲宜終于悶哼了兩聲,将頭擡起來。
“我要出去透透氣。”她重複着剛剛的話。
“好。”談靳将江歲宜扶起來,手依舊只輕輕搭在她的手肘:“去哪兒?”
“去花園!”她臉頰紅撲撲的,一下振奮起來:“我們去摘花!”
大概是工人下班前剛打理過,花園的空氣還殘留着濕潤的青草香,郁金香的花苞微微散開,綴着的水滴發出瑩潤光澤。
“這朵好看!”江歲宜快速跑進花園,指着其中的一朵,一手拽着花莖,往上提。
她一系列動作幹脆迅速,直到花根帶出的泥土撒了她一腳,談靳才反應過來。
她往房間走了兩步,像是想到了什麽,回頭面對着他,像和所有朋友道別那樣,将手掌輕輕貼在嘴唇處。
“啵~”她朝他飛吻了一下:“晚安啦。”
快要關上房門時,江歲宜聽到外面傳來“嘭”得一聲悶響。
她迷迷糊糊地往外望:“怎麽啦?”
等大家把要點的重複了一遍,他點了點頭,轉身撩起塑料簾,進了廚房。
那頓飯讓江歲宜食不下咽,班上的同學看上去也沒有嘗出什麽滋味。
快結束的時候,江書文的媽媽回來了,看到店裏這麽多人,似乎有些意外,江書文的爸爸用一邊手和她比劃着了幾下,她頓時轉過身,對他們熱情的笑,但并沒有說話。
江歲宜這才意識到,她應該是個聾啞人。
大家吃馄饨的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沒過多久,江歲宜聽到塑料簾後傳來江書文和他爸爸壓抑的争吵聲。
江歲宜突然很想離開,她走到收銀臺前說:“老板,一共多少錢啊?”
塑料簾掀開,江書文的爸爸端着一個瓷碗走過來,說:“姑娘,你是叫江歲宜吧?我聽我們書文說過,你之前借給他什麽英語筆記,哦,還有你們班的班長,書文也說過,你們都對他很好。”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剛剛聽你朋友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是吧?這是我們老家的糕,書文媽媽做的,我們那的人每年生日都會吃。”
那是一塊深褐色的糕,被切成三角形,頂部有不規則的蜂窩,還綴着一顆紅棗。
“爸。”江書文走過來:“我說了,海市沒有這種習俗。”
他似乎想勸他爸不要再說了,語氣有點急:“她剛剛吃了馄饨,哪裏還吃得下。”
“我吃得下。”江歲宜把碗接過來:“我還沒過這個,看起來很好吃,謝謝你們。”
江書文擡眸,有些錯愕地望着她。
幾秒後,周回雪走過來說:“啊,特別的手作小蛋糕,我想起來,剛剛宜宜都沒許願呢。”
有人不知從哪掏出生日蛋糕贈送的蠟燭,插在紅棗邊上,起哄道:“對啊宜宜,那就用這個蠟燭許個願吧。”
外面飄起了下雨,店裏昏黃的燈光在此時顯得格外溫暖。
江歲宜捧着那個小小的,特別的蛋糕,閉上了眼。
她聞到紅棗與紅糖,夾雜着一點蠟燭燃燒的味道,并不難聞,反而讓她的心裏湧起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安心。
在大家的鼓掌歡呼聲中,有人大聲問:“宜宜,你剛剛許了什麽願?”
其實江歲宜并沒有許願。
她出身在一個極其富裕的家庭,父母感情恩愛,對她疼寵有加,或許是因為想要的東西總能輕易得到,她極少會産生什麽強烈的欲望。
江歲宜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但當她睜開眼,看到江書文爸爸用一邊手拍着肩膀,使勁地想做出一個類似鼓掌的動作時,她說:“我希望這家店可以一直開着,生意紅紅火火。”
九年後,江歲宜坐在同樣的位置,恍然發覺,自己十六歲的生日好像真的靈驗了。
她低頭咬了一口馄饨,這回終于嘗出了滋味,皮非常薄,鮮肉夾雜着蔥香,汁水豐沛鮮美。
周回雪說:“當時你說出那個願望的時候,我在心裏想,天,情商真高啊。”
“不過感覺這店擴了好多,剛聽那個小哥說,還開了分店了,看看生意做大了,老板都不來店裏了。”
她往馄饨湯裏倒醋,一邊說:“對了,後來我們付錢了嗎?”
“我記得付了吧。”
但是好像沒有全付,那天離開時,江書文的爸爸很強硬的不讓江歲宜掏錢,他說:“姑娘錢你收着,就當是我們給你過生日了。”
他們十幾個人還喝了飲料,江歲宜實在不好意思占便宜,最後想出了個折中的法子。
她半開玩笑地說:“要不這樣,我的那一碗就當您請了,剩下的還是得我付,之前答應他們請客的,您這樣讓我怎麽擡起頭啊!”
江書文的爸爸好像被說服了,最後勉強收了錢,走出店門,大家告別分開,江歲宜一個人站在校門口等車時,江書文跑出來,還了她一份馄饨的錢,說:“班長那份當我請了,他...之前幫我很多。”
江歲宜不知道談靳幫了他什麽,她猜測大概是教他寫題之類的,那時車剛好來了,江歲宜不想在校門口推來推去,就點點頭,把錢收下了。
也不是什麽大事,但真要一句話不跟談靳說,好像也過不去。
“怎麽了?”談靳看他們經理跟個木頭似的杵那裏半天,擡了眼。
“秦大小姐來電話。”
談靳沒放心上,“哦,她。”
“她說她妹妹生病了,是走咱們慶功宴回去出的事,發燒人快傻了,要讨個說法,我覺得也不是什麽大事,而且靳爺你不是不喜歡秦大小姐那個妹妹嗎?我找個理由推了。”
談靳微垂眼皮,倒了半瓶酒精的手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