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進速度被迫放慢了許多。
這片廣褒的原始叢林,有着一億兩千萬年的生存史,它分布在群山環繞的低谷之間,沉靜平穩的呼吸着。因為受到四周近百條水系的覆蓋,使得悶熱潮濕的氣候終年不變,也無風雨也無晴。密林裏生長着形形色色讓你可以想象得到,和根本想象不到的熱帶植物,種類數以千萬計,在雙眼的視野範圍之內,幾乎完全看不到兩株相同的植物。
參天蔽日的老樹枝幹交錯,有些喬木甚至高達八九十米,由于樹蔭厚重,密林中的空氣也顯得格外陰沉,淡淡的煙霭在叢林中彌漫,不時能見到古樹上栖息的巨蟒,那叫不出名目的“毒蛇、昆蟲”,更是所在皆有,茂密的叢林與河邊不時有鱷魚出沒,水中還有成群結隊、體形龐大的蝌蚪,真不知要演變成蛤蟆之後會有多大個頭,饒是司馬灰等人久經沙場,膽氣不凡,身處在這墨綠色的生命走廊當中,也不免會有聳栗畏懼之感。
四人不敢有任何大意,盡量回避有可能遭遇到的種種危險,可眼中盡被深綠所染,腦中所想也已迷亂,都如所看到的叢林古樹般盤根錯結,卻又于渾渾噩噩間驀然清醒,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大自然的永恒無邊,與自身生命的短暫渺小形成強烈反差。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震懾,壓迫得他們呼吸都覺不暢,心思多不靈光了,只好時時停下來辨別位置。
根據司馬灰以往的經驗,再這麽走下去會很容易迷路,還是找條溪水河流作為參照物最為穩妥,他們向前走了一程,就在密林中見到有一條寬闊的山溪,寬約數米,水流潺潺,平靜安寧。
這條山溪的水質格外清澈透明,能看到溪底都是五色石卵,燦爛若錦,水藻搖曳,波光磷磷。
司馬灰看了看附近的地形說:“水淺的地方比較安全,咱們先順着這條溪流往上游走,等風暴來了再到高地上去。”他在悶熱潮濕的叢林裏走得久了,肩頭傷口隐隐發疼,一看都化膿發臭了,但眼下沒有藥品,就算爛掉了也理會不得,見到溪水清冷,便當先走過去,想要拆掉繃帶清洗傷口。
可還沒等司馬灰接近溪水,Karaweik就突然竄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司馬灰,沖着他拼命地搖頭,臉上都是驚慌畏懼的神色,嘴裏“哇哩哇拉”地喊叫着什麽。
羅大海跟拎只猴子似的,把Karaweik從司馬灰身後揪了下來,斥道:“星期天,你小子瞎乍呼什麽?我看你跟着我們淨添亂,趁早自己掉頭回去,說不定那些當兵的看你年紀小,連身上的毛都還沒長全,就把你當個屁給放了。”
一旁的阿脆心知有異,急忙攔住羅大舌頭,用當地的語言問Karaweik是什麽回事。二人說了好一陣子。阿脆聽罷,似乎顯得有些難以理解,她告訴司馬灰和羅大海:“星期天說這野人山裏有水鬼,凡是喝了水的人都活不了。”
羅大海只道Karaweik是說水中有毒,聽了這話根本就不以為然:“一派胡言,沒看見溪水裏有活魚嗎?”
司馬灰卻對Karaweik的話有幾分相信,他曾跟随“文武先生”學過許多本事,除了綠林手段,家傳的還有一套《金點秘傳》,俗稱“金不換”,從頭到尾全是口訣,由師傅口傳心授,絕不留一個字在紙面上。“金不換”共分為“天地人”三篇,天是指先天速掌中八卦,地是山川地理,人則是各種相物之術。這全是他祖上起家的根本,精深微妙,涵蓋甚廣,被推為天下獨步,一向是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故有“寧舍一條命,不傳一句金”之說。這套口訣的最後幾句,足以概括通篇精要:“當可執其端而理其緒,舉一隅而知三隅;随機生變,鬼神莫測;分寸即定,任意縱橫;通篇玩熟,定教四海揚名。”由此可見一斑。
當年司馬灰得授《金點秘傳》之時,年歲還比較小,尚且難以完全領會其中奧妙,只是死記硬背的印在了腦中,直到他在黑屋廢墟遇到趙老憋,知道了這些淵源甚久的古老方術确實有些用處,才開始逐漸揣摩研習。而且最近這些年來,司馬灰在緬甸也見識了許多匪夷所思之事,這邊僻蠻荒之地,常有毒蠱、降頭之類的邪法,許多神秘現象都難以用常理去解釋。
所謂“是草都有根,是話必有因”,在這深山大澤之中,必然多生怪物,司馬灰聽Karaweik這本地土人說“野人山”裏的水不能飲用,不由得立刻想到游擊隊潰散時,那許多人寧願自己往槍口上撞,也不敢接近這片原始叢林半步,這其中未必就沒有什麽緣由,恐怕遠遠不止是“水源問題”那麽簡單,但不知究竟何以如此。司馬灰對“野人山”的事情了解不多,就請阿脆再仔細問問Karaweik,讓他說得詳細些。
但是一問之下,才發現Karaweik也不太清楚,只是緬北地區自古相傳,說那深山密林裏有“迷霧”籠罩,是個有去無回的兇險之地,橫死在其中的人,既不能投胎輪回,也不會成佛或是被打入地獄陰曹,等待他們的,只有永恒的虛無。
發源或經過“野人山”的上百條河流,最終都要注入南邊的大沼澤地,這些水即使再怎樣清澈,也從來沒有任何人敢喝山裏的水。因為從山谷深澗中流出的溪水,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被土人下了蠱,如果有人接觸到,死于非命是免不了的,而且死後也會魂飛魄散。只有早上的露水,或是死潭中的污水才可以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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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灰覺得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有謹慎些才能多活幾時,便拍了拍Karaweik的肩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看來這座“野人山”果真是個兇險的去處,除了即将到來的惡劣天候,連溪水河流也都不能再接近了。
唯今之計,是走高不走低,只好再到山脊上去找路,司馬灰背起步槍來正要動身,Karaweik卻又将他拽住,指着另一邊的深澗,嘴裏連珠炮似的說着什麽,似乎是想告訴司馬灰,應該往那邊走。
在緬北有句民彥——所謂“人民軍隊裏頭沒有人民”。緬共人民軍作戰部隊裏的緬甸人從來不多,倒是中國人成千上萬,這也稱得上是一怪了,不過總還是會有些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司馬灰常和游擊隊中的那些緬甸戰友相處,時間久了,他也多少能聽懂幾句當地最通用的土語和英語,此時聽Karaweik好像在說什麽“公路”,不禁腦中一片茫然:“星期天,你是說山澗裏有條公路?扯蛋是不是?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地方怎麽會有公路?”
阿脆告訴司馬灰:“星期天的意思是說……在山澗那邊有一條‘幽靈公路’。”
這一來三人全都有些糊塗了,什麽是“幽靈公路”?給人走的還是給鬼走的?
Karaweik的表達能力比較差,有話說不清楚,急得他抓耳撓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從自己的背包中翻了半天,掏出一個殘破的筆記本來,遞給司馬灰等人觀看。
司馬灰接到手中,覺得那筆記本裏似乎夾着什麽東西,随手從中翻開,見是一枚軍服上的臂章,上邊繡的是顆虎頭,底色為深綠,好像代表着熱帶叢林,下邊還有幾個英文字母,但是早已磨損難辨了。徽章下還疊着一張模糊發黃的黑白照片,那是大約整營幾百名軍人的合影,由于人數太多,顯得密密麻麻,看不清細節。
再看筆記本中記載的內容,竟然全是以漢字寫成,司馬灰只翻了幾頁,越看心中越是驚訝,但同時也已經推測出了Karaweik想說的事情——在“野人山”最為偏僻險要的崎岖角落裏,确實存在着一條神秘而又隐蔽的“幽靈公路”,那是第二次世界戰時期,中美工程兵部隊聯手修築的“史迪威公路”。然而筆記中也提到,關于“幽靈公路”這一段區域,牽涉到了許多神秘的特殊事件。
第四話 A~B
司馬灰有時會想:“運氣這種東西,往往有幾分女人的氣質,你越是想要得到她的時候,她就離你越遠;然而當你已經對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時候,她反倒有可能自己找上門來。”
如今的情形,恰好是應證了這個想法,當緬共游擊隊潰散之後,司馬灰等幸存者決定冒險穿越“野人山”返回中國,雖然明知這是條毫無生存機率的死亡之路,但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向前走下去。可就當衆人已經放棄一切希望的時候,Karaweik卻為他們指出了一條隐秘異常的“軍事公路”。
司馬灰知道此事牽扯極深,怎敢輕易相信,他讓阿脆仔細詢問Karaweik,這本筆記和虎頭徽章究竟是從何得來,自己則與羅大海二人逐頁翻看筆記本,想要從中找到答案。
大約用去了半個多小時,司馬灰終于大致搞清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在野人山腹地,隐藏着一條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由中美雙方聯手修築的戰略公路,以中緬印戰區司令官“史迪威将軍”的名字命名,歷史上稱其為“史迪威公路”。
這條“史迪威公路”全長一千多公裏,貫穿了印度、緬甸、雲南、貴州,與滇緬公路相結,途中所經之地,多是喜瑪拉雅山脈的餘脈,高山峽谷衆多,是地球上地形最複雜最崎岖的區域,大地仿佛在這裏突然隆起了無數皺摺,有些地方的落差甚至達到三四千米。
當年有一張聞名于世的戰地新聞攝影照片,是一隊美制運輸卡車,盤旋在陡峭的山間公路上緩緩行進,那條狹窄的公路險峻異常,竟在短短數公裏的距離之內,接連出現幾十道急轉彎,另有一張不見卡車,只見山路崎岖盤旋的照片,取的都是同一場景,這段著名的“二十四道拐”,也是“史迪威公路”的其中一段。
在修築這條公路的時候,戰況也進入了白熱化階段,美軍的援華航空隊,駕駛着運輸機,不間斷的往返于駝峰航線之間,但是空軍運輸機承載容量畢竟有限,加之這條航線的飛行條件格外惡劣,不斷有飛機墜毀,損失很大。僅憑空中通道,難以完全支持整個中國戰場日益龐大的物資需求,所以軍方決定在原始叢林中打通一條公路。
那時的緬甸已被日軍占領,中美工程兵部隊為了完成這一任務,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們逢山開道,遇水搭橋,修築公路的同時,又要不斷與日軍激戰,每一公裏的路段上都會有人犧牲,可以說這條崎岖陡峭的公路,幾乎完全是用軍人寶貴的生命鋪就而成的。
鮮為人知的是,“史迪威公路”并非只是唯一的一條公路,除了當時所稱的“南段”和“北段”兩條主要路線之外,途中也出現了若幹分支,多是因為地質結構複雜和自然環境過于惡劣的原因,修到一半就被迫放棄改道,所以在蜿蜒曲折的“史迪威公路”沿線,出現了許多廢棄的支岔路段。
其中最長的一段廢棄路線,出現在緬北野人山,當時的中美聯合工程兵部隊,在深山密林之地,找到了一條英緬戰争時期遺留的廢舊公路。
早在西方殖民主義擴張的時代,法國人把自己治下的越、柬、寮三國統稱印度支那,緬甸則是英國殖民地,而在緬北的深山密林中,有一片始終沒有歸屬的區域,英法雙方都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修築公路鐵路,都妄圖将這片區域控制在自己手中,但在野人山遇到的困難和危險,大大超出了預期,死了不少人,始終沒能完工,各方面對于在野人山裏遇到的“恐怖事件”,也向來秘而不宣。
在緬甸一座寺廟中,藏有一卷來歷不明的古老地圖,圖中描繪着野人山裏的“象門”。地名稱為象門,實則是條很深的山谷。谷中環境陰冷潮濕,非常适合緬甸蟒栖身,據說山谷中是野象群埋骨之地。雖然舊時遺跡早都蕩然無存了,但修築“史迪威公路”之時,美軍工程兵還是參考了這副古圖,依照山脈走勢,将公路修得蜿蜒如蛇,并希望打通英軍遺留下來的廢棄路段,如此一來,便可以節約許多力氣,又能夠将野人山天塹貫穿連通,最後卻也未能如願,使得這段位于緬北山區死角沉寂地帶的公路,漸漸被世人遺忘,終于成為了一條名副其實的“幽靈公路”,再也沒有人能夠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當時為了有效協調中美雙方的軍事行動,中國部隊中有許多曾在印度接受過美國教官輪訓,又懂得英語的中下級軍官,被分別抽調出來編入了美軍。其中有位姓徐的少尉,名叫徐平安,他就被派遣到“美軍第六獨立作戰工程團”,并且跟随這只部隊擔任修築“野人山”公路的艱巨任務,不幸在一次與日軍的遭遇戰中負傷,臉部受到嚴重燒傷,毀了容貌,身體上也留下了殘疾,傷愈後他不願返鄉,選擇留在了緬北,娶了個當地的女人為妻。
徐平安正是Karaweik的祖父,他把在野人山中的所見所聞,都以筆記的形式記錄了下來,但此人去世較早,其後代入鄉随俗,又都是在山裏土生土長,雖是華裔,卻連中國話也不太會說了。
由于Karaweik是華裔,又曾被夏鐵東救過一命,所以他對緬共游擊隊裏的中國人很親近,覺得自己該跟這些人是親屬,他雖然聽不大懂司馬灰三人在反複讨論什麽,但是卻能看出這些人是要進入兇險無比的“野人山”。
緬甸有種很特別的香料,是在林中挖出老樹樹根,做為燒煙子的原料,再用細磨慢慢磨碎了,才能制成,“野人山”有許多生長了千百年的古樹,徐平安熟悉山裏的地形,并且掌握着各段公路的分布情況,所以他常到山裏挖掘樹根制販香料,或是在斷崖旱山處采摘草藥,賴以維持日常生計。
Karaweik也曾跟家人數次進山采藥,能夠認得路徑,如今時隔多年,舊時修築的軍用運輸公路,早都被泥土和植被覆蓋,又有大段區域被坍塌的山體壓埋,除了Karaweik之外,旁人很難找到掩藏在地下的原木路基。
徐平安的筆記本中,雖然沒有畫出地圖,但是通過文字,詳細描述了野人山裏的地形。這片山脈東西長,南北窄,走勢自西北偏向東南,當中的地形最為崎岖複雜,植物茂密,地下洞窟極多,霧氣濃重,積年累月不散。史迪威公路從南而北,迂回至野人山地區,開始呈“Y”字形分布,中間是個分支,右側标注為719A路線,左側是206B路線,被美軍統稱為“幽靈公路”。
A路線繞經野人山右側的邊緣地帶,雖然曲折漫長,但相對而言,這是較為安全的一段;而B段公路利用了許多天然洞窟,打通隧道穿山而過,是前往中緬國境線直線距離最近的一條路。
可是這條“幽靈公路B線”所經過的區域,卻是整個野人山最為恐怖的地帶,修築公路隧道的時候,發現野人山腹地的大部分洞窟岩縫中,都有白茫茫的濃霧湧出,進去偵察的人一個也沒回來,随着工程的逐漸深入,“美軍第六獨立作戰工程團”有越來越多的人員在此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對于地底出現的濃霧,至少有三種說法:還早在殖民地時期,曾有一位英國探險家,提出這是“瘴厲之氣”的觀點,推測那霧中含有劇毒物質,一經吸入,就會造成心髒麻痹,但後來經過勘驗,已經排除掉了這一說法;還有一說,是俗傳在象門深處,栖息着一條黑色巨蟒,當地人稱其為“長蛇”,民間多有拜其為仙的,約有數裏之長,吐納雲霧,凡是人畜經過附近,便被吸入蟒腹。并說從雲霧中流出來的溪水,都會淌過堆積如山的白骨,其中浸透了蟒蛇的毒涎,絕對不能飲用。
關于地底有巨蟒吞雲吐霧之說,許多人都相信是真的,不過你要是問有誰親眼目擊過,則都是連連搖頭,但随後又會對着佛祖發誓,說确實有人曾在“野人山”裏看見過,說來說去,到頭來難辨真僞,所以很難指望從本地人口中探聽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
更有人說,古時候的土人,為了保守“野人山”裏隐藏的秘密,在水源處設下了“蠱”,中者萬難解救,絕無生理。
總之提起這座野人山,真是讓“見者不寒而栗,聞者談之變色”,它就仿佛是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生命的惡魔。籠罩在其上的種種離奇傳說,直如那萦繞在群山之間的重重迷霧,面目模糊詭異,令人望而生畏,難以琢磨。
美軍工程團修築的B線公路,終因施工的阻礙太大,被迫半途而廢,從野人山西側迂回的A線,雖然最後也未能徹底貫通,但可以從相對安全的區域繞過野人山,預計需要十幾天的行程。
Karaweik擔心司馬灰三人進到原始叢林中迷了路,會走入深山蟒霧裏送掉性命。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軍曾用飛機布雷,大量地雷從半空直接投到山中,降雨後就會被地表的泥土和植物覆蓋,根本不留痕跡。Karaweik曾多次跟他祖父進山,識得那些地雷密集的區域,所以才要跟随同行,他想指明幽靈公路A線,把衆人帶到緬北三角區附近,那裏已經距離國境不遠了。
司馬灰心下頗為感動,心想這些年音訊隔絕,只憑道聽途說,也不清楚國內的具體情況怎麽樣了,但我們這夥人當年都是潛逃出來的,如今更是敗兵之将,英勇不加,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來為當年的行為開脫。倘若僥幸有命回去,能不被按個投敵叛國的罪名,已是癡心妄想的奇跡了,即便不被槍斃,恐怕也得在監獄中把牢底坐穿。至于Karaweik這小子,自然是無法将他帶到中國,最好的結果是離開野人山之後,能讓他到寺廟裏出家為僧,接着當個和尚,安安穩穩地過上一世。但同時他也知道,Karaweik留在緬甸最終的下場,肯定躲不過搜捕,唯有死路一條而已。只不過這個結局太過殘酷,他不忍去想。
阿脆憐惜地摸了摸Karaweik半禿的腦殼道:“這孩子的心真好。”說着又瞪了羅大海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先前總對Karaweik發脾氣。
羅大舌頭不免有些尴尬,他為人形跡粗略,并不善于流露真情實感,別看平時話多,到這時詞兒就少了,只好硬裝成一副“關心下一代成長”的模樣,大咧咧地對Karaweik說:“想不到你這小賊禿還是個‘果敢’,今天……就他媽算我羅大海欠你一回。”
司馬灰很清楚羅大海雖然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已然表明他願意替Karaweik死上一回了。但是不知為什麽,在旁邊聽了這些話之後,司馬灰有種難以名狀的恐懼驀然湧上心頭,總覺得此去兇多吉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如此不好的預感,暗想還不如留在原始叢林中當個野人算了,與其回去送死,何不藏之深山,韬光養晦?
可阿脆與羅大海都是思鄉心切,催促司馬灰趕緊動身,現在是越往北走越安全,否則等熱帶風團“浮屠”一到,再想走都走不成了。
司馬灰只好振作精神,跟着那三人朝西面的山澗下走去,由于地形高低錯落,在深山密林中的直線距離,看起來雖然很近,走起來卻是格外艱難漫長,一路穿山越嶺,行到天已黃昏,還是沒有抵達“幽靈公路A線”。
四人身邊沒有攜帶半點糧食,在山中走了多時,腹中饑餓難忍,只好捉了兩條草蛇裹腹,奈何僧多粥少,濟不得什麽事。羅大海無意間擡頭一看,發現在一株老樹上,栖着一只不知名目的野鳥。那野鳥生得翠羽藍翎,好生鮮豔,看體形着實不小,啼叫起來,聲音就像是在敲打空竹筒。
原始叢林中的鳥類最多,大部分都是奇形怪狀,它們一般不怕人,大概從來也沒見過人,還以為人跟猴子差不多,看到有人經過,就呆楞楞地沖着你叫。
羅大舌頭心想此地入山已深,即便槍聲再大,也無須擔心引來敵人。他用力吞了吞口水,舉起英國造,把三點對成一線,瞄準了摳下板機。随着一聲槍響,老樹上的野鳥應聲而落。槍聲同時驚起了成群的林中宿鳥,它們徘徊在密林上空盤旋悲鳴,久久不散。
Karaweik和阿脆迫不及待地跑向前邊撿拾獵物,羅大海也得意忘形地跟了上去,只有司馬灰肩傷較重,腦子裏昏昏沉沉,只背着條六七斤沉的步槍,都感覺重得不行,他一步一蹭的落在了後邊,忽然發現身後有些異樣,不由得立刻警惕起來,正想回過頭去看個究竟,卻已被一支冷冰冰的槍口抵住了後腦。
第五話 海底
司馬灰在緬北游擊隊這幾年,幾乎每天都是滾在刀尖上過日子,深知叢林法則是弱肉強食,稍稍有些手軟或是猶豫,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此刻他忽然發覺腦後被槍口頂住,也無暇多想,立刻施展“倒纏頭”,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右臂同時向後反抄,不等偷襲之人扣下扳機,便早已夾住了對方持槍的手臂。
司馬灰左肩帶傷,使不出力氣,只好傾其所能,順勢用個頭錘,将額頭從斜下方向上狠狠頂了過去,正撞到那人的鼻梁骨上,就聽鼻骨斷裂,發出一聲悶響,碎骨當即反刺入腦,那人連哼也沒哼一聲,頓時軟塌塌的倒在了地上。
司馬灰這幾下快得猶如兔起鹘落,極是狠辣利落,結果收勢不住,也跟着撲到了地上。他惟恐來敵不止一人,連忙就地滾開,随即旋轉推拉SM1E步槍的槍機,正待招呼走在前邊的羅大海等人隐蔽,卻見叢林裏鑽出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緬甸人。
那夥武裝人員,大多是頭裹格巾身着黑衣的打扮,手中都端着“花機關”,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準了前邊的羅大海三人,看情形只要司馬灰再敢輕舉妄動,立刻就會把他們打成蜂巢。
司馬灰自知反抗不得,只好走出來棄械投降,被人家當場五花大綁,捆了一個結結實實。司馬灰暗暗叫苦,萬沒想到深山老林裏會遇到敵人,但是看這夥人的武器和服裝十分混雜,不會是政府軍。野人山這險惡異常的鬼地方,大概只有“游擊隊、劫機犯、運毒者”一類的亡命徒才敢進來。
司馬灰判斷不出這夥人究竟是幹什麽的,但也心知肚明,自己殺了對方一個同伴,落在他們手裏,定然難逃一死,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正在這時,從那隊緬甸武裝人員後邊,又走出六個人來,有老的也有年輕的,其中甚至還有個體魄高壯的洋人,為首卻是個容顏清麗的年輕女子,看樣子也就二十來歲的年紀,頭上戴着頂配有風鏡的叢林戰鬥帽,身穿獵裝,顧盼之際,英氣逼人,顯得極是精明幹練。
那夥緬甸武裝人員把司馬灰四人從裏到外搜了一通,把找到的零碎物品,連同Karaweik身上所藏的筆記本,都交給了為首的那個女子過目。
那女子不動聲色地逐一翻看,待看到徐平安所留的筆記本之時,臉上晃過一抹驚訝的表情,她立刻合上筆記本,低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死屍,又走到司馬灰近前,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開口問道:“你們是中國人?怎麽穿着人民軍的軍裝?到這緬北深山老林裏來做什麽?”
在司馬灰眼中看來,這女子仿佛是從舊式電影中走出來的人物,不知什麽來路,可一聽對方竟然不知道緬共人民軍裏有數萬中國人,即以此事詢問,想必是從境外來的。他又聽那女子的中文吐字發音清晰标準,絕非後天所學,應該也是個中國人,至少曾經是個中國人。司馬灰自己也知道中國人落在緬甸人堆裏一眼就能被人認出,沒什麽可隐瞞的。心想:“看來這件事多半還有周旋的餘地”,但眼下還不清楚這夥人和軍政府有沒有瓜葛,所以并沒有答話,只是點了點頭。
那女子和顏悅色地又問:“你怎麽不敢說話,是不是有點緊張?”司馬灰心中不斷盤算着如何脫身,嘴上只含含糊糊地應道:“我非常的有點緊張。”
誰知那女子忽然變得面沉似水,哼了一聲說道:“少跟我耍滑頭,你剛才被我的手下用槍口頂住了後腦,卻能在舉手投足之間就将他殺了,而且當真是殺得幹淨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你殺人連眼都不眨,具備如此出類拔萃的身手和心理素質,居然也會有緊張懼怕的時候?”
司馬灰見那女子目光銳利,不像是個好對付的主兒,但仍狡辯說:“我之所以覺得緊張,是因為你離我離得太近了,你站在我十步開外還好,超過了這個距離,我就會感到不安全。”
那女子冷冷地瞪了司馬灰一眼:“我問你什麽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回答。要不看你們是中國人,我也不會下令生擒活捉,如果我現在把你交在那些緬甸人的手裏,他們肯定會在木樁子上活剝了你的人皮。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他們是很會搞這些折磨人的花樣的。”
司馬灰滿不在乎地說:“我羅大海歡迎來搞,搞費從優。”
羅大海被人捆住了按倒在地,一直作聲不得,此刻他聽司馬灰冒充自己胡說八道,立即掙紮着破口大罵:“司馬灰,你小子太他媽缺德了,你有舅舅沒有啊?我操你舅舅!”
那女子見司馬灰和羅大海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而且都是油條,問了半天,你問的明明是東,他們偏要說西,根本別想從這些人嘴裏打聽到半句有用的話,她心中無明火起,就不免動了殺機,一把揪住阿脆的頭發。随即“唰”地一下拽出獵刀,寒芒閃處,早将刀刃抵在阿脆頸下,盯着司馬灰說:“你再跟我胡說八道,我就先一刀割斷這姑娘的喉嚨。”
阿脆全無懼色,對那女子說了聲:“我早就想死了,你給我來個痛快的吧。”然後就閉目待死,一旁的Karaweik急得大喊大叫,卻被一個緬甸人用腳踩在地上,拿槍托照着腦袋接連搗了幾下,頓時砸得頭破血流。
羅大海見狀罵不絕口,而司馬灰則是沉住了氣,絲毫不動聲色,表面上繼續随口敷衍,暗中想要尋機掙脫綁縛,奪槍制敵。可他四下一看,發現除了二十幾緬甸武裝分子之外,以那女子為首的幾個人,居然都在身後背了一根金屬制成的管子。
司馬灰識得這件器械,它有個名目,喚作“鴨嘴槊”,通體五金打造,鵝蛋粗細,柄部有人臂長短,內藏三截暗套,可長可短,能夠伸縮自如,前邊是個獸頭的吞口,從中吐出鏟頭似的槊端,槊尖扁平鋒利,有點類似于游方僧人使用的五行方便連環鏟,但更為輕巧精致,便于攜帶,是早年間的金點先生挂牌行術之時,用來判斷地質條件用的獨門工具,可以穿山取土,就連堅硬厚重的岩層也能挖開,如果在荒山野嶺上遇着不測,又可以當作兵刃來防身,據說以前嶺南和關東地區的盜墓賊,也多有用它來掘墓土撬棺材的。
司馬灰看得真切,不由得心下起疑:“看來這夥人并不是政府軍派來的追兵,但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怎麽偏要跟我們過不去?而且神秘莫測的野人山,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角落,山裏究竟隐藏着什麽樣的秘密,才值得這夥盜墓者,如此不顧一切的前來冒險?”
那女子身邊有個五十多歲的老者,中等偏瘦的身材,颌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油頭滑腦,像是個“學究”的模樣,他見此刻的氣氛僵持到了極點,随時都會血濺當場,就急忙出來打個圓場,先是對司馬灰說明了事情經過,他自稱姓姜,人稱“姜師爺”,祖籍浙江紹興,是個“字匠”出身,并介紹那女子姓勝,名玉,人稱“玉飛燕”,是他們這夥人中打頭的首領。
姜師爺聲稱他們這夥人是一支考察地理的探險隊,想深入“野人山”腹地尋找史迪威公路的舊址。先是使用重金,買通了在緬北三角區很有勢力的一位軍閥頭子,才得以找機會進山。但是苦于對叢林裏的環境不熟,又找不到認路的向導,空在山中轉了十多天也不得結果。
剛才探險隊在叢林中聽到槍聲,立刻四散躲避了起來,随後就發現了司馬灰等人,他們見這四個人身邊帶有步槍,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