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第一話 野人山
司馬灰和羅大海聽了夏芹說的話,都感到十分奇怪,隐隐覺得這件事情小不了,但實在想不出她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能帶來什麽樣的驚人消息,于是不斷追問究竟。
夏芹看看四周無人,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表哥……從農村……逃回來了。”司馬灰和羅大海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真的,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原來夏芹的表兄,名叫夏鐵東,一米八六的大個子,鼻粱上總是架着一副眼鏡,但并不顯得文弱,看起來反而有幾分睿智。他喜歡打籃球,文革剛開始時正好在北京讀大學,曾經看過不少西方小說,思想比較激進,有雄辯煽動之才,熱衷于參加各種運動,也是最早那批紅衛兵的骨幹成員之一。
由于夏鐵東心胸寬闊,為人誠實重信,遇事敢于出頭,加之文武雙全,精力充沛,知識面也很廣。國家大事也好,世界形勢也好,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同時又很重義氣,遍讀馬列毛和各路中外名着,例如普希金的詩,随便是哪一段,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在此人有種特立獨行領袖群倫的氣質,所以身邊總有許多追随者。
在司馬灰和羅大海十三歲那年,曾跟着回到湖南的夏鐵東參加過大串聯,重走長征路,再上井岡山,那半年多的時間裏,他們開闊了眼界,增長了閱歷,又聽這位老大哥講了許多“革命真理”,當時夏鐵東告訴他們:“只有吃大苦,涉大險,才能成大事。”二人受其影響,深以為然,從心底裏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後來随着周總理發出指示,全國範圍內的大串聯運動終于落下帷幕,夏鐵東重新回到北京,而司馬灰和羅大海則混跡于長沙街頭,彼此間失去了一切聯系。只是風聞夏鐵東由于種種原因,被卷入了很嚴重的政治事件,雖然還沒有最後定性,但他的大好前途算是完了,年前去了陝北的一個貧困地區插隊。
可就在兩天前,夏鐵東突然和另外一男一女兩個知青,偷着跑回了老家,他不敢在街上露面,只好找來夏芹,讓她幫忙去召集以前的朋友,說是要與那些人再見一面,然後他就打算越境離開中國,這輩子都不見得還有機會活着回來了。
夏芹知道夏鐵東和司馬灰、羅大海之間的交情不錯,所以她很擔心以司馬灰等人無法無天的性格,不但不會進行有效的勸阻,反而會跟着夏鐵東一同潛逃到境外,因此猶豫了許久,最終才吐露實情。
司馬灰聽完這件事,就對夏芹說:“小夏你太多心了,你表哥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他絕對不會做投敵叛國的事。你就看他這名起的,夏鐵東,鐵了心扞衛毛澤東思想,這樣的人能潛逃到境外去投敵?你便是割了我的頭我也不信。”
羅大舌頭也表示認同:“林沖那麽大本事,想到水泊梁山入夥還得納個投命狀,老夏現在只不過是個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又沒掌握國家機密,他就算真有心投敵叛國,可能人家也不帶他玩。”兩人當即決定,要盡快去跟夏鐵東見個面。
次日傍晚,司馬灰帶着當初跟夏鐵東一起串聯全國的幾個同伴,過江來到了市區,在烈士陵園附近一處簡陋的民房當中,他們又見到了已分別數年之久的夏鐵東。
夏鐵東明顯比以前黑了,人也瘦了許多,神情更是郁郁,但是在陝北農村日複一日的繁重勞動下,身體卻比以前更加結實了,他看到當年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兄弟,都已經長大了,心裏非常高興,以對待成年人的方式,與司馬灰和羅大海緊緊握了握手,重逢的喜悅難以抑制,使三個人的眼眶全都變得有些濕潤了,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随後陸續又來了很多年輕人,把原本就不太寬敞的房子,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都是與老夏要好的同學和朋友。衆人就和在生産隊裏開會一般,團團圍坐了敘話,如此就顯得司馬灰和羅大海這夥人年紀偏小了,活像是一幫小喽羅。
夏鐵東見來了許多老朋友,心情更加激動,一番感慨之後,與衆人說起別來經過,他六八年到陝北閻王溝插隊落戶,開始還覺得是去農村鍛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到了之後才逐漸發現,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歡迎他們,因為土地貧瘠,不論生産隊裏的勞動力再怎麽增加,一年到頭的收成也只有那麽多,大部分時候都是守着地頭看天吃飯,與他的人生理想相去甚遠,不到一年就覺得實在呆不下去了,而且一想到這輩子都要在這鳥不拉屎的荒涼地區紮根,就完全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夏鐵東雖然才華出衆,但這種人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理想主義的情緒太嚴重,他和當時的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對世界革命充滿了向往與熱情,覺得在國內開荒種地很難有什麽作為,就将心一橫,跟兩個同伴逃回了老家,他告訴衆人今後的計劃:“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與其窩窩囊囊呆在家裏,帶累着爹娘受氣,還不如趁現在投身到世界革命的洪流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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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海等人都對真刀真槍向往已久,但他們并不明白夏鐵東言下之意,在旁問道:“日本鬼子早投降多少年了,什麽地方還有八路?”
夏鐵東說“雖然法西斯基本上是被消滅光了,可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勞苦大衆,仍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要美帝國主義一日不滅亡,世界人民就一天沒有好日子過”。
在場的大多數人一聽這話,可都對此沒有信心:“人家老美那可是超級大國,就咱們這幾個人過去,怕是解放不了他們。再說咱們就算有這份決心,也沒處搞到船和武器啊,別說火箭大炮轟炸機了,連菜刀都合不上人手一把。總不能每人腰裏揣倆麻雷子,駕條漁船就想橫渡太平洋吧?”
夏鐵東又說:“超級大國都是紙老虎,沒什麽大不了的,美軍殘酷而又虛弱,全是少爺兵。另外他們美國人也不全是大資本家,百分之九十九還都是被剝削的勞動階級,咱們可以利用毛澤東思想,把敵人內部的無産階級和工農兵兄弟們武裝起來,煽動他們高舉義旗來個‘窩裏反’,只要能夠做到裏應外合,再加上卡斯特羅在老美後院跟咱們前後夾擊,不愁打不垮美帝。不過……眼下咱們的力量确實還很薄弱,想直接從太平洋登陸美國本土不太現實。這不美帝正在侵略越南嗎,我看咱們幹脆先去支援越南人民,到熱帶叢林裏打游擊埋竹釘,跟美軍較量一番,等到光榮凱旋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可以讓國內這些人好好瞧瞧,看咱們到底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
這些年輕人雖有滿腔的雄心壯志,卻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此言一出,立即有好幾個同伴齊聲響應:“老一輩無産階級革命家抛頭顱撒熱血,用二十八年的時間打出了一個新中國,我們怎麽就不能再用一個二十八年,解放全人類呢?”
羅大海更是惟恐天下不亂,有這等熱鬧他哪能不去,而且黑屋地區很快就将不複存在了,他們這夥人要是留在城裏,在今年年底之前,也都得被趕到農村下鄉落戶去。
雖說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幾百萬解放軍離開了農民兄弟的有力支持也照樣玩不轉,但事實上沒人願意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一輩子,在當時那批年輕人的心中,只有軍人才是最光榮最神聖的職業,既然在國內當不了兵,去越南打仗也是條出路,反正抗槍就是比抗鋤頭強。又尋思兄弟們都是千辛萬苦遠道去支援越南人民解放事業的,沒功勞也有苦勞,而且要說到戰術經驗和戰略理論可是咱們中國人的強項,從古到今打了好幾千年,論資排輩理所當然是老大哥,去了越南那邊,怎麽還不得給咱們安排個團長、師長之類的職務。
司馬灰雖然是在北京住了十幾年,也天天到學校上課,但他自小有“文武先生”傳藝授道,受家庭背景的影響很重,不是單一教育模式下形成的思維結構,所以他對夏鐵東今天所說的計劃并非十分認同。不過司馬灰總覺得“義氣”二字為重,既然羅大海等人都決定要跟夏鐵東去越南參戰,他自然不能落于人後,況且離了“黑屋”,自己也無從投奔,就決定跟随衆人一同南下。
選擇去越南的人,大多是無家可歸,又覺前途渺茫的右派子女,除了個別一兩個不敢去之外,其餘衆人各自留下血書表明心跡,随後砸鍋賣鐵,湊了些路費,一同離家出走。
夏芹見司馬灰和羅大海果然要跟衆人同行,不禁追悔莫及,在送行的時候,還想勸他們回心轉意。但司馬灰哪裏肯聽人勸,他知道夏芹的口風很嚴,不會對外洩露自己這夥人的去向,不必再對她多囑咐什麽了,又想到這如今是去遠鄉異域同美軍作戰,那槍林彈雨可不是鬧着玩的,炮火無情,兇多吉少,萬一做了沙場之魂,這輩子就真回不來了,畢竟故土難離,心中不免有些不舍,恍惚之際,本來想說的話也都忘了。
夏鐵東帶着二十幾個同伴與送行者灑淚而別,悄悄上路,輾轉南行,途中的許多波折磨難,全都不在話下。只說好不容易到達中越邊境,接下來就是混過友誼關,進入了越南境內,一看北越在美國空軍曠日持久的轟炸之下早已滿目瘡痍,更激起了同仇敵忾之意,正要趕到前線去參加戰鬥,卻不料壯志未酬,還沒等見到傳說中的美國大兵長什麽樣,就先遇上了北越的公安同志,對方一看這夥人都穿着軍裝,但沒有領章帽徽,便以為是解放軍逃兵跑錯了方向,立刻不問青紅皂白地捉了,由于雙方語言不通,怎麽解釋也解釋不清,先是關了一晚上,轉天就被捆成五花大綁,全部押回了中國。
這夥年輕人在回國之後,先是被審了一通,然後都給直接發配到雲南的農場裏勞動改造去了。他們到勞改農場後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緬甸那邊也在打仗,而且戰況十分激烈,人腦子都打出狗腦子來了,雲南有好多知青都跑過去參加了緬共人民軍,緬共尤其歡迎中國人,甭管是什麽成份,也不問出身高低貴賤,去了立馬就發真家夥,長的短的由你自己挑,彈藥更是敞開了随便用,雖然沒有飛機導彈,但是反坦克火箭、高射炮、重機槍則是應有盡有,他們還組建了“知青特務營”,這支部隊屢立奇功,威震敵膽。
夏鐵東等人沒在越南打上仗,本就心有不甘,一聽緬甸那邊的情況,立即呆不住了,大夥一合計,覺得農場看守很松,都決定再次潛逃出去,于是從雲南偷着離境,泅渡怒江,參加了緬共組織的人民軍。
夏鐵東自從到了緬甸,先後參加了大大小小百十次戰鬥,雖然他只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比較高,又受國內戰争電影的多年熏陶,對于戰略戰術層面的理解和認識,可以說是無師自通,作戰格外英勇,自然倍受重用,那些戰友們都稱他是來自中國的“切·格瓦拉”。
司馬灰和羅大海一直跟随在夏鐵東身邊,在長達數年的血腥戰争中,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從危機四伏的偵察行軍到艱苦卓絕的野外生存,從陣地上遭遇的槍林彈雨到生還後難以承受的精神壓力,戰争中的一切恐怖與荒謬,全都不可避免的落到了他們頭上,也早就歷練得能夠獨擋一面了,耐何大勢所趨,緬共部隊在後期作戰中接連失利,人民軍內部矛盾重重,互相牽制,控制的範圍越來越小,已經難成氣候。司馬灰所在的那支部隊,終于被政府軍大隊人馬,團團圍困到了緬北“野人山”外圍的密林裏。
當年跟随夏鐵東一同從國內出去的戰友們,這時候不是陣亡,就是在戰鬥中失蹤,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只好撤進山裏打起了游擊,夏鐵東也在一次偵察行動中,受傷被俘,随即遭到活埋的酷刑,至今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
游擊隊殘部大約還有四十幾個人,整日疲于奔命,最終退到“野人山”附近,不僅彈盡糧絕,而且每天都有傷亡出現,任憑司馬灰等人的本事再大,此刻也難以扭轉大局。
軍政府将這夥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懸巨賞要他們幾個的人頭,他們雖然不敢冒險進入緬北“野人山”,卻調集重兵封鎖了幾處山口,要将游擊隊活活困死在深山老林裏。
“野人山”是個神秘莫測的恐怖區域,那一帶地形極其複雜,原始森林中的植物異常茂密,終年雲封霧鎖,不見天日,素有“深山地獄”之稱。由于天氣潮濕悶熱,使得瘟疫蔓延,毒蟲滋生,蚊子、螞蟥數量衆多,随便哪一種,都可以在一瞬間就把活人吸成幹屍。相傳密林深處還藏有“飛頭蠻”,更栖息着數十米長的巨蟒,能夠吐霧成雲,水裏邊還有成群結隊的食人魚出沒,根本無人膽敢接近溪水河流,自古以來,也從沒有誰能活着從山裏走出來。司馬灰所在的緬共游擊隊殘部逃到此地,已然陷入了內外交困的“絕境”,不論他們選擇突圍還是逃入深山,最終都難逃一死。
第二話 Karaweik
在最後一次突圍激戰中,司馬灰的左肩也被手榴撣破片所傷,彈片雖然不大,但深可及骨,血流不止,幸得羅大海舍命将他背了回來,可是在深山密林之中,缺醫少藥,根本不具備做手術的條件。
游擊隊裏唯一懂得醫術的“阿脆”,是個瘦骨伶仃的湖南女孩,心地善良,愛幹淨,哪怕是在深山老林裏躲避追兵的時候,也盡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她初中畢業就上山下鄉,是當年跟着老夏一同南逃的成員之一,曾在插隊的時候曾做過赤腳醫生,懂得些藥理,尤其擅長給人接骨。
阿脆的祖父蘇老義,是個天主教徒,懂得洋文,曾在民國的時候,跟法國人學過幾手絕活,除了內科外科,還有一手接骨的技術,如果有傷者的骨頭折了,蘇老義不用開刀,只憑手摸,即知傷勢如何,比如斷了幾根骨頭和折斷的程度,都能用手摸出來,然後對好骨,敷上藥,圈上竹箅、木板,綁住繃帶,再給幾丸藥吃,受醫之人傷好後恢複正常,不留任何殘疾,趕上陰天下雨,也不會覺得痛癢。
阿脆該算是‘正骨科蘇家’的真傳,但在文革期間,她也受到祖父的牽連,沒能當上軍醫,十六歲就到山溝裏插隊,當時老夏見她年紀小,身子骨也太單薄,就常常幫她分擔一些高強度體力勞動,後來南逃,也将她帶了過來,從那時起,阿脆就成了緬共部隊裏的“軍醫”和“通訊員”。
阿脆看了司馬灰的傷勢之後,發現如果不盡快用刀子把彈片剜出來,很可能會因失血過多危及生命,于是她立刻着手準備,同時問司馬灰能不能忍得住疼?
司馬灰在夏鐵東死掉之後,心中極度沮喪,加之肩上傷口血流如注,臉色變得慘白,但他并不想讓同伴為自己擔心,硬撐着對阿脆說:“你那有什麽家夥,盡管往我身上招呼,我要是‘哼’一聲,我都不是人揍出來的。”
羅大海在一旁關切地說:“你他媽的可真是不知死活,你以為你是關公啊,刮骨療毒連眉頭都不帶皺的。到時候真要忍不住了,你就使勁叫喚,這又不丢人,要不然我找塊木頭來讓你咬着磨牙。”
司馬灰咬着後槽牙說:“其實我看關雲長刮骨療傷也不過如此,歷史上比他狠的人物多了去了。太平天國起義的時候,好多被俘的将領都遭受了淩遲極刑,那可真是一刀一刀的在身上割肉,哪個用過麻藥了?有明确記載的那兩位,一個是林鳳翔,另一個是石達開。林鳳翔是被綁到北京菜市口受刑,他在受刑過程中,血流盡了流的都是淋巴液,目光卻一直随着劊子手的法刀而動,盯得劊子手都虛了;石達開是在四川成都被清軍施以碎剮淩遲,然而自始至終,神色怡然,哪象是在受刑,反倒跟在澡堂熱水池子裏泡澡似的,這就叫視死如歸,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羅大海算是對他沒脾氣了,搖頭說:“你小子真是黃鼠狼子啃茶壺——滿嘴都是詞兒啊。”
阿脆對司馬灰說:“你也別死撐了,我剛剛在附近找了幾株‘鬼須子’,這種野生草藥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還是會很疼,你要忍着點。”
司馬灰不再說話,忍着疼讓阿脆剜出手榴彈殘片,額頭上的全是黃豆大的汗珠子,但他也當真硬氣,始終一聲沒吭。
阿脆手底下十分利落,三下五除二取出彈片,用草灰消毒後進行了包紮處理,等忙活完了,她的眼圈忽然紅了,止不住落下淚來。
司馬灰忍着疼問她道:“阿脆你哭什麽?”
阿脆低着頭用手背抹去挂在臉上的淚水:“我剛才想起以前從國內一起出來那麽多人,到現在可就剩下咱們三個了。”
提起這件事,司馬灰和羅大海也都覺得揪心,許多死在緬甸的同伴,死得既不浪漫,也不壯烈,更沒有任何意義,他們默默躺在了異國冰冷的泥土之下,永遠都回不了家,而家裏的親人卻至今還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羅大海沉默了半晌,搖頭嘆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緬共剛起兵的時候,那真是勢如破竹,都快打到仰光了,可是怎麽到後來說不行就不行了,散起架來比紙糊的風筝還快。”司馬灰無奈地說:“這根本就不是搞革命的地方,天時地利人合都不占,我看就是格瓦拉再生,給弄到這鬼地方來,他也照樣玩不轉。”
三人趁着短暫的戰鬥間隙,分析了一下目前面臨的局面,緬共人民軍到現在為止,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了,零星的游擊隊難成氣候,而正規軍的各支殘餘部隊,也都并入地方武裝派別,變成了割據一方的軍閥,他們種植毒品、倒賣軍火,唯利是圖,不分好歹,沒有幹不出來的事情。
司馬灰等人帶領的這支游擊隊中,能逃的早都逃沒了,剩下的成員大多是被軍政府通緝之輩,一旦被抓住了準沒命,絕不會有好結果,既別指望着出去談判,也別打算繳槍投降,如今被圍困在“野人山”,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如果打算在原地固守,等着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游擊隊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那就是逃進“野人山”中的原始叢林,但是緬甸人對此地簡直是“談虎色變”,叢林深處根本沒有道路,地形崎岖,環境複雜得難以想象,除了不見天日的茂密叢林和沼澤地,更有毒蛇惡獸出沒無常,妖霧瘴厲肆虐,進去就別想出來,這些年來失蹤在裏面的人,多得數也數不清了。
據說迄今為止人數最多的一次,是日軍一個師團的殘部兩千餘衆,被英軍打得走投無路,被迫撤進了位于野人山南側的大沼澤,結果剛進去就迷了路,又突然遭遇了無數鱷魚的襲擊,兩千多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大都喂了鱷魚,僅有少數幾人得以幸存。
所以緬共游擊隊根本不可能活着從“野人山”裏走出去,退一萬步說,就算僥幸逃出“野人山”,然後怎麽辦?緬北是肯定沒有立足之地了,只好越境回到中國,可幾年前,司馬灰這夥人都是從勞改農場裏偷跑出來的,此時再回去,會是個什麽結果可想而知。
羅大海到了這個地步,不得不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用匕首在泥地上劃了叉,表示現在的情況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後問司馬灰和阿脆:“看明白了沒有?咱們現在就是這麽個處境。”
司馬灰點了點頭,苦笑道:“明白了,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都沒有,反正橫豎都得死,就看最後是怎麽死了。”
阿脆也是心下黯然,但如今知道了自己必死無疑,心中反倒是坦然了許多,她說:“既然怎樣都難逃一死,我可不想做俘虜被處決,咱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異國他鄉的深山老林裏。”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也有此意,尋思着可以冒死穿越“野人山”,如果有誰命大能活着走出去了,就盡量想辦法返回中國,随後的事就聽天由命了。甭管怎麽說,回到國內即使被捕,那好歹也算是落到自己人手裏了,最起碼也得先交給有關部門審審再斃,總好過被緬甸軍閥抓住,那夥人可是二話不說,直接拿槍對着你後腦勺就摟火。
三人心灰意冷,商議定了去向,就把游擊隊裏還活着的人,包括傷病員都召集起來,跟大夥講清楚現在深陷絕境,不得不分散突圍,所謂“分散突圍”,也只是說着好聽,其實就是說咱們這支隊伍從現在開始,不再有建制和紀律的約束,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了。
這個消息一經宣布,衆人并沒有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因為大夥全都知道這是遲早的事,在互道珍重之後,就默默踏上了各自選擇的道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寧可被政府軍捉去五馬分屍,也不敢再往叢林裏邊走了。
但決定要走“野人山”這條路線的人,除了司馬灰他們三個之外,竟然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緬甸少年,這小子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也沒個正經名字,瘦得像只猴子,穿着件破沙籠,剃着光頭,憨頭憨腦,整天一副嘻皮笑臉的傻模樣,游擊隊裏的人都稱他“Karaweik”或“Kara”。
“Karaweik”是指當地傳說中的一種鳥類,因為緬甸人的生肖與中國不同,只有八種,根據生于星期幾來決定屬什麽,星期一是老虎,二是獅子,星期三比較特殊,上半天屬雙牙象,下半天屬無牙象,星期四屬老鼠,星期五屬天竺鼠,星期六屬龍,星期日則是“妙翅鳥”,依此判斷,他可能是星期天出生的,因此司馬灰等人也直接用中國話管他叫“星期天”。
Karaweik還是在兩個多月以前,被夏鐵東從緬北一個村子裏救出來的孤兒,他的家人都在戰亂中死光了,此後就一直跟這緬共人民軍到處走,攆也攆不開。現在夏鐵東已經不在了,Karaweik死活都要跟着司馬灰走。
司馬灰心想:“這小子還以為跟着我們往前走就能活着突圍,卻不知我們三人也只有死路一條。”于是他給Karaweik指了指山外的方向說:“你上廟裏當和尚去吧。”
但是Karaweik哪裏肯聽,要是拿北京的話來講,他這人太“軸”了,是個死心眼兒,不管什麽事,只要認準了,就會一條道走到黑,而且他雖然能聽明白漢語,卻僅會講幾句非常生硬的中國話,司馬灰也對其講不通什麽道理,無奈之餘,只好帶在身邊一同進山。
司馬灰認為落到如此境地,無所謂身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而阿脆在老家有個弟弟,但是身在緬甸,與國內音訊隔絕,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算起來也該同Karaweik的年紀相仿,她就拿Karaweik當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照顧。
司馬灰和阿脆倒還好說,唯獨羅大舌頭不怎麽待見Karaweik。因為當地人都是極慢的性子,随你怎麽催促,照樣不急不徐,就連走路也是走得慢慢悠悠,Karaweik剃了發,那是由于當地人崇信佛教,依照此地習俗,女的進庵做尼姑不能還俗,而男子想做和尚則是随時随地,想什麽時候還俗就什麽時候還俗,到廟裏當和尚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門。有的因為心情好了,去當兩天和尚高興高興;也有的因為不走運,就出家做幾天僧人去去晦氣。
由于佛法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得當地人變得悠然懶散,許多人都是老好人、慢性子,從來不着急不發愁,死就死活就活,因為這輩子過完了還有來世,犯不上為了眼前的事情焦慮,Karaweik正是其中之一,他們的這種“消極人生觀”,令羅大海十分反感。
羅大舌頭抱怨了一番之後,見其餘的人都已四散離去,他就把剩下的一些文件燒毀,又看到阿脆正和Karaweik在擺弄那部軍用無線電,便催促說很快要進入原始叢林了,必須輕裝減行,現在也沒兄弟部隊跟咱聯系了,留着這部電臺就是個累贅,趁早砸掉算了。
雖然那部破舊的電臺裏全是噪音,“呲啦呲啦”響個不停,人語聲模糊難辨,但這時阿脆正聽得仔細,完全顧不上理會羅大舌頭在說什麽。阿脆近幾年來經常找機會跟當地人學習語言,幾乎可以算是多半個翻譯,此刻捂着耳機全神貫注地收聽,臉色越來越是不好,她似乎從那時斷時續的嘈雜電波中,得到了一個十分恐怖的消息。
第三話 被世界遺忘的幽靈公路
也許“倒黴”,真是一種永遠都不會錯過的運氣。就在小分隊決定逃入野人山之際,阿脆在電臺中收聽到了最後一條消息——從印度洋登陸的熱帶風團“浮屠”,正逐漸北移,前鋒已經逼近了“野人山”,其規模之劇烈,來勢之兇猛,為近三十年來所罕見。
司馬灰等人在緬甸作戰多年,曾不止一次地見識過熱帶風團帶了的災難性後果,他們很清楚這個消息意味着什麽。
原始叢林中危機四伏,比起鱷魚和巨蟒來,更多的威脅來自于各種各樣的毒蛇、毒蟲;而在深山密林中行軍,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幾乎每一步都要用砍刀“伐山取道”才能通過。基于這些原因,水路就成了最為快捷有效,也是最為安全的途徑。
但是随着熱帶風團的侵襲,必定會使山洪泛濫,不僅無法利用縱橫交錯的河網,而且山中的低窪溝壑地帶,也會遭受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擊,變得異常危險。
“野人山”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片山脈的統稱。數億年前,這裏曾經是地殼能量集中釋放、構造活動頻繁強烈的危險區域。作為喜瑪拉雅遠古造山運動的産物,它西臨依落瓦底江,北接高黎貢,南控勃固大平原,形同一個沉睡的巨人,橫恒在“緬、僚、中”三國之間。
緬共游擊隊被困在了沼澤和原始叢林交界的狹長地帶,只有向北穿越“野人山”,才能夠接近中國邊境。司馬灰的手中根本沒有地圖,他為了避免迷失方向,本來是計劃沿着水路溯流而上,但熱帶風團帶來的狂風暴雨,一定會引發大規模山洪暴發,如果逆流而行,只能落得被洪水吞噬的可怕結果,即使選擇避開水路,轉到在山脊上行動,也會遇到塌方和泥石流所帶來的巨大威脅。
如此一來,就連僅有的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了,不過司馬灰也很清楚,無論情況怎樣,都是走向死亡之路,只是看其終點在哪裏結束而已。他又在心中掂量了幾個來回,覺得還是死得離祖國越近越好,于是吩咐衆人盡快打點好行裝,并讓羅大海炸毀掉軍用無線電,然後就毫不猶豫的動身出發了。
緬甸是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國度,近代曾經被英國殖民者統治了近百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英國人、美國人、中國人、日本人,象走馬燈似的在這裏輪番上陣,好不容易擺脫殖民主義獲得獨立之後,緬甸國內又爆發了曠日持久的內戰。
當初緬共家底子最厚實的時候,儲備的物資和軍火十分充足,連迫擊炮、火箭筒、裝甲車都有,各種槍支彈藥更是多得難以計數。整箱整箱的地雷和手榴彈,碼放得跟座山頭似的,中、美、英、日、蘇、德的格式軍械應有盡有,甚至還有當地兵工廠出産的“緬甸造”,能生産仿英造步槍和手槍,簡直堪稱“萬國牌”武器裝備陳列館。但是普遍缺少新式武器,大部分都是以往各次戰争時期的遺留之物。
可自從滾弄戰役慘敗之後,緬共人民軍一蹶不振,部隊的武器彈藥也開始捉襟見肘。如今司馬灰一行四人,除了防身的手槍之外,僅剩下兩條英國造的“斯梅利”老式步槍,配有少量子彈,身邊幾乎沒有任何糧食與藥品,他們在沒有地圖和向導的情況下,一頭紮進了“野人山”茫茫無邊的原始叢林。
當天翻過了兩道山脊之後,地勢漸行漸低,叢林裏的各種植物,也變得越來越是茂密濃郁,幾乎找不着落腳的地方,人走在其中,擡起頭來看不見天空,如果不借助指北針和羅盤,就根本辨認不出方向,仿佛進入了一個幽閉的天然迷宮,四人只好不斷利用獵刀辟開重重藤籮開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