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俺先前說啥了,怪就怪在這上,本處地理雖好,可是山川之間,缺少了一股風水寶地所獨有的靈氣,所以咱就敢斷言了,在地脈盡頭的荒山野嶺,人跡不到的所在,肯定埋藏着一件陰晦沉腐的千年古物,被它耗盡了天地精氣,才害掉了這一方水土。但有道是‘眼見方為實’,至于那山裏邊究竟有啥,現在還不好妄加揣測。”
趙老憋自稱千方百計謀取走屠肉木板中的“定風珠”,正是想要借此挖掘藏匿在山裏的寶物,他臨走時留下話:“兩位團頭,你們要是夠膽量,就在今夜子時,到黑屋後的螺蛳橋下等候,到時俺讓你們開開眼界。不過你們千萬要記住了,這件事跟誰也別提起。”
※※※
〖①木營子:林場。〗
第三話 螺蛳橋
趙老憋把事情交代完了,約定深夜十二點整,在螺蛳橋下一同憋寶,便揣了“定風珠”,匆匆忙忙地自行去了。
司馬灰和羅大海卻再也坐不住了,二人躍躍欲試,覺得晚上這事肯定夠刺激,說不定還能分到許多好處,當下摩拳擦掌地準備起來。
二人先是把香煙和罐頭等物事,都給大夥分了,然後找了只還能用的煤油燈,又擔心遇到意外,便分別藏了柄三棱刮刀在身。這種三棱刮刀是三面見刃,有現成的血槽,如果紮到人的髒脾上,根本就收不了口,即便送到醫院裏,也往往會因流血過多而死,可在黑屋一帶的盡是此類兇器,并不希奇。二人收拾得緊趁利落了,只等入夜了,就去橋下跟趙老憋碰頭。
好容易盼到日落西山了,倆人正要動身出發,卻有個叫夏芹的女孩找上門來。在學校停課之前,夏芹是司馬灰和羅大海的同班同學,她雖然談不上太漂亮,但身材勻稱,五官得體,學習成績也不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家中政治條件很好,早晚都要去參軍,有着光明的前途,很少跟着羅大海等人在外惹事生非,她今天突然來到“黑屋”,使司馬灰和羅大海都感到十分意外。
夏芹沒帶帽子,額前剪了齊刷刷的留海,紮了兩根細長的麻花辮子,穿着一件貨真價實的斜紋軍裝,藍色卡基布的褲子,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從城裏一路趕來,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她似乎有些極其重要的事情想說,但看到司馬灰和羅大海兩個提眉橫目、吊兒郎當的無賴模樣,感到很是失望,無奈地嘆了口氣,原本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責怪了二人一番,說他們不該自甘堕落,應該找機會多學習,免得浪費了青春年華。
司馬灰最不愛聽這套說教,心中暗道:“這丫頭片子成天事兒事兒的,都什麽年代了還學習?”他嘴上不以為然地敷衍說:“你當我們願意這樣?人為什麽要學習呢?當然是為了實現自我價值。但又有位哲學家曾經講過,人生在世,應該有五個依此遞增的指标,一是生存,二是安全感,三是愛欲歸宿,四是尊重,第五個才是自我實現。我們現在吃了上頓愁下頓,日子過得有今天沒明天,連第一個指标都快達不到了,哪還顧得上學習。”
夏芹自知說不過司馬灰,鬼知道是哪個哲學家對他說過這些話,還是他自己随口編出來的,只得說:“司馬,咱們同學一場,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她又見司馬灰和羅大海兩人勁裝結束,手上拎着煤油燈,皮帶上插着兇器,還以為這倆家夥又要出去跟誰打架,忙問他們要去哪裏?
羅大海腦子遠沒司馬灰轉得快,随口就說:“我們去螺蛳橋……”話到一半,自知語失,趕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夏芹曾聽說過遠郊的“螺蛳橋”,那是一座廢棄已久的舊石橋,過了橋都是荒山野嶺和大片墳地,根本沒有人煙,大晚上到那裏去做什麽?不由得更加起疑,認準了他們是要出去闖禍。
司馬灰連忙解釋,絕不是定了局去跟人打架,而是……而是去捉鹌鹑。“螺蛳橋”附近都是半人多高的雜木野草,草窩子裏藏有許多“鹌鹑”。
他這也并非完全是講假話,因為外來者想要在黑屋站住腳,不與那些地痞無賴們打出個起落來是不成的,除去械鬥群毆之外,最有效的方式便是“鬥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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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鹌鹑”是從明末開始,在民間廣為流行起來的一種賭博活動,如同“鬥雞、鬥狗、鬥蟋蟀”,當初正是由司馬灰找到了一只滿身紫羽的“鐵嘴鹌鹑”,三天之內,接連鬥翻了黑屋幫的十五只鹌鹑,這才打開局面,為同伴們搏到了這片容身之地。
事後每當雙方有所争執,都會以“鬥鹌鹑”的方式解決,但是鹌鹑養不長,所以司馬灰經常要千方百計的去野地草窩子裏捉,不過在深更半夜卻是捉不到的,現下如此說,只是拿這借口搪塞而已。
夏芹對這種解釋将信将疑,非要同去看看才肯放心,司馬灰勸了她一回也沒起作用,眼看天色已黑,現在也沒辦法再把她趕回城裏了,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當天夜裏,滿天的星星,沒有月亮,空氣裏一絲涼風也沒有,悶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三人提了一盞煤油燈,悄然離了黑屋,在漫窪野地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許久,就見一座塌了半邊的石橋,橫架在幹枯的河床上。這地方就是“螺蛳橋”了,橋對面更是荒涼偏僻,丘壟連綿起伏,其間都是漫無邊際的荒草,是千百年前就有的一大片亂葬墳地,也沒有主家,地下埋的都是窮人,甚至幾口人共用一個墳坑的也有,鬧鬼鬧得厲害,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之後來此行走。
入夏後,橋底下的河道裏積滿了淤泥,生有大量蒿草,深處蛙鳴不斷,水泡子裏蚊蟲滋生,有的飛蛾長得比鳥都大,撲楞到面前真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但司馬灰和羅大海在外邊野慣了,全然不以為意,看看時間還早,索性就蹲到橋底下,熄滅了煤油燈,一邊抽煙一邊等候。
司馬灰見事到如今,恐怕是瞞不住了,就把遇到趙老憋的事情給夏芹說了一遍,讓她回去之後切莫聲張。
夏芹低聲答應了:“你放心我肯定不會當叛徒,但你們兩個如此胡作非為,早晚要惹大禍。前天我聽我爹說,公安局已經決定要徹底鏟除黑屋幫了。你們要是不想被關進看守所,還是早些回到城裏為好。”
司馬灰聽了這個消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通過這些日子的接觸,發現其實所謂的“黑屋幫”,都還是些很樸實的人,無非是些賣烤甘薯和蔥油餅為生的小販,再不然就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全是吃鐵道的,裏面并沒有什麽罪大惡極之輩,如果真讓他們離開這片廢墟棚屋,又到哪裏才能容身?
羅大海倒不太在乎,他說黑屋要是待不下去了,就讓司馬灰跟他去東北,他老子以前在部隊的底根兒在那呢,要關系有關系,要路子有路子,說不定等歲數夠了,還能安排咱們參軍,強似留在這裏整日受些窩囊氣。
夏芹說:“東北有什麽好,到了冬天冷也冷死了,你的舌頭不就是小時候在那凍壞的嗎?”
羅大海撇着嘴道:“你懂什麽?女流之輩,頭發長見識短。”他又轉頭問司馬灰:“司馬,你爹也是後來進關的吧?你說關外那地方怎麽樣?”
司馬灰雖已隐約感覺到自己這夥人前途渺茫、命運難料,但他向來随遇而安,也不以此為意,聽羅大海問起關外的事情,就說:“我從沒到過東北,只是以前聽我爹講過一些,那地方到了冬天,确實是冰封雪飄,萬物沉眠,有些人都把鼻子給凍掉了。可那深山老林子裏,怪事也特別多,僅在木營子裏聽老把頭講古,聽上整個冬天可能都聽不完。”
為了打發時間,司馬灰就把他爹張葫蘆在關外遇到的稀罕事,給羅大海和夏芹講了一件,說是關外深山裏有座廢寺,有一天來了個老道,在山下收了個道童做徒弟,并且募緣修建了一座祖師殿。師徒兩個一住就是數載,那殿門前峰巒密布,盡是怪木異草,經常能看見有兩個小孩在山門外戲耍。老道每次碰見了,就會随手給那倆孩子一些糕餅、果子,時間一久,相互間也就漸漸熟悉了。但那兩個小孩子,卻從不敢進殿門一步。
如此過了數年,始終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老道從山下帶回來幾枚鮮桃,頂枝帶葉,個個飽滿肥大,都擺在殿內香案上供奉祖師,老道士趕了一天的路,又累又困,神情萎頓,就坐在殿內扶着桌案沉沉睡去。
這時一個小孩在門外扒着門縫往裏看,看到了桃子鮮潤,忍不住悄悄溜進殿內偷吃,誰知那老道突然大喝了一聲,跳起身來,伸手抓住那小孩,更不說話,狠狠夾在掖下,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後殿積香櫥,手忙腳亂地将那小孩衣服剝個精光,用水洗淨了,活生生扔到一口大鍋裏,上邊蓋上木蓋,并且壓了一塊大石頭。
老道又叫來徒弟小道士,命他在竈下添柴生火,千萬不能斷火,也不能開鍋看裏邊的東西,然後這老道就跑去沐浴更衣,祭拜神明。
小道士心想出家之人,應該以行善為本才對,怎麽能如此殘忍要吃人肉?只怕師傅是要修煉哪路邪法了。他耳聽那小孩在鍋裏掙紮哭嚎,心中愈發不忍,想揭開鍋蓋放生,但又擔心師傅吃不到人肉,就要拿自己開刀,根本不敢違令。
随着火頭越燒越旺,鍋內逐漸變得寂然無聲,想來已經把那小兒煮死了。小道士擔心鍋裏的水燒幹了,微微揭開一點鍋蓋,正要往裏看看,忽聽“嘣”的一聲,那小孩鑽出來就逃得沒影了。
老道士正好抱着一個藥罐子趕回來,見其情形,忙帶着徒弟追出門外,結果遍尋無蹤,只得揮淚長嘆:“蠢徒兒,你壞我大事了!我居此深山數年,就為了這株千歲人參,如果合藥服食,能得長生。看來也是我命中福份不夠,升仙無望。不過那鍋裏的湯水和小孩的衣服,都還留着,煉成丹藥吃下去,也可得上壽,而且百病不生。”說完,師徒兩個趕緊回到殿中。
可當他們回來尋找衣服的時候,發現已失其所在,而鍋中的水,卻早被一條禿毛野狗喝得涓滴無存了,老道士大失所望,一病不起,沒過幾個月便郁郁而終。據說那條野狗則遍體生出黑毛,細潤光亮絕倫,從此入山不返。
山上只剩下了那個小道士,守着空蕩蕩的祖師殿,後來他窮困僚倒,無以為計,便被迫落草為寇,跟随張葫蘆去當胡子了,這些事都是他親口對張葫蘆講的。
羅大海和夏芹二人,聽司馬灰說得言之鑿鑿,仿佛煞有介事,也分辨不出是真事還是他胡編出來的。
司馬灰解釋說:“既然是故事,就別問是真是假,可我剛才為什麽要講這件事呢?是因為我總覺得憋寶的趙老憋,跟那個想捉人參精的老道差不多。”
羅大海深表贊同:“都他媽不是好鳥!你看這都什麽時間了,趙老憋怎麽還不來?我看他多半是把咱們給诳了。”
司馬灰點了點頭,大言侃侃地道:“是人就必然會具有社會性,而社會又是時刻都具有尖銳矛盾的複雜群體。這些年的經驗告訴咱們,無論如何都應該相信這樣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什麽樣的操蛋人都有啊。”他說着話,就站起身來,想看看趙老憋來了沒有,不料擡眼望遠處一張,卻是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見的情形,連忙揉了揉眼睛再看。
此時天上有雲,遮住了滿天的星光,四野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下,唯獨在“螺蛳橋”對面,那片黑魆魆的曠野盡頭,竟有一座燈火通明的城池,廣可數裏,能容得下上萬人,規模着實不小,只是夜色朦胧,視界被墳丘和亂草遮掩,草間荒煙薄霧缭繞,看過去有些明暗不定,更顯得城內鬼氣沉重,聳人毛骨。
羅大海和夏芹也都發現了異狀,三人只覺頭皮子一陣發緊,可從沒聽說荒墳野地裏有什麽城鎮村莊,此處雖然人跡罕至,但白天總還是會有人途徑路過,卻都不曾見到墳地裏有人居住,怎會突然冒出一座大城?看那座城子裏陰森異常,莫非是座鬼城冥府不成?
司馬灰和羅大海都不信邪,很快就鎮定下來,重新點起煤油燈,拔了三棱刮刀在手,對準那片鬼火般忽明忽暗的城池走了過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麽作怪。夏芹雖不想去,但她更懼怕獨自留在橋下,只好拽住司馬灰的衣服,緊緊在後邊跟住。
三人遠遠望着“鬼城”所在的方向,摸索着在墳茔間撥草前行,雖然走出了很遠很遠,但越走越是感覺不妙,不論他們怎麽朝前走,卻始終不能接近那座燈燭恍惚的城子。
羅大海心中不免有些發虛,勸司馬灰說:“我看咱還是先撤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再不走可就棋差一着了。”
司馬灰見夜色實在太黑,也感覺到力不從心,只好決定先撤出去再說。三人便又掉頭往回走,誰知荒野茫茫,黑暗無邊,煤油燈那巴掌大點光亮,只能照到眼前三兩步遠,放在這荒郊野地裏,還不如一盞鬼火。三人眼中所見,全是墳包子連着墳包子,走了許久,仍沒回到“螺蛳橋”下的幹枯河床,再回頭望望那座鬼火飄忽的城池,與他們相去的距離似乎從來都沒有改變。
天上已瞧不見半個星星,根本就無法分辨南北方向,失去了參照物,空間感蕩然無存,在悶熱的夜晚中,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住了。
羅大海額上冒出冷汗,不免嘀咕起來:“這不是見鬼了嗎?聽人說冤死鬼在夜路上引人,專在原地繞圈,最後能把人活活困死,俗傳‘鬼巷子’的便是,難不成今天讓咱們撞進鬼巷了?”
司馬灰還算沉着:“大不了就在此地耗上一夜,明天早上雞鳴天亮,什麽孤魂野鬼的瞕眼法也都消了”。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刮刀:“有這件殺人的家式在手,甭管這墳地裏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它也得怵咱們三分。”
話雖這麽說,但此刻就好似與世隔絕了一般,每一秒都過得異樣漫長,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三人都難以抑制唯心主義作祟,擔心果真是落在“鬼巷子”裏了,大概剛才在墳地中亂走的時候,已經無意間踏過了“陰陽路”,有道是“人鬼殊途”,鬼走的道人不能走,萬一誤入其中,恐怕就再也等不來雞鳴天亮的時刻了。
羅大舌頭猛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告訴司馬灰和夏芹,按照東北民間流傳的說法,倘若是一個人在山裏走“麻答”了,往往會誤入一座古城,那城中肯定沒有半個活人,僅有一位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枯瘦老者,見了你便會自稱:“頭頂黃金帽,身穿琉璃裟;本是墳中一大王,騎着玉兔巡山來。”
這種情形之下,遇上的絕不是人,而是撞着山裏的黃鼠狼子了,也就是“黃大仙”,你要是想活着走出鬼巷子,必須立即給它下跪磕頭,求它帶路出去。
第四話 鬼巷子
深更半夜,司馬灰三人在荒墳野地間走迷了路,越來越是發慌,三轉兩繞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東西南北。
羅大海平時膽子很大,但是要分什麽事,論起闖禍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話下。但他小時候曾去雞窩裏偷雞蛋,不料裏面恰好鑽進去了一只黃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來。當時那黃鼠狼子剛咬死了母雞,滿嘴都是雞血,兩眼通紅,當時可把羅大海吓得不輕,從此心裏上留有陰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獨最怕狐仙黃仙之說,以前在這方面表現得無所畏懼,多半都是硬裝出來充樣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識範圍以外的恐怖情形,難免會往其上聯想,果真是比兔子膽還小。他曾在東北聽到過不少此類民間傳說,認定是被藏在墳地裏的黃皮子迷住了,想到此處心底生寒,竟連腿肚子都有點轉筋了。
夏芹聽他說“鬼城”裏住着只老黃鼠狼子,想想都覺毛骨悚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來,吓得臉色都變了。
司馬灰卻不相信這種說法,他知道東北地區崇信“黃仙”之風極盛,但在滿清以前,關內迷信此事的民衆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說幾乎是沒有,直到八旗鐵甲入關以後,滿漢文化之間相互影響,關內才逐漸開始有了拜黃仙的習俗。關于“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間地頭的說法不見得都能當真,這片墳地裏未必會有野貍等物作怪,只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實在太過詭異,難以用常理判斷,縱然是他膽氣極硬,又擅長随機應變,畢竟還是年輕識淺,此刻也難免覺得束手無策。
這時司馬灰發現手中所拎的煤油燈光亮漸弱,眼瞅着就要熄滅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對羅大海和夏芹說:“這條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輕易也難出去,我這燈盞裏的煤油所剩無幾,看來也維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燈滅鬼上門’,咱們要想活命,必須盡快想點辦法往外走。否則再過會兒完全失去燈光,落在這墳地裏兩眼一抹黑,更沒有機會逃出去了。”
羅大海無奈地說:“我算是徹底沒招了,平時就屬你小子的馊主意最多,依你說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司馬灰絞盡腦汁地想了想,他當初在北京,師從“文武先生”,頗知道一些綠林典故,響馬這個詞,本來是專指:“山東路上、跨馬挂鈴、自作暗號之綠林盜賊,多重俠義之氣,難識其歹,莫辨其非,圖財于至秘,謀命于無形。”發展到後來,不論是“關東的胡子、關西的盜馬賊、江南的雁戶、兩湖的船幫”,凡是自居“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并尊關聖,拜十八羅漢為祖師爺的盜衆,也都被歸為響馬之流了。
以前的響馬常會鑽進山溝裏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終年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還高、一望無際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進去就會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幹屍;還有沼澤、雪谷、瞎子溝,都是響馬藏身避禍以及擺脫追兵的“寶地”,他們跟官軍一打就散,逃進人跡罕至的老林子裏躲藏起來,等風聲一過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說“響馬子擅能識路”,即便是逃入地形複雜的深山窮谷,遇到迷失路徑之事,可以通過觀看星鬥來辨別方向,天陰看不見星星的時候,就找水源水脈,只要跟着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沒星星也沒溪水,哪還有什麽法子可想?
最後司馬灰記起綠林中還有種“推門術”,也就是通過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門,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種,一般都是狗頭軍師來做的。司馬灰根本不知道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從來沒有具體實踐過,但為了死中求活,也只得照貓畫虎、按着葫蘆畫瓢,效仿前人相傳下來的古法,在墳前堆起三塊石頭,搭成祖師府,又撮土為爐,插了幾根野草作香。
這時本該念一遍“推門令”,但司馬灰早就都給忘了,不得不臨時拼湊了幾句,只聽他口中念念有詞:“有請關夫子降壇、李老君臨世、列位祖師爺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總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來顯真身救弟子脫困……”說完擡手摘下羅大海的帽子,一把抛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來掉在哪個方位,便是“生門”所在,朝着那個方向走就有活路。
羅大海完全不懂這套東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軍帽,大叫道:“你小子瘋了,這種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說着話就去找他那頂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墳茔間到處漆黑一團,長草過膝,帽子從空中掉進荒草叢裏就沒了蹤影,又上哪裏去找。
羅大舌頭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裏,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馬灰,卻聽草叢深處“悉挲”有聲,他還以為是黃皮子從墳裏鑽出來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張着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馬灰想不到扔帽子這招還真管用,心下也覺詫異:“莫非祖師爺當真顯靈指路來了?”他将夏芹擋在身後,舉起光亮如豆的煤油燈尋聲一照,就見在夜霧籠罩下的荒草叢裏走出一人來,那人提着一盞馬燈,口中低聲哼哼着賭徒們平日裏慣唱的小曲兒:“財神今日下凡塵,天下耍錢一家人;清錢耍得趙太祖,混錢耍得十八尊;千山萬水一枝花,清錢混錢是一家;你發財來我沾光,我吃肉來你喝湯……”
荒腔走板的俚曲聲,在黑夜中由遠而近,直待那人走到近處,司馬灰才看清楚,來者正是趙老憋。
原來趙老憋依時來到螺蛳橋,沒看見司馬灰和羅大海的影子,又發現墳野中有燈光晃動,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當下一路尋了進來,他一見到三人就說:“讓你們夜裏子時在破橋下等着,咋敢擅自撞到來這片墳地裏來,還多帶了個丫頭片子,都不要小命了?萬一掉進墳窟窿裏被野貍拖去,随你天大的本事也別想再爬出來。”
羅大海總算盼來了救星,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嘴上兀自用強:“老趙,你先前可沒告訴我們這片墳地不能進,到這時候就別小諸葛亮脫褲衩——給大夥裝明燈了。”
趙老憋也沒理會羅大海胡言亂語,他指着夏芹問司馬灰:“這丫頭片子是誰?”
司馬灰見趙老憋衣衫有縫,身子在燈底下也有影子,就知他是人不是鬼了,便把夏芹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夏芹此前已經知道了趙老憋是司馬灰和羅大海的朋友,雖然此時驚魂未定,仍是保持了應有的禮貌,過來握手說:“老趙師傅您好。”
趙老憋沒有理會她,轉臉對司馬灰皺起眉頭說:“俺們提前講好了別帶外人來,咋都忘了?”
司馬灰道:“這件事回頭再說不遲”,随後簡單告之了目前的處境,這地方很是邪門,倘若能有人在河邊挑燈接應就好了,可如今四人都進了墳地,不等到天亮時分或者是雲開月現,絕難脫身。
趙老憋眯縫着小眼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道:“其實在深山野嶺間趕夜路,難免遇着鬼巷子,只要別讓孤魂野鬼跟你回去,也就沒啥大不了。只是走黑路不能閉口,咱按古時流傳下來的法子,撞進鬼巷就唱戲,一正能壓百邪,一吼一唱就闖出去了。”
司馬灰等人聽得滿頭霧水:“這事我們還真是頭回聽說,在鬼巷子裏走麻答了要唱哪一出戲文?《紅燈記》還是《杜鵑山》?趙師傅你會唱這戲?”
趙老憋也不做回答,只囑咐道:“你們只管跟在後邊走就是了,不過千萬別回頭去看那座燈燭閃爍的城池,否則就別想再離開了。”
司馬灰不解其意,又問道:“這話怎麽講?”
趙老憋說:“那座鬼火般的城子,在雜木林中荒煙衰草之間若隐若現,忽遠忽近,詭變難測,越看越是迷糊,咱無論如何都不能以它的方向作為指引,萬一陷入其中,那可就萬劫不複了。”說完了這番話,趙老憋引着三人望前便走,同時用他那副破鑼嗓子唱道:“黑夜裏走路我心不驚,我生來便是銅手鐵指甲,身上還有七杆八金鋼,我挑起火龍照四方……”原來他口中所唱,竟是種民間失傳已久的“腔簧調”,曲聲雖是嘶啞,但在中夜聽來,卻顯得粗犷蒼涼,有股激烈昂揚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這幾嗓子一吼,司馬灰等人也不覺得心裏再發虛了,趕忙抖擻精神,埋頭向前走出一程,竟然就此走出了墳地,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破敗不堪的“螺蛳橋”前。
三人見終于脫身出來,也都松了口氣,司馬灰到了此時,更覺得趙老憋是個深不可測的奇人,別看他土得掉渣,但可真應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難以鬥量”之言,就同他請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遇着鬼巷子,一唱戲就走出去了?這戲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趙老憋适才走得急了,蹲在地上歇氣,又點起了他那杆老煙袋,閉上眼貪婪地吸了兩口,一陣噴雲吐霧之後,才慢條斯理地答道:“為啥?只因——夜行千裏都姓虎!”
這話是什麽意思?原來所謂“夜行千裏都姓虎”,其中提到的“虎”姓,是指山神爺,走山的迷了路,自然要唱“走山腔簧”。
羅大海也在旁邊問趙老憋,遠處那片燈火輝煌的城池究竟是什麽地方?裏面有沒有住着老黃鼠狼?
趙老憋說那地方是“枉死城”,城裏住着“含冤、負屈”二鬼,還有浩浩蕩蕩的五千陰兵把守,活人難近。随後他又掏出那枚“定風珠”來,說只要有此物在手,當可冒死進城一探,你們敢不敢去?
羅大舌頭聽說那邊沒有成了精的老黃鼠狼子,立刻就來勁了,他把挑了挑眉頭,抹去臉上的鼻涕說:“我還真就不信這個了,咱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的人,你也沒比我多長了一個腦袋,只要你趙老憋敢去,我羅大海有什麽不敢去的?”
趙老憋雖然确實有些本事,但他為人氣量很淺,見羅大海出言無度,當即冷笑着伸出左手說:“其實在俺眼裏,你們也就是群半大的毛孩子,所以你們還是且慢誇口吧,你看俺這左手是個六指,可不是比你多長了一根指頭,有本事你手上也多長點啥,給俺見識見識。”
羅大海一看趙老憋還真是個六指,只好渾辯道:“這還值得顯擺?別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個六指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實不相瞞,我羅大海剛生下來的時候長了三條胳膊,可我爹為了響應毛主席勤儉節約鬧革命的偉大號召,不願意為我浪費布料做三條袖管的衣服,就硬拿菜刀給我咔嚓下一條去,現在那條胳膊還在我們家鹹菜缸裏腌着呢,不信你可以跟我回家看去。”
趙老憋這才發現對羅大舌頭這號人沒理可講,只好閉了口不去接話,他轉過頭又看了看司馬灰和夏芹,問二人是如何打算。
司馬灰同樣不相信趙老憋的危言聳聽,世界上哪裏會有什麽“枉死城”存在,他也決定過去看個究竟,而夏芹不敢獨自留下,不得不再次選擇跟随他們同行。
趙老憋見狀“嘿嘿”一笑,就地磕滅了手中的煙袋鍋子,站起身來在前引路。
四人從河床邊繞過大片的墳地,兜了很遠的圈子,但說來也怪,随着腳步的移動,這次竟離那座鬼火閃動的城池漸行漸近,待得離到近處,趙老憋忽然停住,熄掉了馬燈,并且打個手勢,讓司馬灰等人都蹲下來,伏在草窩子裏,向前方悄然窺視。
司馬灰揉了揉眼睛,凝神細看,就見墳冢荒草之間,有一團團火光吞吐閃爍,竟是難以計數的螢火蟲,成群結隊的在荒野間盤旋,密密麻麻地凝聚成牆壁屏障,只見螢光燭天,變幻莫測,遠遠望過去,蔚為奇觀,宛如一座流動的火城一般。
第五話 燈籠蟲
那無數螢火蟲成群結隊的漫天飛舞,幻光聚合,恰似深埋地下的“枉死城”重現人間。
三人躲在趙老憋身後,直看得目為之眩,這才知道原來先前在荒草叢中看到遠遠有座“燈籠城”,竟然是這許多飛螢聚合而成,若不是今夜親眼所見,實難想象世間會有這等奇觀。
司馬灰想起曾聽人說過“腐草為螢”,螢火蟲都是腐爛的荒草所化,大量集結在一處時,必然凝聚陰晦之氣,遇着活人的陽氣即退,而且“螢火城”始終在緩緩移動,此前三人在墳地裏迷了路,以遠處的螢火作為參照物,不論你緊趕慢走,是進是退,遲早都會失去方向感,漸行漸迷,猶如撞進了“鬼巷子”。
但是為何此時能夠離得“螢火城”如此之近?司馬灰心中稍加思索,已然醒悟過來,肯定是那枚“定風珠”的陰腐氣息更重,遮住了四個活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生氣,只是他并不知道趙老憋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地接近“螢火城”。
這時就聽趙老憋把聲音壓得極低,對着司馬灰三人說:“那些鬼火般的燈籠蟲,都是枯草腐屍所化,想來那螢火幻聚為城,本不該是人間所見的景象,這事足以說明地底下埋藏着一件極其陰沉的東西,才引得大量飛螢成群結隊,聚而不散。俺趙老憋這輩子從關東尋到關中,又打關中找到湖廣,足跡半天下,耗費了無數心血和時間,所求者正是此物,但是孤掌難鳴,你們如能在旁相助,自然最好。事成之後,必有答謝。”
原來趙老憋精通古術,除了憋寶博物的本事之外,更是受過異人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