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第一話 黑屋
正如司馬灰經常所說的一句話:“倒黴——是一種永遠都不會錯過的運氣。”
十五歲那年,司馬灰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後在學習班裏因病去世,走得匆忙,甚至連句話也沒來得及交代。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告訴司馬灰應該去哪上學、到哪裏吃飯,也沒人理會他是死是活,等到把家中能夠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從裏到外再也一無所有,才知道今後只能靠自己了。他為了找條活路,只好跑到以前連做夢也夢不到的“黑屋”去謀生。
“黑屋”并不是一間黑色的房屋,而是遠郊一個小鎮的別名,鎮子恰好位于兩片禿山夾裆,風不調雨不順,人窮地瘦,非常偏僻。戰争時期,這裏曾經遭受過飛機轟炸,随後又發生了一場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籍,濃烈的硝煙把殘垣斷壁都熏黑了,所以當地人以“黑屋”相稱。
直至十年動亂,“黑屋”地區也未得到重建,這麽多年以來,從沒有任何正式居民回來居住。但是由于黑屋廢墟當中有條鐵路貫穿,每天都有數趟運送貨物的火車經過,所以吃鐵道的人多來投奔此處,久而久之,就逐漸演變成了社會底層人口的聚集之地。
當然這裏邊免不了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其中包括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流浪的拾荒者、從鄉下跑到城市裏的農民、在鐵道上撿煤渣的、在江邊碼頭上抗大包的、賣烤甘薯的”,甚至還有“受不了在邊遠地區插隊之苦,私自逃回來的知識青年”。
他們在“黑屋”裏結成幫派,大多依靠掏窯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做些小買賣為生,沒有正經職業,當然其中也不乏擰門撬鎖、扒火車的賊偷,更有“平地摳餅、抄手拿傭”的地痞無賴。
在“黑屋”地區出沒之輩,幾乎都是被排斥在社會體系以外的人,政府不讓做的事情他們全做,但是外界正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政治鬥争,卻始終與此地絕緣,就連帖大字報的都不到這裏來。每當有外人來驅趕搜查之時,黑屋幫便一哄而散,等到風聲過去了,便又會重新聚集。各方勢力都對他們無可奈何,只好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只要別捅出大漏子來,誰又會去理會這些被抛棄在城市邊緣的“社會渣子”。
司馬灰所在的團夥裏,都是一群年齡在十四五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們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沖擊的右派子女,當兵插隊都還不夠年齡,在社會上東游西蕩,即沒工作也沒學上,更找不到親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仗母娘見了踹三腳,連狗都嫌。”
這群半大的孩子,雖然有些人可以領到生活費,但那點錢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們組成團夥殺向社會,因為時下流行的口號是“毛澤東思想如同春風吹遍大地”,故此號稱“春風戰鬥團”,并且都在毛主席像前莊嚴地發了誓:“今後要團結起來,同甘共苦幹革命”。事實上只不過是以此為借口,明目張膽地到處搗亂、惹禍,攪得一個地方上雞犬不寧,城裏的革命群衆見了他們,沒有一個不相罵的。
“春風戰鬥團”的性質,有幾分近似于歷史上盤據在英國霧都倫敦的“童黨”,成員年齡普遍偏低,并且都對社會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質。最後這夥“春風戰鬥團”在城裏混不下去了,于是便成群結隊地流蹿到“黑屋”附近,先後與地痞們打了幾場群架,雖然吃了不小的虧,但所謂“不打不成交”,最後雙方竟奇跡般地達成了諒解和共識,經過反複談判磋商,終于明确劃分出各自的地盤,混亂的局面暫時穩定了下來。
司馬灰在“春風戰鬥團”中,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羅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氣質,其父羅萬山是個從軍隊轉業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幹部,後來由于工作調動,舉家從東北遷到湖南。砸爛工檢法的時候,羅萬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羅大海舉目無親,只得混跡街頭。這小子仗着體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體力都超出同齡人許多,又愛管閑事,專愛打抱不平,所以在同夥中很有號召力。只是他小時候在東北把嘴凍壞了,造成說起話來口齒不太清楚,可偏偏話多,因此得了個綽號“羅大舌頭”。
由于司馬灰自幼拜過“文武先生”,學了些綠林本事在身,他不僅身手敏捷利落,膽色出衆,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解放前那套江湖辭令,知道“行幫各派,義氣為先”。占據在黑屋地區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只有司馬灰才能與他們搭得上話。所以司馬灰和羅大海就成了“春風團”的首領,帶領着數以百計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廢墟鐵道旁呼嘯來去,席卷城郊,猶如一股驟起的飓風。
“春風團”雖然與“黑屋幫”商量好了以鐵道為界,互不相侵,但羅大海等人的生存問題,并未就此得以解決,他們自居身份,絕不甘心去鐵路上拾煤渣,或是從事下等的體力勞動。幸好司馬灰心眼多,腦子來得快,還是由他想了個點子,他讓衆人将家裏剩下的家式都搬回來,納入棚屋臨建,以此作為活動的據點,并且讓年紀小的孩子們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屬的機關食堂“順手牽羊”。這是個苦肉計,即使被人發現了也不要緊,因為派出去的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工作人員又大都與其父母是相識的同事,誰也不能忍心去抓他們,多半還會把自己打來的飯菜分給這些小孩。
如此試了幾天,各個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飯留給這些孩子,司馬灰見此計可行,就在破牆根裏搭了幾個爐竈,并偷來幾口大鍋,食物不夠的時候就再加些爛菜葉子,幹的上屜蒸,稀的下鍋煮,混成大雜燴。因為裏邊包括了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殘羹剩飯,炖熱了之後倒也香氣四溢,所以美其名曰“六國飯店”。
不過司馬灰等人可不想吃這種東西,而是轉賣給鐵道另一邊的“黑屋幫”,那些人都是常年累月從事着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肚子裏沒什麽油水,而且這輩子從來就沒吃過機關大院食堂,看見“六國飯店”的鍋子裏食物豐富,漂着一層油花,遠比自己的夥食強過許多,便肯紛紛掏腰包買上一大碗,連幹帶稀吃得就別提有多香了,沒錢的則用東西作為交換,司馬灰發明的“六國飯店”,每天都要賣個鍋底朝天,供不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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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這一舉動,極大緩解了鐵道分界線兩側的相互敵視情緒,而且也得以獲取利潤囤積物資,維持自己這夥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過完了整個春天,白晝越來越長,轉眼間就進入了酷暑季節。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沒有降雨,驕陽似火,風幹物燥。快到中午的時候,也是黑屋地區一天裏最清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去幹活掙飯了,只有幾個女孩子,在忙碌着拾柴燒水,準備煮些昨天的剩飯,給留下來的人吃。
當天早上,羅大海在野地中布下繩套,套到了一頭拱地亂撞的半大野豬,帶回黑屋裏宰了,開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鈎子釣住,剁下來的豬頭順手扔在了木板子上,準備晚上燒鍋肉給大夥改善夥食,等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歇息乘涼。
這會兒“羅大舌頭”早已熱得汗流浃背,但仍然歪扣着一頂搶來的破軍帽舍不得摘下來,嘴裏叼着跟煙卷,一邊抽煙一邊對司馬灰誇誇其談,話題無非就是等他爹官複原職重新參加工作之後,他要如何收拾當初給他老羅家帖大字報的那些雜碎。
司馬灰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經歷的坎坷已不算少,使得他對社會的逆反心理格外嚴重,對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順口答音,跟羅大海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
正這時,就見由大路口走來一個老頭。司馬灰耳目敏銳,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躲不開他,稍加打量,就覺得來人有些古怪。
再仔細一看,只見那老頭是個拾破爛的打扮,顯得土裏土氣,而且十分面生,應該是從黑屋廢墟外面來的,看樣子大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生得賊眉鼠眼,嘴邊留着狗油胡,脖子上挂了串打狗餅,頭上頂着八塊瓦的一頂破帽子,手裏拎把糞叉子,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襖,前襟系着一排疙瘩栓,長褲子長襖,腳蹬一雙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着白襪邊。眼下正是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看他這身不知冷熱的打扮也是反常。
那拾荒的老頭,兩眼賊溜溜地在街上東瞧西看,等走到司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腳步,假意蹲下來提鞋,同時伸頭探腦地向棚內張望。
他這舉動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司馬灰。司馬灰見此人的行為和打扮全都十分詭異,立刻警覺其來,同時開口問了一句:“看爺們兒臉生,是打哪來的?”
那拾荒的老頭聞言趕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掃,已看出司馬灰和羅大海是這片廢墟棚屋裏的團頭,馬上咧着嘴擠了些笑在老臉上,對二人說道:“爺們兒可不敢當,俺姓趙,老家是關東的,從來也沒個大號,相識的都管俺叫趙老憋,解放前流落到此,這些年就城裏城外混跡各處,靠着撿荒拾茅籃度日。今天來到貴寶地,是想在黑市上換些生活必需品。”
司馬灰聽他說得還算通明,心中卻并未減輕戒備之意,再次盤問趙老憋道:“趙師傅穿的這叫什麽?大熱的天,你就不怕捂壞了身子?”
趙老憋微微一怔,随即答道:“你們後生不懂,咱穿的這是英雄如意氅,四通八達,到處有風涼。”
司馬灰一聽這倒象是些跑江湖的話,現在哪還有人這樣說話?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便又問道:“看您老說話不俗,腿腳也挺利索的,但走在破磚爛瓦的廢墟裏,就不怕崴了腳、迷了路?”
趙老憋聽出對方話裏有話,但他似乎不太相信這些話能從司馬灰的嘴裏說出,他也是有意試探,就把腳按前後叉開,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答道:“咱這腳底板兒厚實,站得牢,踏得穩,走路走的是逍遙快活步。”
二人之間的這番對答,全都合着《江湖海底眼》裏的暗語,把一旁的羅大舌頭聽得暈頭轉向,但趙老憋和司馬灰卻都已暗中有了些分寸,各自不敢小觑了對方。
那趙老憋似乎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說赤日炎炎,路上走得又乏又渴,想跟二位“團頭”借個地方歇歇腳,再讨口水喝,他嘴上這麽說着,也沒等任何人答應,就自己蹲到了棚子跟前。
司馬灰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做什麽,所以并未推阻,還遞給趙老憋一個海碗,裏面是早上新沏的“老蔭茶”。
趙老憋說了個“謝”字,接過碗來一口氣喝個淨,把碗底朝天一亮,贊道:“還是這生了茶蟲的老蔭茶最解渴。”說完就掏出煙袋鍋來,在地上磕了幾磕,又填滿煙絲,劃根火柴點燃了,叭噠叭噠地抽個不停,還沒話找話的跟司馬灰和羅大海聊了幾句,最後總算将話頭繞到了正題。
這個趙老憋自稱早年間跑江湖謀生,熟悉人情世故,現在跟城裏有些特殊渠道,不僅能走後門,而且還可以在黑市上搞到許多好東西。經過剛才的交談,他發現司馬灰年紀雖輕,卻頗懂些昔時規矩,想必也是從舊姓人家裏出來的,很是難得。俗話說得好“光頭的進廟、戴帽的歸班”,這內行人碰上內行人,就算是進家了,所以他願意讓司馬灰和羅大海跟着自己沾點光。
趙老憋說着話,就像變戲法似的,從他那個破麻袋裏,翻出三條高級香煙來,嘻皮笑臉地擺到地上。
羅大海家裏底子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種煙是僅限于供應高級幹部的,普通老百姓根本見不到,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好找,有錢都難買。這家夥出手不凡,一亮就是三條,羅大舌頭頓時雙眼冒光,忙伸手去拿,嘴裏還說:“咱今天畢竟是萍水相逢,頭一回見面您老就這麽大方,真讓我們受之有愧,您是哪個單位的?回頭我們一定要寫封表揚信,感謝您對我們慷慨無私的援助。”
趙老憋攔住羅大海剛伸到香煙上的手:“且慢,俺這東西也來得不易,但不管咋個說,咱爺們兒能見着都是有緣,今後就交成個朋友來往,彼此之間互通有無。兩位團頭,你們看看,能不能讓俺用這三條好煙,換你們棚子裏的一件……一件東西?”
羅大海哈哈一笑:“老趙啊老趙,不瞞你說,我們兄弟現在可真是‘黃鼠狼子被人剁掉了尾巴尖兒——周身上下再沒半根值錢的毛’,只要你不嫌棄我們棚屋裏這堆破爛,看什麽東西合适就盡管拿走。”
司馬灰見此情形,不禁暗暗稱奇,雖然也想留下那三條香煙,但他頭腦還算比較清醒,在旁攔住趙老憋說:“先別急着成交,你得先說清楚了,到底想換棚屋裏的哪件東西。”
趙老憋似是急不可耐,他眼珠子一轉,又從麻袋裏摸出一大包鹵豬耳朵,還有四聽牛肉罐頭,都堆在地下說道:“究竟想換哪件東西,還得進棚去挑挑看看才知道。但俺趙老憋也提前把話撂在這,這些個吃的和紙煙,僅換一樣就夠了,絕不多拿。”
司馬灰已看出趙老憋大有勢在必得之意,哪還沒到哪呢,他就自己主動把籌碼越開越高,有道是“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上趕着的,從來不是買賣”,肯用這麽多緊俏稀缺貨品來換的,絕非等閑之物,怎能輕易答允。
并且司馬灰還想起一件事情,他當初在北邊,曾聽過“蠻子憋寶”的傳說,凡是風水好的地方,都有寶物埋藏,那可全是天地造化的奇珍異寶,暗中受鬼神所護。倘若随便觸動,難免要招災惹禍,必須以奇門古術攝之,才能到手。所以對外從不能說是盜寶、掘藏,而是要說“憋寶”。
據說“憋寶”之術起源于江西地區,想學這套本事,必須是由小練起,打嬰兒剛一降生落地,就得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窨子裏,等到一百天頭上才抱出來,從此這孩子的眼力就異于常人,能夠無寶不識,他們管這叫“開地眼”,至于此類傳說的真假,外人就難以得知了。
司馬灰見這趙老憋的裝扮和舉動格外奇特,顯得神秘莫測,與聽過的種種傳說不謀而合,看來多半就是個身懷憋寶異術的奇人。只不過自己居住的這座棚屋裏,箸長碗短,桌椅板凳都不完整,全然不似過日子的人家模樣。也确如羅大海先前所言,棚內連個囫囵的茶碗也找不出一只,哪裏會有什麽寶物?趙老憋想要的到底是件什麽東西?何況他初來乍道,又是如何發現此地藏着珍異之物?
正當司馬灰胡亂猜測之際,趙老憋早把腦袋探到棚內,盯住了一個木頭樁子。那是個古舊糟腐的屠案,平時被用來切肉剁菜,油膩腌臜,十分的腥穢,毫不起眼。誰知趙老憋卻偏偏看中了此物,貪婪的目光落在其上,再也移不開來。
第二話 憋寶
司馬灰見那趙老憋行事格外出人意料,竟然願意拿值錢的香煙和罐頭,換取一個污糟腐舊的屠肉案板,愈發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了。
黑屋廢墟裏到處都是無主之物,誰撿到就是誰的了,棚中這塊屠案,本是一段通體的朽木樁子,約有一抱多粗,周圍用三道麻繩箍住,常年被血污油膩浸潤,木案的顏色早已變了,被撿來後就當作菜板使用,現在沒人知道它的具體來歷,但看起來除了使用的年頭非常多之外,也別無它異。平白無故的,怎會有人看上此物?
司馬灰一尋思:“這肉案肯定是個什麽寶物,我倘若此時被蠅頭小利所動,輕易将它換給了趙老憋,不管換多少東西都是吃虧,得先找些借口顯得奇貨可居。”于是他順口胡說:“老趙師傅,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家本是在北京城裏開肉鋪的,專以屠豬宰羊為業,這朽木案板雖然普通,卻是家裏留下來傳輩兒的東西,不僅我用着十分順手,而且‘見鞍思馬、睹物思人’,一看見它就想起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太爺來了。那還要追述到光緒年間,義和團圍攻東郊民巷,引來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這夥洋鬼子都是蠻夷化外之地來的,哪有半個好鳥啊,到了咱中國自然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打瞎子、罵聾子、踢寡婦門、挖絕戶墳、專揍沒主兒的狗,你就數吧,凡是缺德的事,沒有他們幹不出來的,結果一路就搶到我們家來了,幾個洋兵瞅見我們家養的大花貓不錯,就想搶回去獻給他們的女王陛下,惹得我們家老太爺是沖冠一怒,說想當初慈禧太後老佛爺看中了我們家這只貓,拿仨格格來換,都沒舍得給她,你們那位番邦老娘們兒又算老幾?他盛怒之下,就跑到街上就去扶清滅洋去了,抱着塊屠肉案子見着外國人就砸,僅在這塊木頭板子底下,也不知放翻了多少洋兵洋将。後來傳到我爹那輩兒,落在江西參加了工農紅軍,一直将它保留至今。在別人眼裏也許這木頭疙瘩不值什麽,但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我們家經歷中國近代革命史的見證,是個割舍不開的念想,每天擺在眼前早請示晚彙報,看不見它我就心裏發慌,連北在哪邊都找不着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倘若三日不見,着急上火那還都是輕的,我說這些話可沒有半句虛言,掉地上能摔八瓣,你要是不信,就找塊豆付來,我一腦袋撞出腦漿子來給你瞧瞧。”
羅大舌頭在旁聽得好笑,也趁機跟着起哄擡價,蹿叨趙老憋最少再拿三條高級香煙出來,才能将東西換走。
趙老憋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是自己走眼了,他又盯着屠板納納地看了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信,并且抖開麻袋讓那二人看看,裏邊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不可能再給你們加碼了。”
司馬灰見事已至此,索性就把話挑明了:“咱是水賊碰上了鑽艙的,還使什麽狗刨兒啊?幹脆就誰都別糊弄誰了。你這套我們全懂,以前沒少見識過,說話也不用藏着掖着再兜圈子了。我們早就看出來你趙老憋是個憋寶的,否則哪有好端端的活人,會在自己脖子上挂串打狗餅。”
“打狗餅”這東西,是種藥餅子,可以用來驅趕貓狗。在早年間,農村死了人,停屍的時候,往往會給屍體頸中挂上這麽一串,以防餓狗啃壞了屍首,或是野貓爬過來讓死人乍了屍。憋寶的人常在深山老林或荒墳野地裏出沒,為了驅避毒蛇和野獸,也都有攜帶“打狗餅”的習慣。
趙老憋也看出這司馬灰雖然不過十五六歲,卻是個鬼靈精,知道的事也多,輕易唬不住他,但絕沒料到這小子竟能窺破自己行藏,不禁暗自吃了一驚,佩服地說:“這位團頭好眼力,想不到現在這年月,還會有人知道咱憋寶的行當。”
事到如今,趙老憋也只好坦言相告,承認自己确實是憋寶的,今天也是撞大運,無意間在黑屋廢墟發現了這塊屠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最後他告訴司馬灰和羅大海:“咱爺們兒當着真人不說假話,有啥說啥,你們這塊屠肉的舊木頭案子,确實是個罕見之物,但這天下雖大,除了俺趙老憋之外,卻再沒有第二個人還能識貨。今天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就此別過,你們二人好好合計合計。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俺也就不能讓你們太吃虧,俺在城裏還藏着一件好東西,明天也帶過來。你們到時候要是認準了還不肯換,俺也就別無二話了,擡腿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有句老話咋個說的來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到時候你們倆別後悔。”
司馬灰和羅大海點頭同意,二人目送趙老憋離開“黑屋”,便立刻回到棚內,舉着煤油燈,把這塊糟爛油膩的案板子擺在地上,颠過來倒過去看了半天,但他倆翻來覆去,也沒從中瞧出什麽子醜寅卯,滿肚子都是疑惑。當晚思前想後,徹夜難眠。
轉天一大早,趙老憋果然又尋上門來,這回在他的麻布口袋裏,多出了一件油光毛亮的皮袍子,皮毛黑中透紅,有幾分像是貂皮,卻更為輕薄。不過司馬灰和羅大海兩人別說貂皮了,長這麽大連貂毛也沒見過半根,便不懂裝懂地問趙老憋:“這是什麽皮子?溜光油滑的瞅着還真不錯,牛逼皮的?”
趙老憋頗為得意,有幾分賣弄地說:“俺這件皮袍子的來歷可是不凡。”随即給二人講起了來歷,說是解放前他到長白山裏挖參,晚上就借宿在木把的木營子①裏。那木營子中養了一只老貓,斑斓如虎,肥大憨健,更是靈動非凡,上樹能掏鳥窩,下樹能逮耗子。
趙老憋在林場子裏住得久了,也就與它厮混熟了,常常給這老貓喂些吃食。可後來每天早上進山時,都會看到那只貓趴在樹上,氣喘籲籲,顯得筋疲力盡,連貓尾巴都懶得動上一動,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趙老憋心說這可怪了,憋寶的人眼賊,一看之下,料定此貓必是有所奇遇,就打定主意要看個究竟,于是暗中跟蹤觀察,發現只要天一擦黑,這只老貓就去山神廟,從門縫裏鑽進去就躲在牆角的黑暗中,潛伏起來一動不動。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山神廟的房梁上便發出一陣響動,旋即有只體大如犬的巨鼠,兩目閃爍如炬,自梁上而下,爬到神位跟前,将鼠尾伸進燈盞裏,偷喝供奉在那裏的燈油,并且抱着牛油蠟燭亂啃,發出“嘁嘁嚓嚓”的聲音。
這時那老貓突然從角落裏蹿出,與碩鼠相互激鬥,但那巨鼠雖大不蠢,而且極其兇殘猛惡,絲毫不懼天敵,老貓雖然矯捷,卻也奈何它不得,兩個翻來覆去鬥個不休,真是你死我活、各使神通,難分高下。
趙老憋借着月光窺得真切,才知此貓每晚必來與這巨鼠相争,所以天亮後累得脫了力。他偷看這場宿敵之間的惡戰看得入了神,也跟着全身發緊,無意間碰倒了一扇破門板。
那巨鼠正自全神貫注的與老貓惡鬥,忽聽身後傳來異響,受着驚吓,只不過稍稍一分神,便露出些許破綻,被老貓撲倒咬斷了喉管,頓時血如泉湧,将廟堂地上的石磚都染遍了,掙紮了好一陣子,終于翻出白眼,咽氣而亡,這正是“到頭分勝敗,畢竟有雌雄”。
趙老憋是博物識寶的行家,知道這巨鼠積年累月的吃油啃蠟,成了些氣候,道行畢竟不淺,便摸出刀子剝掉鼠皮,回去加些材料,做成了一件皮襖。到了寒冬臘月裏,關外滴水成冰,但只要穿上這老鼠皮襖,哪怕是裏邊光着脊梁板兒,在三九嚴寒當中,額頭上也會熱得冒汗。只不過他對外人,從不肯說這是百年老鼠皮,而是稱其為“火龍駒”。
趙老憋對司馬灰和羅大海說,別看現在酷暑炎熱,但等到秋風起,樹葉黃,天上大雁“嘎兒嘎兒”叫着往南飛的時候,你們仍住在黑屋破棚子裏,可就難保不會受到陰冷潮濕之氣侵害,身上遲早要落下病根,到時必定離不開這俺這件“火龍駒皮襖”。
司馬灰心知這件皮襖已是趙老憋出的“底牌”了,反正憑自己的眼力和見識,根本看不出那舊木墩子是個什麽寶物,不如就換給此人罷了,當即答允下來。但他又對趙老憋說:“這樁生意跟你做了倒也無妨,可老師傅您得敞亮點,別讓我們吃糊塗虧,應該把這塊屠肉木案的來龍去脈,全都說清楚了,以及你究竟是如何發現此物有異,拿去了又有什麽用途?如果有一處講不清的,我司馬灰豁着把它當堂劈碎了燒火,也絕不肯讓你白撿這天大的便宜。”
趙老憋十分為難地說:“司馬團頭,你的理岔了,古話咋說的——‘繡取鴛鴦憑君看,莫把金針渡與人’,咱們兩下交易,是以物換物,又不曾虧失了你半分一毫,咋能硬要套問俺的底細?”
司馬灰和羅大海雖然在社會上闖蕩了幾時,卻畢竟都是少年心性,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查個水落石出才算完,不打聽明白了,連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二人軟磨硬泡,死說活求,非逼着趙老憋交底不可,并且發了誓,事後絕不變卦反悔,也不會當叛徒出首告秘。
趙老憋碰上這兩位也只好自認倒黴了,不得不交出幾分實底:世間都說憋寶的蠻子眼尖,事實也确是如此,他昨天中午路過黑屋廢墟,一眼瞥過去,發覺有片棚戶不同尋常。
識寶的眼力是門功夫,更是經驗,怎麽講呢?其實真要說穿了,也沒有民間傳言中的那麽邪乎,并不是還離得好遠,就已看見木棚子裏金光閃閃,而是憋寶的人極善觀察,往往能夠發現常人難以察覺的細微之處。
趙老憋由打跟前一走,就發覺這座木棚附近,存在着許多反常的跡象。照理說,這麽炎熱的天氣,黑屋地區垃圾堆得都成了山,羅大海又剔剝了一頭野豬,弄得遍地都是血腥,周圍該當是蚊蠅盤旋,嗡嗡擾亂不休才對。可是司馬灰與羅大海身後的棚屋周圍,不見半只飛蠅,這不是怪事嗎?
趙老憋料定這附近可能藏有寶物,當即停下腳步,謊稱讨碗水喝,趁機坐在木棚門前,向四處仔細打量起來,最後把目光落在了剁肉的朽木案板之上。那肉案是截老木頭樁子,四周拿麻繩箍着,案上擺着死不閉眼的一顆豬首,鮮血滴落在案面上,也不見血水向外流淌,竟都緩緩滲到木樁的縫隙中去了。
趙老憋一眼就斷定在這污糟油膩的木案之內,必然有些奇異。這塊作為肉案的木頭墩子,當年定是取自一株大樹,在那株樹木在被人砍伐之前,樹身上已生有蟲孔木隙,恰巧裏面鑽進去了一條細小的蜈蚣。因為它在樹裏住得久了,體形漸大,難以再從先前進來的窟窿裏脫身,以至被困在樹內,木性屬陰,經絡中含有汁液,養着蜈蚣多年不死。
後來經人伐樹取材,把藏有蜈蚣的這段木頭,削作了肉鋪中屠肉放血的案板。樹中蜈蚣得以不斷吸噬豬血,年深日久,在體內結出了一枚“定風珠”,因為據說蜈蚣珠能治痛風,才得此名,倒不是取西經三調笆蕉扇時用的那枚珠子。而後這段肉案木墩被屠戶抛棄,不知怎麽就遺落在了黑屋廢墟,裏面的老蜈蚣早已餓死了,但珠子應該還在。這定風珠是陰腐血氣凝結為丹,才使得周圍蚊蠅莫近,趙老憋所求之物,正是此珠。
司馬灰一時未敢輕信,哪有這麽準的?他當即找來斧頭,劈碎了肉案,見其中果然蜷曲着一條遍體赤紅的大蜈蚣,已被斧刃截作了兩段,但是雖死不化,須爪如生,在蜈蚣口中銜着一枚珠子,白森森圓溜溜的,沒有任何光澤,倒像是個可以渾珠的“魚目”。
司馬灰和羅大海面面相觑,到這會兒才算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怪只怪自己眼拙,空伴着寶物許久,竟然視而不見,如今再後悔也來不及了,晚上就等着喂蚊子吧。
趙老憋嘿嘿一笑,心中得意非凡,卻假意勸解他們道:“那個老話咋講的……‘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兩位團頭英雄年少,雖與這珠子無緣,但來日方長,而且還得了皮貨、香煙,更有許多好嚼頭,又有啥可不知足的?咱兩下是各取所需,誰都不吃虧,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了。”說罷捏了定風珠在手,轉身便走。
司馬灰和羅大海正在興頭上,怎肯善罷甘休,他們急忙攔住趙老憋:“底還沒交全,怎能說走就走?這魚眼般的肉珠子到底有什麽好處?你拿去了又打算用來做什麽?”
趙老憋稍顯遲疑,本不想再往下說了,但他看司馬灰和羅大海都是膽大妄為不忌鬼神之輩,自己進山憋寶正缺幾個幫手,如能得他二人在旁相助一臂之力,豈不平添幾分把握?趙老憋想到此處,眯着眼看了看天,然後低聲說:“看這黑屋古鎮形勢不俗,本應是一塊‘鳳凰展翅、玉帶出匣’的風水寶地,可這麽多年以來,為啥土地貧瘠、民物窮盡?”
司馬灰和羅大海極為不解:“風水地理這些舊事我們不明白,但聽說黑屋自古就窮,荊棘雜草叢生,土地拔裂,種什麽莊稼都難活,怎麽看都不會是一塊寶地。”
趙老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