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已經連續一個星期沒有發早安和晚安了。按理來說,蘇眠應該感到如釋重負,然後順其自然地慢慢淺化倆人的感情,從此或許保持這種距離感的交往,或許漸漸就不再聯系彼此。權當是一場愉快的邂逅罷了。
房間裏燈光昏暗,她坐在沙發邊的地板上,面前的桌子放着之前那個果盤,許如一送的花,許如一畫的畫,還有許如一選的那本詩集。花朵的瓣兒已經蜷起枯萎色的邊,不知道裏面有沒有發黴腐爛,但應該也要不了多久了。幾天後它會全部凋謝,到時候蘇眠再把它扔掉。
沒有什麽東西是永恒的。再美的花束終将會枯萎,再熱烈的情感終将會冷卻。許如一喜歡過她那又如何,再熾烈的喜歡終究會平淡下去。最終她會厭惡她。或許她已經開始厭惡她了,在她發現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居然只是個猶猶豫豫的騙子時。那麽現在呢?蘇眠到底是什麽感受……
她翻開那本詩集,輕輕地念出上面的句子。
“我不太在意。我在意什麽呢?我不知道,我不太在意。”
為什麽許如一會突然對她這麽冷淡呢……好像突然成了陌生人,變得禮貌而又有距離感。或許她不再對自己感興趣了嗎?
她翻開另外一頁,繼續念道:“我沒有哲學,我只有感覺……如果我談到了自然,并非因為我懂它而是因為我愛它,至于愛的理由,就像在愛情中,你根本不明白你愛的是什麽或者為什麽愛,以及愛是什麽……”
“愛就是永恒的純真,而唯一的純真就是不思考……”
她明白了,許如一發現了她的觀影記錄,識破了她的拙劣的謊言。對方懶得再和她浪費心思的胡攪蠻纏下去。
蘇眠深呼吸一口氣。本來錯就在她自己,是她一直不清不楚地裝傻罷了。
“因為你選擇了我,讓我擁有你愛你,我的眼睛在凝視萬物時停留得更久。我不為以前的我後悔,因為我還是同一個人。我只遺憾以前不曾愛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裏,讓我們保持安靜,被生活環繞。”
淩晨兩點,夜深得寂靜,深得令人感到可怖。空蕩蕩的房間裏只能聽到她輕輕念詩的聲音。水池裏的水咕咕地湧了一下,不知道那處水管突然通了。這突如其來的咕嚕聲令她的身子顫抖了一瞬,像是聽到怪物的打鼾聲。她的思緒回到回到紙上,雙眸垂着。
“如果你願意,你也可以用拉丁文對着我的棺材祈禱。如果你圍着它跳舞和唱歌,我也覺得很好。當我不能有偏愛時,我就沒有任何偏愛。無論什麽事物到來,都讓它順其自然。”
她不由得再次審視自己對許如一的感受,她必須去分辨自己的感受。到底是因為她的所作所為而産生的感動讓她誤以為自己對她有那麽一點心動的感覺,還是因為一開始的悸動。是因為百無聊賴,還是純粹的喜歡。
蘇眠不相信一見鐘情那一套,也不太相信誰會是誰的唯一偏好,她自己就不是那種偏執的專一的人。沒有特別喜歡的事,沒有特別在意的人。生活對她來說就是各自過好各自的,偶爾彼此間産生點交際倒是件會有趣的事,可是一旦有了介入她人生活的想法,原本的平靜就會發生變形,痛苦誕生于此。
Advertisement
所以她不理解為什麽有那多人會想要找到那個所謂的人生伴侶,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難道不是一件難受的事嗎?她看了眼桌子上的東西,那束花,那幅畫,還有手裏的這本書。她繼續念。
“明月高懸夜空,眼下是春天。我想起了你,內心是完整的。”她停頓了會兒。完整……完整的自我需要從他人身上獲取嗎,我內心的完整。填補空虛的。另一個人。完整。寂寞的,孤獨的。
又翻開另一頁。“我盡力說出我的感受,而不思考我的感受。我盡量把語言建立在觀念上,而不需要從思想到詞語的走廊。”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吧。從來不正視自己的感受,什麽事都要百般顧及他人的體會。因為害怕他人傷心,自己總會做出一步妥協。這也是自己不願意和別人來往的原因。和別人待在一起的蘇眠,根本不是真正的她。
往往在獨處、隔絕他人的情況下,她才感覺自己是真正自在的,能夠暢所欲言的,所以她習慣性地抗拒那種想要靠近某個人的沖動。壓抑這麽久,早已經麻木在一個人的世界裏。
現在讓她遇見了這麽一個人,那麽熱情,那麽真摯,像是眼下的春天,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盛開。
她承認自己或許是有一點喜歡許如一的。但她害怕這種感覺,害怕自己喜歡某個人,害怕自己會因此而變形,害怕自己平靜的生活會被這種變化莫測的關系攪亂。可是……房間裏空蕩蕩的。她也想能有一個人陪伴。從前的她沒怎麽設想過這種可能性。但如果那個人是許如一的話,她覺得沒什麽不可以的。
她應該和對方表白。蘇眠終于自信地冒出了這個想法,不管如何,她要和對方表明自己的态度 。沒錯。她早就應該這麽做了。
蘇眠合上這本詩集,然後爬到沙發上,蜷縮進毯子裏。夜深得太過寂靜,深得讓人感到隐隐約約的可怖。
她閉上雙眼,想象自己已然睡去。然後就慢慢睡着了。
夢中的世界布着一層絢麗的油畫質感,但沒有現實中看到的那麽鮮豔,有種色彩豐富的暗沉。她開着一輛……四條腿的小驢子慢慢踱步在油光锃亮的瀝青路上,兩旁是各種畫作鋪就的天空。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騎着各種交通工具的人和她一樣,在這條道路上逛集市般游蕩着。
一個紅色大卷發的人靠過來和她搭話,對方的坐騎是一只大橘貓,杏色的瞳孔中透露出一種獨屬于貓的傲慢。小驢子被威懾般地低下頭。它的主人倒是十分熱情,“你是要去哪裏啊,美麗的小姐?”
蘇眠哪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隐隐約約地察覺到自己是在夢中。連個前情提要都沒有。“我也不太清楚,”她盡量禮貌地回答,“我是剛剛才到這裏,不太了解這裏的環境。”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要小心點了!”對方突然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狡黠地眯起眼睛,“毫無目的的行走是一種自殺的行為。你會漸漸走向虛無的深淵。”
“哈?”蘇眠歪頭,疑惑地皺起眉。
她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問清楚,對方就離開了。走之前,那只橘貓還居高臨下地冷哼一聲。他們走後,小驢子才敢擡起頭來。
什麽東西。夢境裏也會出現謎語人嗎?那現在到底是要怎樣啊……算了,繼續往下走。大不了葬身于夢裏。
小驢子繼續拖着疲憊的步子往前走。她可真是辛苦,按理說,她應該下來自己走,減輕它的負擔。但是被夢的某種設定所束縛了,她只能坐在坐騎上面。
兩旁的天空居然不只是固定的二維平面,還可以像在水裏一般游動着,奇異的拼圖組成的人臉在她經過時還會友好地微笑。梵高的星月夜在空中不斷運動和變化着,巨大的旋渦旋轉着、流淌着,金燦燦的月們被包裹在流體的蛋黃般的物質中,隐隐約約地閃爍着。
一位穿着華貴的女士上前來,她坐着一只看起來可愛毛絨的金吉拉,這只貓坐騎倒是一副天真無害的模樣。女士問道:“親愛的小姐,你這是在找什麽呢?”
為了避免像之前一樣被下謎語。蘇眠避開這個問題,直接問對方:“親愛的女士,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女士優雅地搖了搖手裏的羽毛扇,嘴角浮現出一絲嫌惡,“什麽?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她昂起似乎很高貴的頭顱,語調也變得上揚,“這裏是月光和星光奔流之地,人們在流動的畫世界中尋找自己的欲望,欲望越多的人等級就越高。”
“不過你……”對方輕蔑地掃視一眼她的坐騎,“看起來就是庸碌無為之輩。”
蘇眠連忙接過話,權當這是贊譽,“正是。”對方難以置信地擰起兩條眉毛,傲慢的表情像抽搐了般。
“因此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麽一個地方。我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可憐的孩子,”女士嘆氣着搖搖頭,“你難道不曾為自己渴望的東西付出過,不曾主動追尋自己想要的嗎?”
蘇眠裝可憐地搖搖頭,想看這位女士會作何反應。
“天哪,親愛的小姐,你這哪像是在活着呢!毫無目的的前行就是一種危險的行為,最終你會淹沒在無限的虛無盡頭中!”
又是類似的話。蘇眠更加一頭霧水,想着起床後一定要去找大師解解夢。說完,女士就邊晃着扇子邊走了,金吉拉無辜地笑着,看起來卻更像是嘲諷。聽完女士的一番話,小驢子的腰彎得更低了,看起來也更加疲憊不堪。
蘇眠無奈又心疼地撫摸它的腦袋,又繼續往前走。
進入一片向日葵的世界裏,所有的金黃色的花兒們謙遜有禮地彎腰對她說“你好”“你好”“你好”,大片的葉子當做觸手,輕輕地撫摸過她和小驢的腦袋。走完這片黃得朝氣蓬勃的區域……蘇眠就突然睜開了眼睛。
夢境在一片祥和友好的氛圍中結束。可她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兩個人謎語的話也搞得她稀裏糊塗的。如果用潛意識來解釋這個夢的話,倒還是能找到點頭緒。
出現貓大概是因為最近她在考慮要不要養一只貓,但那兩只貓都不太讨人喜歡,所以她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好了。驢嘛,哈哈,是用來調侃自己整天像驢一樣埋頭工作。那麽辛苦卻還是要遭人白眼和非議。那麽畫一般的天空呢?應該是因為遇見許如一之後,她開始關注一些藝術作品了,所以那些畫面也出現在她的夢裏。
那些問題估計是潛意識裏自己問自己的吧。不過最後的向日葵……是什麽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