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春天

第3章 三

三

蘇眠回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中。仿佛那天的經歷只是一場泡沫般的夢。她很喜歡這場邂逅，但并沒有什麽想和對方繼續聊下去的念頭。讓一切定格在那一刻就很不錯了。兩人平時都有各自的工作要處理，而且有時空閑的時間還對不上。雖然有時還是會在社交軟件上閑扯幾句，基本上禮貌地保持着每天都聊點的頻率，但蘇眠不會像那天那麽熱情地滔滔不絕了。

與線下不同的是，許如一在線上顯得活躍很多，消息基本上也是她主動來發，每天的早安晚安基本也是她開的頭。一開始她還覺得沒什麽，但漸漸也有點察覺到其中的微妙之處。

許如一……該不會是喜歡她吧？

一想到這點，蘇眠就後覺後悟地錘了錘自己的腦袋，難不成是自己哪一步做得有些過了，給了對方什麽那方面的暗示？假如真是這樣，那是她的問題。從她的角度，那天不過是心煩意亂之餘，外出游玩時幸運結交了一位聊得來的朋友。她倒是還沒從對方的角度來考慮過這次相遇的性質。

許如一是不是以為蘇眠是在搭讪她、調戲她，想和她發展女女關系呢？

忙完了今日份的工作，她合上電腦，走進浴室打開花灑。溫熱的水從脖頸滑過身體的肌膚，浴室的空間被蒸汽包裹，蘇眠感覺身體被霧蒙蒙的熱氣撫慰，工作的煩惱被沖洗得一幹二淨。只是和許如一有關的疑問還困惑着她，像這一時散不去的霧氣。

她很享受和對方在一起的氛圍，也很希望和她成為朋友。可問題在于，蘇眠不确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女生。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會不會真的喜歡上某個人。平時鮮少和別人發展友誼關系，讓她對突如其來的有緣人格外珍惜。她的确對許如一有種親切的感覺，會想要靠近，想要在一起消磨美好的時光。但她希望倆人的關系止步于此就足夠了，一份單純的淺淺的友誼就是她想要的。

并非介意發展同性關系，只是蘇眠對任何形式的親密關系都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她厭惡肌膚接觸，厭惡親密關系。這也是她單身了二十幾年的原因。

怪她大意了，居然一開始都沒考慮過許如一是不是喜歡女生這個可能。她當時只是想着找個人作伴罷了！或許多少有點這方面意思……但是，不能來真的啊。好了，蘇眠。這下你該為自己的魯莽和自私負責了。眼下第一步還是先和對方說清楚，免得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吧。

洗完澡後，她便躺在床上，對着手機裏倆人的聊天框琢磨措辭，一邊百無聊賴地翻看聊天記錄，複盤一些細節。其中一些字眼諸如“以後”“有機會”“可以的話”讓她現在警惕了起來，當時自己沒怎麽在意，以為只是一套客氣的說辭。現在這麽看來，倒有幾分約定未來的意思了。想着想着，她又搖搖頭。不對，蘇眠，或許只是你在庸人自擾，自作多情罷了。或許人家也只是把你當成普通朋友，你只是寂寞太久了，産生了被女生喜歡的錯覺。或許她對其他人也這樣。或許她其實根本就不喜歡女生，只不過恰好剪了一頭帥氣的短發，看起來有像是喜歡女生的樣子罷了。又不是所有長得帥的女生都喜歡女生。

正當蘇眠胡思亂想之際，剛關上的屏幕又亮了起來。一連串來自許如一的消息發了過來。

“洗澡了沒？”“今天工作累不累？”“給你看我下班回家路上拍晚霞，今天的雲格外好看。”“今天教了一個小女生畫複古的人像畫，她很有天賦，學得很快。”“我最近看了一部電影，感覺很有意思，也推薦你看一下。”

看着屏幕上跳動的小紅點，不喜歡消息欄出現任何東西的蘇眠，此刻覺得被信息轟炸是一種有人打擾的幸福。或許她就是想得太多了。這不過是兩個女生之間稍顯親切的日常生活分享和問候罷了。蘇眠，不要以為別人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你。

現在這樣就很好，讓人有種斷斷續續的期待，一打開手機就可以收到某人的消息，做什麽事情都一個可以分享的對象，讓生活本身又增添了許多意義和情趣。她想起那家西班牙風格的餐廳，想起餐桌上那束熱烈的花。對，現在她倆的關系就像那束花一樣，給彼此的生活增添一份情趣罷了。別想太多，蘇眠，這只是一段平平常常的友誼。

想清楚這些後，她認真地一一回複許如一發的消息。聊了一會兒後，兩人互道晚安。

看了眼許如一發的那條“晚安，姐姐”。蘇眠關上手機，倒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望了會兒天花板，想着，對啊，她是姐姐，大許如一五六歲。她應該只是覺得她這個姐姐比較成熟可靠才喜歡和她聊天的，才不會喜歡她。一定是這樣沒錯。

蘇眠閉上眼睛，決定先不煩惱這件事了，明天還有更煩人的工作呢。睡吧，睡吧。

鬧鈴響起的時候，她想過很多種世界末日的方式。

來自聖經神話中滅世的洪水，來自北歐神話的芬布爾之冬，能不能再來一次。中國神話中的盤古巨神能不能把天地又重新合上。蘇眠，這又是新的美好的一天啊。希望的曙光從東方升起，大地上辛勤的人類們又開始了日複一日裏新一天的勞動。

煩死了，根本不願意看到組長的臉。

早晨一杯冷咖啡，打工人的續命寶。

站在打印機面前，聽着機器咕嚕咕嚕攪動胃部的聲音，蘇眠不禁又陷入沉思。打印機裏面有什麽。她鑽進去的話又會發生什麽，會被封印在二維紙面上嗎？話說二維世界的人是不是也要每天這樣做着毫無意義的工作。日複一日地處理一堆報表和數字。又不是她的錢，整日還要她操心。給的工資又少。什麽時候稅表上面那些數目的錢才能打進她的賬戶裏……伴随着近似嘔吐的一聲，新鮮的紙張被吐出來，她撫摸着上面溫熱的觸感，好像還真有點像嘔吐物。

連續幾個小時面對電腦的光，身體也坐得腰酸背痛，注意力不由得發散開來。她開始暢想着午飯吃什麽。對面的那家螺蛳粉店平時看起來人都挺多的，或許可以去試一下，但她今天穿了白上衣，不想一不小心把衣服給弄髒了。去吃炸雞嗎，可是最近胃好像有點不舒服，還是算了。幹脆吃那家烤肉飯好了，上次嘗了一次，醬汁拌起米飯來格外香。

想清楚中午飯後，心情都好了不少，她抓緊時間把最後幾張表處理好。

又是一天結束。

這樣的生活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呢？永遠的結束。

蘇眠癱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想着。今天周五，快到周末了。這周六不想加班了，或許可以再厚着臉皮找個借口和組長請個假什麽的，大不了工資少個兩三百呗。無所謂了。為了賺那五鬥米，她已經妥協過很多次了。

今晚放松一下吧！她打開電視，搜索許如一推薦給她的那部電影。看起來是劇情向的。會是講什麽的呢？封面透露出一種生動自由的氣息，上面是兩位女生在草原上張開雙手自由奔跑的身影。蘇眠沒有提前看簡介的習慣，點進去就直接開始觀看，一邊抱來冰箱裏的西瓜，拿個勺子挖着吃。美滋滋。

不過電影越看越讓她覺得不對勁，懷裏捧着的西瓜變得愈發冰涼，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得很仔細，生怕自己判斷失誤。當出現兩個人擠在牆角接吻的畫面時，蘇眠手裏的勺子不受控制地脫離她的手指，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将西瓜放在桌子上，撿起勺子，握在手裏，這才恍然大悟。

這原來是一部講述兩位女生之間的愛情故事的片子啊。

蘇眠皺着眉跳過電影中所有親密的橋段。即便知道這不是一部簡單的片子，她也想看看電影最後會發生什麽，結局到底是怎樣。

因為家裏不接受她的性取向而離家出走的小伊和傷痕累累的叛逆混混大姐大私奔了。電影最後，她們來到心心念念的大草原，倆人牽着手向遠方的天際線奔跑起來。

看完電影，蘇眠關掉電視機，愣愣地坐在沙發上。

這似乎是一個乖乖女和大姐大巧合之下互相邂逅并彼此救贖的夢幻愛情故事。電影最後的畫面也停格在調了夢幻彩色濾鏡的那一幀。

這些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許如一像通過這部電影向她傳達什麽信息。蘇眠雙手捂臉，深深地嘆出一口氣。好啊好啊，這下又要做人物心理分析了。首先可以明确的一點是，她是喜歡她的，而且通過這部電影委婉地詢問她的性取向。好好好。想讓她提取出這點信息，這或許就是對方的目的了。

然後呢？天啊……所以許如一是在等她看完電影後給她進一步的答複嗎？要是這樣的話。蘇眠是時候該說明一切了——“對不起，我不喜歡女生，或許我們還是适合做普通朋友。”這樣說妥不妥當呢？廢話，當然不能這樣說啦。太傷人了。可是……她又該怎麽辦呢？

果然，睡前的聊天時間，許如一問起了電影的事。蘇眠猶豫着到底該不該那樣回答她。糾結片刻後，她還是撒了謊，說最近有點忙，沒什麽時間看。對方也沒說什麽，又分享了今天的日常。

最後一張照片是一個類似高鐵上的窗戶。

蘇眠問她現在在哪。我在來找你的路上，許如一說。

蘇眠一時間慌到心突突地加快跳。她放下手機，一邊手捂着眼睛，此刻她的思緒混亂，完全不知所措。這下該怎麽辦呢……蘇眠不确定她來找她，只是一次普通的見面，還是想要确認什麽答案。

夜色漸漸深了。這座城市又多了一個失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