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與顧府那頭熱熱鬧鬧相比, 賀府卻如烏雲壓頂,氣氛凝重。沒有人知道顧雲璧之前上門來和賀闵說了什麽, 以至于讓大姑娘的及笄禮都搬到了顧家去辦,事後,顧家倒是也請了賀闵,卻是作為賓客,賀闵又怎麽肯去?
郭姨娘靠在軟塌上閉目養神,一旁的小丫鬟給她錘着小腿,屋內燒着炭盆很是暖和,過了許久, 郭姨娘才睜開眼睛:“這個點, 老爺應該已經回來了吧?”
小丫鬟停了手, 替她理了理衣服, 又給她穿上外衣, 披了披風, 又拿了手爐, 這才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果然見到賀闵沉着臉走進來,見到她的時候臉色也沒有任何變化。
郭姨娘伏低做小許久,才讓賀闵臉色好看些,她裝作不經意道:“聽說三姑娘去給大姑娘做了有司, 這大姑娘是未來的皇後,三姑娘這可是交上好運了。”
賀闵一聽到茕娘的名字臉色就又沉了沉,他原本還為家中出了個皇後而沾沾自喜, 可茕娘的及笄禮一出來,這滿朝誰不知道她心裏向着誰,他這生父反倒不如一個舅舅,可是被人看盡了笑話。這幾日賀闵心情都很不好,衆人不敢當面得罪他,背後卻都在笑話他,說他把自家的金鳳凰送出去。
賀闵有苦說不出,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嗎?分明是顧氏自己看不開,這才熬壞了身子。可顧雲璧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他以前的那些事情,以此來威脅他。他若只是風流,最多被人說幾句,也算不得大事,可他卻千不該萬不該寫了一封婚書,他已有正妻,寫下婚書就是騙婚,這個罪名倒不算重,但這名聲足以将一個文人打入懸崖底,永世不得超生。
賀闵這人極其自私且又膽小,壞卻又壞的不夠狠,不然當初也不會被張家給拿捏住,屈辱地寫下那封婚書,也不會如今還讓張氏借着這封婚書接着來拿捏他,也因此,他不敢賭顧雲璧會不會為了茕娘來隐瞞此事,他不敢讓自己有一絲危險,最後只能憋屈地接受了顧雲璧的條件。
郭姨娘見賀闵臉色變幻不定,隐約猜到了什麽,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是柔聲道:“其實老爺想想,大姑娘早年受了不少委屈,待到日後時間久了她自然就會記得您的好了,畢竟是親父女呢……”
郭姨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老爺!老爺!大姑娘回來了!”
賀闵猛地站起來,頓時就忘記自己先前的憋屈,喜形于色:“快,快将大姑娘迎進來。”
他低頭看了一下自身,郭姨娘立刻知機地過來替他理了理袍子,他卻連這點時間都等不得,一把打開郭姨娘的手,匆匆忙忙地跑出去。這哪裏像是去見女兒,倒像是去見頂頭上司一般。
郭姨娘見賀闵跑了也不着急,揉了揉被打紅的手背,倒是她的丫鬟急了:“姨娘,您還不跟着老爺去前頭嗎?萬一大姑娘以為您怠慢了……”
“急什麽?大姑娘要見我自然會讓人來宣,我又何必在這種時候到前頭去打擾人家父女相見?”郭姨娘這麽說着,聲音裏卻帶着一絲諷刺。
當初賀茕娘在賀府過得是什麽日子,別人不知,她卻知道的一清二楚。若這大姑娘在顧家辦了及笄禮,卻将賀家給扔到一邊或是隔了兩日再回來,此舉雖是重重打了賀闵的臉面,但郭姨娘反倒不擔心。可她當天就回了府中,這打算就有些玩味了。
在郭姨娘心中,大姑娘心有城府,卻又并不是拘泥世俗的那種人,她怎會為了區區名聲讓自己不痛快,這一見的結果恐怕要讓賀闵大失所望了。
正堂上,賀茕娘揮退了仆役。因為行動不便,她換下了那身及笄禮時的禮服,只是穿着簡單的衣裙,頭上的釵冠也取了下來,只是戴着那支羊脂白玉的蓮花簪,只是妝容未洗,看着竟然有些淩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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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端正正地跪下來,朝着賀闵行了三個大禮,又奉上一杯茶。
賀闵接過茶,十分舒心,正準備端着父親的架子囑咐茕娘幾句,卻見她又跪下來,足足三跪九叩,一字一句道:“女兒拜謝父親生恩養恩,從此父女之義絕矣。”
賀闵的笑僵在臉上,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茶水濺在了他的衣衫上,他卻毫無所覺,只是不可置信地質問道:“你……說什麽?!”
茕娘慢慢地站起來,這張與顧氏有七八分相似的臉反倒讓賀闵有一種不敢逼視之感。但随即,賀闵便反應過來,惱羞成怒:“你瘋了嗎!居然對為父說出這樣的話!不知尊卑!毫無孝心!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我若沒有孝心,你此刻身上的官服就該被扒下來了。”
賀闵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随即又漲紅:“是顧雲璧告訴你的?!”
“不,這是我告訴舅舅的。”茕娘淡淡道,“通奸、騙婚、殺妻、縱容繼妻欺辱嫡女,這些罪名雖然不能置你于死地,但讓你名聲掃地、貶為白身還是足夠了。”
茕娘每說一項,賀闵的身子就矮了一截,卻還是拼命解釋道:“你聽我說……這裏頭是有緣故的……”待到茕娘說道“殺妻”他才激動起來,“我沒有殺妻!她當年是病死的!那給她診病的大夫可以作證!”
茕娘卻不以為意,笑道:“那又如何,您作為禦史,當知人言可畏啊,但凡有些惡意的,造了謠傳出去,真相與否又有什麽重要呢?”
她這神态讓賀闵猛然回憶起來,年初賀茕娘落水之後,曾經就用這句話将張氏和賀榮娘給打到了泥地裏,只是當初他是高高在上的老爺,賀茕娘不過是一個在他面前辯解讨好的大姑娘,而如今兩人身份倒轉,他反倒成了那個要辯解要讨好的人。
賀闵的眼睛被怒火燒得通紅,咬牙切齒道:“你這樣做,于你又有什麽好處?!你身為未來皇後,這樣诋毀父親的名譽,傳出去你的名聲也不好聽!不要以為有了一道封後的诏書,你就能如此有恃無恐了!”
“我就是有恃無恐。”茕娘的臉上帶着令賀闵覺得刺目的笑容,聲音不大,卻是斬釘截鐵,“無論我做什麽,陛下都會為我撐腰。”
面對這樣的賀茕娘,賀闵只覺得腦袋一陣一陣地疼,他有氣無力道:“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茕娘這才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要求說出來:“日後,您安安分分地當好國丈,旁的事就不要理了。我知道您好名聲,淡泊名利、不慕榮華這樣的名聲就很好,您說呢?”
頓了頓,又道:“您既然不肯休掉張氏,那就把她貶為妾室。往後,您若要娶妻也随您,不過可得看好了人,她若是知道了什麽,或是對外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到時來找您的就不是我,而是暗衛了。”
這也是茕娘與顧雲璧商量之後的結果,畢竟真的斷絕父女關系是不可能的。既然賀闵貪名逐利,那就斷了他所有的念想,用一個毫無用處的虛名鎖住他一輩子。
賀闵癱軟在椅子上,嘴巴一張一合,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賀茕娘走出了正堂。
郭姨娘在房中等了一陣,果然見到有人來找她去潇湘閣見茕娘,她唇角露出一抹笑容,很快又拉平,乖乖地跟着來人去了潇湘閣。
茕娘正坐在房中,她許久不曾來潇湘閣,如今見着這地方竟然覺得有些陌生,不過她本來也沒有将這裏當成家,所以也不大在意。
賀闵一心想往上爬,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高官厚祿就在眼前,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這種抓心撓肝卻又求而不得的心情,或許對他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畢竟當年他寧肯放下身份,去親近張氏這樣一個他看都看不上的女人,為的就是調離皁縣往上爬,而如今他身為國丈,卻永遠只能做一個微末小官,這樣的身份落差,也不知他每日裏會怎樣嘔血不甘。
但他與賀茕娘的血緣關系卻是沒有辦法被斬斷的,他如今被茕娘給唬住,等到他回過神來,以他的身份,真要做點什麽,茕娘也沒有辦法。
而即便對賀闵此人十分惡心,但茕娘心裏始終有着底線,她不想随意決定別人的生命。既然這樣,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就必須得有人随時看着他,茕娘思來想去,将這個人選定為了郭姨娘。郭姨娘很聰明,看得懂形勢,再合适不過了。
郭姨娘進來,向着茕娘福禮,将自己的位置擺的很低。
茕娘看着她好一會,才将自己的要求說出來。
郭姨娘早就知道茕娘來找她,必然是要她站隊的,賀闵雖然是她的丈夫,可若在賀闵和茕娘中選一人依靠,她想都不想一定會選擇後者,于是當即直接答應下來。
茕娘沒想到郭姨娘會答應的這麽爽快,愣了一下,才道:“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府中不會再有夫人了,往後你就是這後院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郭姨娘睜大眼睛,心跳頓時變快了一些,她咽了一口口水:“大姑娘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郭姨娘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一朝成了妾室,這一輩子都只能屈居人下,即便她再看不上張氏,但對方就是比她高一等。這些年郭姨娘雖然面上什麽都不說,但心裏一直都惦記着,如今茕娘這話一說出來,哪怕她仍舊是妾室,但頭頂上那座大山沒有了,張氏的一雙子女也成了庶出,與她的兒子一樣,有了茕娘撐腰,她往後就是這後院中的頭一份了,既然這樣,妾室不妾室又有什麽關系呢?
茕娘回到顧府,才覺得松了口氣,她從以前就不喜歡做這種事情,但她也知道,自己占了賀茕娘的身體,就要繼承她的因果,好在事情如今也算基本解決了。
她雖然沒有殺人,但張氏和賀闵将一輩子對自己渴望的事情求而不得,永遠承受心靈的折磨。她在離開賀府的時候,就聽見仆役急匆匆去找大夫,說是賀闵暈倒了,茕娘卻并沒有半分心軟。往後,這樣的事情還會越來越多,只希望賀闵能夠堅強一點,活得更長一點,畢竟她一點也不想給這樣的人披麻戴孝。
茕娘被紅纓扶着躺到了床上,很快就睡了過去。等到她醒來已經是晚上了,茕娘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就有人扶着她喂她喝水。
熟悉的氣息萦繞在茕娘身邊,她渾身無力,也懶得計較趙瑕又爬到她房裏來了。待到喝完了水,茕娘才清醒一點。
屋內燒着暖融融的炭,趙瑕脫掉了外面的大氅,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衫,這顏色有些暗沉,卻意外地襯他,且更顯得腰窄腿長。
趙瑕摸了摸茕娘的額頭,才嘆了口氣:“你這身子實在是有些差,日後進了宮,要好好調養才好。”
茕娘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子發軟并不是因為剛睡醒,而是有些低燒。她今日及笄,雖然已經足夠小心,但多少還是受了些寒,再加上後來又去了賀府,疲累之下,身體果然就有些撐不住了。
趙瑕替她裹緊了被子,又将她摟在懷裏,才叫了綠羅進來替她把脈。綠羅低着頭看都不敢看,只是小心地擡頭看了一眼茕娘的臉色和舌苔,又把了脈,才道:“姑娘身子有些受寒,但并不嚴重,不需要用藥,奴婢熬了姜湯,姑娘喝了把寒氣發出來就好了。”
綠羅說完就趕緊下去端姜湯了。
茕娘靠在趙瑕懷裏,若是往常定然是要催着他趕緊回去的,如今也不知是病了還是怎麽,原本的成熟理智一下子沒了,整個人就像變成小孩一般,嘟囔道:“不想喝姜湯。”
從前的沈眠是寧肯喝中藥都不願意喝姜湯的,趙瑕一直都對這一點哭笑不得,沒想到換了個身體,這毛病依然還在。對茕娘難得的撒嬌,趙瑕勉強保持了靈臺最後一絲清明:“就一碗,很快就喝完了,我讓他們給你準備糖……嗯……不然,我陪着你喝?”
茕娘:“……”說什麽千依百順都是騙人的,她連一碗姜湯都躲不過去。
此時,綠羅已經端着姜湯進來了,卻只是放在床邊的小幾上,然後就趕緊離開了。
茕娘苦大仇深地看着那一碗姜湯,她最怕姜湯的味道,感覺比中藥還要難吃,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體,最後只能郁悶地認命了,只是她整個人被趙瑕裹得像條蠶,掙了掙也沒掙開。
“你放開我呀,你不松開我怎麽喝?”
趙瑕忍不住笑起來:“不是說了我陪你喝嗎?”
“你要怎麽……唔……”
熱辣的姜湯從兩人相貼的唇中渡過來,茕娘滿臉通紅雙眼緊閉,也不知是被辣的還是羞的。這姜湯分明已經不那麽燙了,可茕娘還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口裏一直燙到了心底。
這一碗姜湯喝完,茕娘的額頭已經發了汗。趙瑕又試了試她的額頭,發現沒那麽燙了,心下松了口氣,于是抱着她和衣躺在床上,柔聲道:“睡吧。”
茕娘已經有些迷糊了,卻還是掙紮着問道:“你……不回去嗎?”
“我怕你踢被子又受寒了,今晚就留在這。”
茕娘本就困,又沒力氣推開他,只得破罐子破摔由他去了,在睡着之前,趙瑕似乎還說了什麽,可茕娘已然抵擋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趙瑕慢慢地拂開她額頭上被汗濕的頭發,手指從她光潔的額頭滑到挺翹的鼻尖,直到柔軟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他的喉結動了動,卻什麽都沒做,只是眸中閃過一絲暗光,将人更緊地摟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