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茕娘第二天一早起來, 就聽紅纓說德太妃今日要見她們, 她才恍然意識到, 她們這一趟進宮的名義就是陪伴德太妃的。
紅纓給她梳了一個簡單大方的發型,又換上了一身鵝黃色的衣裳, 似乎顯得更小了些, 茕娘走出門就看到提着早餐的木清。
茕娘已經習慣了, 只是瞟了一眼他的裝束,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今天要出門?”
“有些公事要辦。”
茕娘便不再問, 吃過了早餐,就去找黃妙娘,兩人一同出門,到了含芳殿,才發現衆人都到了。何瑩一見茕娘就往她身後看去, 卻沒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頓時就有些失望。
茕娘沒有注意到這個, 只是和妙娘說話。
過了一會,葛嬷嬷才領着她們往慈安宮去。
德太妃坐在主位, 她保養得極好,與六年前幾乎沒有太大變化,且因為這幾年養尊處優,有些微微發胖, 反倒顯得越發雍容了。她也沒有刁難這些姑娘,讓她們行了禮就賜座下去。
何瑩仗着先前的情分,已經膩了過去, 妙語連珠逗得德太妃喜笑顏開。藺秀宜也不甘示弱,就算她嘴上再怎麽說,可眼下她們見不到承平帝,只能讨好德太妃。
德太妃笑眯眯地看着衆女競相鬥豔,卻并沒有因為何瑩先前的陪伴就特意關照她,還溫言細語問了藺秀宜好幾個問題。
茕娘沒有那個心情去讨好德太妃,妙娘也是,于是兩個在這一群姑娘中就顯得有些不那麽合群,德太妃在她們一進來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茕娘那張漂亮的臉蛋,随後才将目光移向她身邊的妙娘。
雖說妙娘的長相不如茕娘第一眼驚豔,但卻是越看越耐看,德太妃思忖着,這謠言不會空穴來風,說不定趙瑕還真的看上了這黃家大姑娘呢?
既然有了這樣的想法,她便将黃妙娘叫上前來:“倒是個模樣周正的姑娘。”接着又問了她的歲數和家中的情況。
黃妙娘一一都答了,雖說有些拘謹,倒也符合第一次見貴人的情形。
德太妃倒是對她表現的很親熱。
何瑩見此情景,心中頓時有些着急,畢竟茕娘這事目前還只是她的猜測,并沒有實據,可黃妙娘這才是擺在眼前的威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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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瑩便上前挽着德太妃的手臂:“太妃娘娘,小女進宮這麽長時間還沒有去過禦花園呢,聽說這禦花園的花都是天下珍品,小女實在是好奇呢!”
藺秀宜不動聲色地将黃妙娘擠開,也笑着道:“此時恰好是菊花盛開的時節,聽說早年間有一種名叫‘胭脂雪海’的菊花極其珍貴,可惜民間已經絕跡,不知我等今日是否能有眼福再見此等珍品。”
德太妃自然知道她們打的什麽主意,今日天清氣朗,說不定就能在禦花園偶遇承平帝,不過她樂見其成,當下便笑着答應了。
慈安宮離禦花園不遠,德太妃讓軟轎在後頭跟着,何瑩和藺秀宜一左一右地圍在她身邊,湊趣地說着話。
茕娘和妙娘則落在了最後,妙娘笑着壓低了聲音:“我在宮外聽說何瑩與藺秀宜關系不好,如今看來她們倆的合作倒是挺默契的。”
茕娘也小聲回她:“因為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對手。”
“正是這個理。”
兩人嘀嘀咕咕地說着話,也沒有注意到前方,竟不知衆人什麽時候停了下來,緊接着便聽見德太妃略帶喜意的聲音:“陛下也在這園子裏嗎?”
趙瑕批完奏折,聽聞德太妃将那些姑娘都帶到禦花園,他心念一動,想到昨日懷中溫軟的身子,便有些心猿意馬。當下也帶着魯安道等人來了禦花園,雙方都是有心,自然很快就遇上。
趙瑕先是淡淡和德太妃見禮,随後不自覺地就将目光轉向茕娘那一處,見她只是低着頭不看自己,不禁有些失望。
德太妃拉過何瑩給他介紹,卻見他只是瞟了一眼,看到何瑩的模樣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何瑩第一眼看到趙瑕,一顆芳心就陷了下去,她羞紅着臉給趙瑕見禮,誰知對方就像沒有看到她這個人一般,直接越過她們朝最後走去。
“這是哪家的姑娘?”
茕娘一見到趙瑕就知道要遭,聽到他那帶着笑意的問話,很想翻個白眼,可衆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咬着牙回道:“家父諱賀闵,為都察院禦史。”
“哦,朕記得了,是新科探花顧雲璧的外甥女,你的點心倒是別致的很。”
茕娘擡起頭,趁衆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讓他見好就收。趙瑕見她這模樣,笑得越發開懷:“也不知你是否能替朕講解一下這些花草的典故?”
茕娘很想拒絕,但一想到拒絕之後會面臨的遭遇,哪怕不情願也只能應了。
随着兩人走遠,在場留下的衆人面色都有些奇異,唯有黃妙娘倒是坦然自若。德太妃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得愣了半晌,待到回過神來,趙瑕已經帶着茕娘走遠了。
何瑩與藺秀宜對視一眼,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別人或許會覺得承平帝是第一眼被茕娘的容貌所吸引,但她們之前早就有過其他的猜測,自然能夠看出許多破綻,這兩人的熟稔絕非是第一次見面就能有的。
德太妃的精心準備卻給別人做了嫁衣,她的情緒有些恹恹的,也就懶得再維持慈愛的表象,草草就将人打發回去了。
何瑩在院子裏氣憤難平,卻見藺秀宜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來做什麽?”
藺秀宜仿佛看不到何瑩的厭惡,自顧自道:“看來你說的沒錯,這賀家的商女早早就勾搭上了陛下,如今我們該怎麽辦?”
何瑩一點都不想和藺秀宜合作,可眼下她沒有其他選擇,只得悶悶道:“我能有什麽辦法。”
“讓你爹去查啊,她既如此狐媚,在宮外就勾搭上了陛下,指不定還有別人受她迷惑呢?若是陛下知道了她的真面目,自然會厭了她。”
何瑩眼睛一亮:“正是如此。”可随即又有些沮喪,“可葛嬷嬷看得如此緊,我要如何才能将消息傳遞出去?”
“這你放心,你寫好了再拿一樣信物給我,我自然有辦法将信送出去。”藺秀宜信心十足。
何瑩本來對她還是有所防備,可禁不住勸說,又想起趙瑕那張俊美的臉,她狠狠心,就拿了紙寫明了事情,又拿了自己的簪子遞給了藺秀宜。
藺秀宜又一次保證一定會将東西送到,便離開了。
而在另一邊,趙瑕與茕娘漫步在花叢之中,趙瑕看着板着臉的茕娘,笑着道:“不是答應給我介紹花草嗎?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他不提還好,一提茕娘就想起當時被那一道道嫉妒的目光差點戳成篩子的自己,她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人注意這邊,踮起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了一下趙瑕的耳朵。
她的力氣不大,趙瑕只感覺到耳朵上掠過一點冰涼,頓時就愣住了。
趙瑕小的時候雖然乖巧,但那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會有一些頑皮的,有時候做了錯事,就仰着一張精致的小臉跟沈眠讨饒,沈眠每次都氣得不行,可對着他這模樣又下不了手,最後只能恨恨地擰了擰他的耳朵。
茕娘也是一時頭腦發熱才這麽做,做完了才意識到眼前這人已經不是那個不到自己腰間高的小包子,心虛地收了手,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朝前走去。
趙瑕揉了揉耳朵,覺得被她碰過的那一點似乎有一點點發熱,這熱度從耳朵一直蔓延到了脖子。他跟上茕娘的步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等她發作,便搶先解釋道:“你手涼,我給你暖暖。”
落水之後,茕娘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尤其天氣稍稍變涼,她就手腳冰冷。今日雖然出了太陽,可溫度還是不高,茕娘的手被握在趙瑕幹燥溫暖的掌心,雖然知道這樣不太好,但舍不得那一點溫暖,便也不吱聲随他去了。
趙瑕見她沒有拒絕,心中一喜,忍不住便道:“昨天……”
“不許說昨天!”茕娘一想起昨天就覺得臉上發燙,趕緊截住了他的話,“我之前跟你說想去見見那位張道長,你到底同不同意?”
趙瑕原本見茕娘害羞心中還高興着,誰知聽她提起張玄鶴,他心中一緊:“他如今還在太醫院養病呢,你見他做什麽?”
“我就是想問他幾個問題。”茕娘面上帶着一些悵然,自從二度穿越之後,現代的記憶已經開始逐漸被遺忘,她對于回去這件事已經沒多少執念了,但心中總是有一個坎過不去,所以她才一直想要見張玄鶴一面,若是能夠得到一個答案,她或許才能真正死心。
趙瑕當然不希望茕娘見張玄鶴,他總是擔心茕娘某一天會離開自己,而張玄鶴偏偏又有那麽一點神通,若非如此,上輩子他也不會想辦法将人趕走。
茕娘看出了趙瑕的抗拒,她猶豫了一下,才道:“我不會走的,我就是想要一個答案。”
趙瑕沒有辦法,本來還想着兩人漫步花叢,能夠拉近一下感情,現在卻只能不情不願地帶着茕娘往太醫院走。
張玄鶴受傷之後,身體時好時壞,一直都住在太醫院,幾名太醫輪流守着他,好在他本身修為深厚,雖然受了那麽重的反噬,卻還是撐了過來。見到趙瑕和茕娘,他微微地勾了勾唇角:“看起來,陛下是找到人了。”
茕娘見他虛弱的模樣也吃了一驚:“張道長,你這是怎麽了?”
張玄鶴剛想說話,就看見趙瑕警告的眼神,他神色一頓:“不過是不小心受了傷,沒什麽大礙。”
茕娘便轉身推了推趙瑕:“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張道長說。”
“有什麽話還不能當着我的面說嗎?”趙瑕不樂意。
茕娘幹脆站起來,推着他出了門,然後一把關上,幸虧其他人都離得有些遠,否則看到這一幕還不得把下巴都驚落了。趙瑕看着在自己面前關上的門板也有些無奈,但随即又有些高興,畢竟茕娘已經漸漸不再排斥他的接觸,對他的态度也從之前的疏離慢慢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而茕娘把一國之君關在門外,心裏卻沒有半點負擔,重新回到張玄鶴面前:“張道長,大家都是熟人,我也就不客套直接問了,您,是不是能夠看出我的來歷?”
張玄鶴看着她的臉,與沈眠那張還能看出異象的面相不同,賀茕娘這具身體已經完全和她契合了,不僅如此,本尊的早夭之相也在逐漸改變,且面有紅光,身邊隐隐有紫氣萦繞,是貴不可言的命數。
張玄鶴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情,松了一口氣。即便他逆天而行,可終究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對于茕娘的問題,他淡淡道:“我當年就說過,我只知道姑娘來自異世,至于具體何處,貧道才疏學淺,無法窺探天機。”
茕娘有些失望,但還是接着問道:“那,我還能再回去嗎?”
張玄鶴反問:“姑娘還想回去嗎?”
茕娘的表情頓時有些茫然,過了許久才道:“大概……不會回去了吧。”如果是在她剛剛穿越沒多久的時候她或許會不顧一切地想辦法回去,可現在,她在這個時空已經待了十幾年了,早已習慣了古代的一切生活,雖然想念爸媽,可時間沖淡了這一切,她早已接受了事實,正如她和趙瑕說的,她不過是想要一個答案罷了。
“既然不會回去了,姑娘又何必執着于答案。”張玄鶴淡淡道,“命星指引你來到這裏,自然是有它的道理,連姑娘自己都已經決心融入,那些過去的事情,便忘了吧。”
茕娘怔愣地聽着,突然覺得鼻酸,眼淚湧了出來,她終于得到了一個答案,卻只覺得心裏一陣空蕩蕩的。
趙瑕在外面等了許久,才看到房門打開,茕娘緩慢地走了出來,他眉頭一皺:“你怎麽哭了?他是不是說什麽不好聽的話了?”
茕娘搖搖頭。
趙瑕拉着她的手,她也沒有反對,只是溫順地走在他身邊。若是茕娘平常也這樣乖,趙瑕早就高興的找不着北了,可眼下看着她情緒低落,他只覺得心疼。
許久之後,茕娘吸了吸鼻子,用含着濃濃鼻音的聲音開口道:“趙瑕,我大概是回不去了……”
趙瑕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狂跳起來,他緊了緊握着茕娘的那只手,柔聲道:“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茕娘沒有回應,他也不以為杵。
過了很久,茕娘才緩緩開口:“還記得你問過我,仙界是什麽模樣的嗎?”
趙瑕摸了摸鼻子,那時候他年紀小,沈眠行事不那麽小心,偶爾會透露出她家鄉的事情。他那時以為她是天上的仙子,擔心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回去了,所以總是變着法地問她仙界是什麽模樣。沈眠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編一些故事,他一開始如臨大敵,後來知道她是在逗自己玩,再加上她與常人無異,他漸漸也就不再問了。
茕娘大概也想起了自己那時候逗弄小孩的事跡,輕笑出聲,情緒緩和了不少。她将現代的一些事情娓娓道來,不像以前那樣藏着掖着又或者用故事欺騙,大約只是為了找到一個人可以在這個時候聽自己傾訴,将自己與現代生活的最後一絲聯系給斬斷。
趙瑕驚異于她所描繪的那個世界,沈眠的神秘有了出處,他的心卻跟着她的敘述逐漸柔軟起來。
細細想來,當初在冷宮的時候,趙瑕有好幾次都看到沈眠在偷偷哭,平日裏那樣一個張揚明亮的女子,在那一刻卻如一個迷路的小姑娘一般。他那時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麽,只是覺得那種悲傷之中似乎沒有自己的位置,所以永遠只是偷偷地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哭,而如今他懂了,就越發想要将這個女子摟進懷中細細安慰,免她苦與哀,一生順遂随心。
茕娘哭累了就有些犯困,趙瑕不想讓她這種時候一個人待着,她卻執意要回雲秀宮,他拗不過對方,只能囑咐紅纓綠羅好好照顧,這才看着她上了軟轎離開。
魯安道一直眼觀鼻鼻觀心,不管趙瑕柔聲細語還是細致體貼,他都維持着自己的表情不要崩潰,可不妨趙瑕冷不丁開口問道:“你說,女子的及笄禮要準備些什麽?”
“嘎?”
“算了。”趙瑕嫌棄地看着他,“你又沒有女兒,問你你也不知道,還是等木清回來,再讓他去查一查吧,順便将東西都備齊了。”
不知不覺被增加了任務的木清此刻卻怒氣沖沖地看着底下跪着的幾名下屬:“不是讓你們看緊一點的嗎?怎麽又讓人給跑了!”
幾人都不敢辯解。
木清按了按額頭,這幾人在他手下雖然算不上最得力,卻也不差,卻偏偏讓一個二流功夫的騙子跑了兩次,若說當初他打算用韓朔引出赤山,如今卻已經打消了這個主意,只待将人抓到就地處死。
木清不發一言,帶着人就去搜索了。
而此刻,就在他們搜索地不遠的一座荒廟中,瘦的不成樣子的韓朔躲躲閃閃地進入了廟裏,壓低聲音道:“出來!”
一陣悉索聲之後,從後殿逆着光走出一道瘦弱又矮小的身影,看到韓朔,他嘴角斜斜挑起:“好久不見了。”
韓朔一雙眼睛都快要凸出來,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掐死:“你竟然真的跑了!!你不知道我那段時間究竟過的是什麽日子?!”
赤山卻不慌不忙:“若不是我先逃了,你以為你還有命留下嗎?再說,你這次能逃走,不也是我幫忙的嗎?”
韓朔想到若不是赤山幫忙,他也逃不掉,當即就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快,先給我一點吃的!”
赤山丢過來一包饅頭。
韓朔一把搶過,拿出一個饅頭就狼吞虎咽。
赤山走到了廟門處,月光照進來,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他慢條斯理地問:“你這一路過來可都小心沒有被人發覺吧?”
韓朔被饅頭噎地翻白眼,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打開水壺,一邊說道:“我都看了的,他們被你引到了另外一邊去了,暫時沒有危險。”
赤山眼中有什麽一閃而過,他看着韓朔的背影,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那就好。”
韓朔正在和那個打不開的水壺作鬥争,沒有注意他究竟說了什麽,只是随口問道:“你說什麽……哎,你先過來幫我把水壺打開。”
他看到赤山的影子忽然變大,随後一道繩索勒住了他的喉嚨。
赤山面無表情地看着韓朔的掙紮,細瘦的手臂上都繃出了青筋,他看似瘦弱,實則力氣不小,過了好一會,韓朔沒了動靜,他才放開手,試了試對方的鼻息,确定人已經死了,才松了口氣。
他伸手将韓朔身上剩的那點金銀都拿了出來裝進自己懷裏,臨走時,看到韓朔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他伸手蓋住,輕聲道:“你也別怪我,誰讓你見過我的真面目呢,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真正地逃掉……”
他的話說完,身上一陣清脆的關節響動的聲音,再次站起來,已然是個身量正常的少年模樣,一張清秀的臉蛋,笑起來還露出了一個酒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