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茕娘只覺得自己似乎睡了長長的一個覺, 然後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醒來之後, 她看到床邊要哭不哭的桃蕊,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她, 待她一離開房間, 就聽見一聲顫抖的:“姑姑。”
茕娘看到木清, 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小太監已經變了許多,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看向她依舊濕漉漉的眼睛。
茕娘在心底輕輕地嘆息一聲:“小木頭, 你怎麽在這裏?”
木清聽到那聲小木頭,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他知道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就是沈眠姑姑,他忍耐下心底那些翻湧的情緒,急切地跪在茕娘的床前:“姑姑, 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茕娘按了按額頭,不知道要怎麽和他解釋, 只能簡單說了一下自己死後變成靈魂一直守在茕娘身邊的事情,末了又問:“你呢, 你又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木清支支吾吾不肯說,但見茕娘皺起眉頭,明明這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他卻感受到當年說謊後被姑姑抓到的場景, 心裏一慌,就把他們想要複活沈眠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茕娘心裏也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只得無奈道:“這又是何必?”
木清沒有吭聲。
正在這時, 桃蕊送了藥進來,伺候着茕娘喝了,卻見木清逆光站在一側,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自從這位公公來了之後,幾乎完全接手了茕娘身邊所有的事情,桃蕊原本想據理力争,卻被他的眼神給吓住了,之後就一直不太敢往他跟前湊。可眼下這位木公公眼眶通紅,身上那種肅殺之氣褪去了不少,她有些疑惑,随後就聽見自家姑娘輕聲說:“桃蕊,你先下去吧,我和這位公公有話說。”
桃蕊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乖乖地拿了空碗離開了。
木清剛想說什麽,就聽見茕娘淡淡道:“你別傷害她。”
木清面上露出一抹受傷的神情:“姑姑,我沒打算做什麽。”
茕娘卻不為他的表象所迷惑,她認識了木清這麽多年,對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一清二楚,剛剛木清在看向桃蕊時眼中所閃過的殺意她絕不會看錯,怕木清不以為意,私下裏再做什麽,茕娘只能又鄭重警告了他一遍。
木清有些不情不願:“萬一那丫頭露出破綻怎麽辦?”
“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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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清見茕娘臉上已經露出了疲色,不敢再争執,連忙答應:“我知道了,姑姑先休息吧,我保證不會做什麽的。”
茕娘畢竟昏迷了這麽久,剛剛醒來的确氣力不濟,本來還想問木清很多事情,可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眼皮上下打架,被木清扶着躺下。
木清見茕娘睡下了,才落下臉上的笑容,走出房間,門口的兩名宮女一福身:“大人。”
這兩名所謂的宮女原本正是木清手下暗衛,他點了點頭:“咱家要進宮複命,你們倆警醒着點,照顧好姑娘。”頓了頓,又道,“至于其他人,看好了別讓他們靠近姑娘。”
“是。”
囑咐好屬下,木清才離開賀府朝宮裏去。
趙瑕知道茕娘醒來後,才松了口氣,随後才問道:“阿眠就沒說什麽?”
木清一臉無辜:“姑姑剛剛才醒來,身子不濟,一會就睡過去了,故而還不知道聖旨的事情。”
趙瑕松了口氣,但很快又有些心虛:“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木清在心裏鄙視這位主口是心非,面上卻乖乖認錯,并保證一定會跟姑姑解釋,絕不遷怒到他身上。
趙瑕這才滿意,緊接着又問道:“雲秀宮那邊都安排好了?”
“姑姑的院子都布置好了,教導嬷嬷那裏奴才也都打點好了,唯有德太妃那……”
趙瑕冷笑一聲:“她若是還有點腦子就該知道怎麽做。”
木清便不說話了。
趙瑕又問道:“那賀家現在是什麽态度?”
“賀闵倒是個聰明人,将他那繼室給關了起來,現在家中都是一名妾室在打理,不過奴才見着這名妾室與姑娘關系不錯,也就沒有再插手了。”
趙瑕點點頭,想到那惡毒婦人是如何欺負賀茕娘的,那賀家老二還把茕娘推進了湖裏,讓他的阿眠受了那麽多苦楚,他就恨得牙癢,若不是賀闵知機,早早将人關起來,他必不會讓那毒婦好過的。
木清想了想,又問道:“這幾日賀闵想要見姑姑,奴才都給擋了。但……顧大人先前遣人來過,奴才回絕之後,那邊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趙瑕也不由得沉默了,之前他在顧府失态,顧家人肯定開始懷疑了。他看到送上來的資料,知道阿眠和他們關系好,她必然也是把他們當成真正的親人的,可如今……
“罷了,這些事日後再說吧。”
木清倒是沒趙瑕想的那麽多,畢竟在他看來,姑姑身邊有他們就夠了,見趙瑕該吩咐的已經吩咐完了,便有些蠢蠢欲動:“陛下,那奴才就先回賀府了。”
趙瑕冷冷瞟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是大內副總管,你若是敢耽誤公事,你就去淮海衛陪傅靈均吧!”
木清頓時就蔫了。
趙瑕原本因為不能去見沈眠的郁悶心情頓時被治愈了不少,揮了揮手就讓他趕緊下去了。
茕娘再次醒來,覺得身體輕松了不少,接着便聽見身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姑娘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茕娘側過頭才發現是個陌生的宮女裝束的女子,她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喝了水才問:“我那婢女呢?”
那宮女笑盈盈道:“姑娘的舅家派人來了,桃蕊姐姐過去見人了,姑娘可是要奴婢将她叫過來?”
“算了。”
茕娘抿了抿唇:“你扶我去院子裏坐坐。”
那宮女看似柔弱,實則很有一把力氣,直接就把茕娘抱到了院子的躺椅上,又拿了薄被蓋在她身上。
正在這時,院子門口一個帶着丫鬟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地喊了一聲:“大姐。”
“菀娘。”
菀娘見姐姐理她了,眼睛一亮,連忙跑了進來。那宮女本想阻止,但見茕娘涼涼地瞥了一眼,踏出的那一步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菀娘将丫鬟手上的食盒拿下來放在茕娘身邊的小幾上,這才擔憂地問:“大姐,你好點了嗎?”
茕娘微微一笑:“好多了。”
菀娘放下心來,将食盒打開:“我娘說你醒來之後口裏沒什麽滋味,可能會想吃些甜口的,這些點心都是她一早起來親手做的。”
“好,替我謝謝杏姨娘。”
菀娘見茕娘身邊的宮女收了食盒離開,這才有些畏懼地開口:“大姐,你真的要進宮嗎?”
“什麽?”
菀娘便小聲将聖旨的事情給說了,又道:“大姐,皇宮裏是什麽樣子的啊?是不是用金磚鋪地,用玉石做臺階……大姐,你和黃姐姐關系好,她日後若是做了皇後,你就是皇後的閨蜜了!”
茕娘一愣:“你說什麽?!”
菀娘被她嚴肅的表情吓到,結結巴巴道:“是爹說,陛下是……是想要黃姐姐入宮,卻又不好直說,這才用你們混淆視線……”
茕娘心知情況不是這樣,恰恰與外人所想的相反,是拿黃妙娘給她做了擋箭牌。直到菀娘離開之後,茕娘一直心中郁郁,見那宮女收起了食盒又寸步不離地跟在自己身邊,忍不住道:“木清呢!叫他來見我!”
那宮女知道茕娘身份不簡單,但見她這般直呼木清的名字有些驚訝,想起她們來賀府之前,陛下所吩咐的事情,她定了定神,解釋道:“大人進宮去了,他說最遲晚間一定會回來。”
茕娘按了按額頭,只覺得醒來之後很多事情紛至沓來,讓她根本無法理清。恰在這時,桃蕊走了進來,見茕娘在院子裏躺着,急忙道:“姑娘你身子還沒好呢!怎麽能夠在外頭吹風。”
茕娘只得解釋道:“屋子裏悶,再說現在還在夏天呢,不冷。”
“那也不行,舅爺特意派了哥哥過來,說要你好好保重身子呢!”
茕娘卻敏銳地發現了不對勁:“舅舅這幾日沒來府上嗎?”
桃蕊皺眉想了想,才道:“來過的,你剛昏迷時來了好幾次,但這幾日只上門了一次……”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宮女一眼,壓低聲音道,“不過木公公說你還沒醒來,所以舅爺就走了。”
茕娘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舅舅一定是發現什麽了。
穿越之後,她一直親緣淺薄,遇到了舅舅舅母将她當做親生女兒看待,她心中感念,也回報了同樣的感情,不知不覺就将對方當成了自己真正的親人,可如今要直面最根本的問題,她卻無法和舅舅舅母解釋。
茕娘越想越氣,原本要見到趙瑕的喜悅都被沖淡了好幾分。
桃蕊見茕娘突然沉下臉色,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吶吶不敢言,好在茕娘很快就說累了,那宮女又将茕娘給抱回了房間。
木清處理完了事情,正準備回去,屬下卻匆匆過來回報:“大人,韓朔跑了。”
木清擰起眉頭,在他們招魂那天,那被韓朔起死回生的後生就失蹤了,跟着他失蹤的還有趙瑕所賞賜的一半金銀,但當時不管是木清還是趙瑕都無暇顧及,只是把韓朔給關起來。
後來真相大白,木清這才撥空去審了韓朔,卻沒想到這老小子太不經吓,直接就把他和赤山的把戲給抖落了出來,木清當時怒上心頭,本想一刀将人砍了,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準備拿韓朔去将人引出來,這才裝作不經意将韓朔給放了。
木清急着回去見茕娘,便吩咐他們盯好了人,一旦抓到,兩個都不能放過。
待到回了賀府,木清就注意到氣氛有些不對,可茕娘已經睡了,他問了宮女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麽,心裏不禁一沉。
就在木清想好了要怎麽和茕娘解釋之後,茕娘卻仿佛忘記了這件事,只是待他有些冷淡,讓木清被憋得有苦難言。好在很快就要進宮,所有的姑娘都不能帶丫鬟,木清早早就備好了馬車,又吩咐兩人好好照顧,這才依依不舍地提前回宮。
茕娘坐在馬車裏,跟在她身邊照顧的宮女名叫紅纓,另一人名叫綠羅,兩人的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茕娘與她們熟了,便問道:“你們都會武?”
兩人對視一眼,紅纓這才回答道:“奴婢會武,綠羅雖然不會武,但她醫術很好。”接着又補充道,“姑娘有什麽事盡可以吩咐奴婢,陛下已經将我們給了姑娘,往後我們就是姑娘的人,便是姑娘讓我們去死,也絕不會二話。”
茕娘雖然早就知道她們不會是普通宮女,但沒想到身份卻如此不簡單,能說出這樣的話,只有可能是皇家培養的暗衛。她們直接在自己面前表明了身份,也只能是趙瑕安排的,茕娘的心情又複雜起來,原本想要興師問罪的心又下去了兩分。
馬車停在了宮門口,紅纓将茕娘扶下馬車,茕娘這才發現宮門口竟然只有她們一行人,紅纓看出了她的疑惑,壓低了聲音:“姑娘與她們走的不是一扇門。”
茕娘頓時就明白過來,穿過了宮門,木清已經帶着轎子在等着了:“姑姑,陛下就在乾清宮等你。”
茕娘突然就緊張起來,她突然有了一點認知,她并非是去見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包子,六年時間過去了,她已經換了模樣,可趙瑕呢?身處在這至高無上的尊位上,他難道還和從前一樣嗎?
茕娘坐在轎子裏胡思亂想,卻不妨一直搖晃的轎子突然停了,茕娘覺得心口一跳,手心忽然沁出汗來。
四周都靜悄悄的,紅纓綠羅木清還有擡轎子的太監不知什麽時候都離開了,茕娘只能聽到腳步聲慢慢地接近,然後就停在轎子三五步的地方。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拉得無限長,茕娘心裏發慌,猛地站起來,一把拉開了轎簾。
趙瑕看着面前靈動的少女,即便是完全不同的臉,他依然從中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低啞着聲音道:“阿眠……”
茕娘呆呆地看着他。
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完全推翻了她記憶中那個瘦弱白皙的少年形象,他眸中有着失而複得的喜悅和壓抑着的火熱。
即便茕娘早就知道趙瑕會變了許多,可陡然見到這樣的他,她仍舊毫無準備。見趙瑕往前走,茕娘慌亂地後退了兩步,腿彎碰到椅子跌坐下去。誰知趙瑕見到她倒下卻慌了神,不假思索地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腰,身體一旋,自己撞在了轎椅上,卻将茕娘摟在了自己身上。
那轎簾晃了兩下,落了下來,兩人處在這處封閉的小空間中,暧昧橫生。茕娘連忙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搶先離開了轎子,趙瑕随後才跟着出來。
茕娘拍了拍燙紅的臉頰,顧左右而言他:“木清他們怎麽不見了?”
趙瑕有些失落,但還是回答道:“是朕,是我讓他們下去的。”
茕娘聽到那聲自稱,大腦才降下熱度,她轉過身,見趙瑕還跟在她身後,只得先開口道:“你這些年還好嗎?”
趙瑕苦笑着:“不好。”
茕娘被他那雙眼睛看得十分不自在:“你是皇帝,要什麽有什麽,怎麽會不好?”
“皇帝又怎麽樣,那個位子那麽冷,你分明答應要陪着我的,可是你失約了,這六年我沒有一天能睡好,只要睡着就會被噩夢驚醒。”趙瑕上前了一步,貪婪地看着茕娘,“阿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茕娘意識到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可能就會轉到某種不可言說的地步去,只能咳了一聲又轉開話題:“将妙娘姐姐送進宮是不是你的主意?”
“誰?”趙瑕愣了一下,随即才反應過來,“黃家大姑娘?”他觑着茕娘的臉色,斟酌着開口,“我倒是想直接将你接進宮,但怕于你名聲有礙,這才用了這個法子,但我真的沒有看上她們中任何一人……”
“我不是說這個……你難道沒有想過,就算你不想納她入宮,但有了這一遭,她往後的生活該如何?你毀了她的一生你知道嗎?”
趙瑕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看着那張陌生容顏中熟悉的表情,低低道:“阿眠,我們久別重逢,你難道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一定要将時間浪費在這些無關的人身上?”
他的表情刺痛了茕娘的心,可想到黃妙娘,茕娘不得不硬起心腸:“她本不想入宮的,你既然對她無意,就不該利用她……”
“這是她自己同意的,我需要有一個知情人替你轉移視線,沒什麽人比黃妙娘更合适,但我不會逼迫別人,所以從一開始這就是一樁交易,黃妙娘以此交換了她父親的前途和黃家的榮光。”
茕娘張了張嘴,随即低下頭,小聲道:“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趙瑕了解沈眠,見她服軟,連忙打蛇随棍上:“我們相伴那麽多年,你難道都不相信我嗎?”
如果是以前的小包子,茕娘是絕不會懷疑的,可如今的趙瑕早已變成了她完全不認識的模樣。可她怎麽能再把這些傷人的話說出來,只能又問道:“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先前我在慈恩寺暈倒,又是怎麽回事?”
趙瑕含糊道:“木清找到了張玄鶴……你還記得他吧?”
茕娘有些驚訝:“他?”那時候她本想找張玄鶴詢問是否還能回現代,可張玄鶴居然跑掉了,她也就只能暫時放下,誰知道後來身死,這些事就沒了下文。
趙瑕沒有說太多,茕娘便以為是張玄鶴找到的自己,她跟着趙瑕進了內間,就看到桌上擺着的兩個熊寶寶,她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她送給延寧的。
趙瑕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解釋:“我那時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就直接去了顧府,恰巧看到了這個娃娃,所以才确認是你。”
茕娘心裏嘆了口氣,她原本還抱有一絲僥幸,可看到這兩個熊寶寶,只怕舅舅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不過這和黃妙娘那件事不同,她也不能因此遷怒到趙瑕身上,又見他一直熱切地看着自己,便道:“你現在知道我不是正常人類,或許是哪裏來的精怪,你難道一點都不怕嗎?”
趙瑕淡淡一笑:“我早就知道了,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只要你還是你就夠了。”見茕娘睜大了眼睛,他忍不住笑起來,“你不會以為自己一直都瞞的很好吧?”
茕娘有些不好意思,她性子原本就是大大咧咧,當初在冷宮的時候一點都沒想着掩飾,還是後來進了東宮才不得不壓住本性,聽趙瑕這話,只怕她馬甲早就爆了。
趙瑕感慨道:“我小的時候覺得你是天上的仙子,你的一切都跟我們截然不同,你還記得你說過七仙女的故事嗎?我那時候好擔心你會突然離開我……”
茕娘猛地回憶起來,有些沒好氣:“所以你才偷了我的襖子,害我差點凍死?”
被提起黑歷史,趙瑕也有些尴尬,只得道:“你後來不是找着了嗎?還把我打了一頓。”
大約是提起小時候的記憶,茕娘的神色緩和下來,兩人之間的疏離感也褪去了一大半,茕娘也放開了些:“那時候你多有趣,現在我都有些認不出你了。”
趙瑕看着她,低聲喃喃:“但你一直都沒有變,也幸好你一直都沒有變,否則我也無法這麽快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