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章
第 80 章
葉玄青把藥送來時, 雲晞正鋪開一張宣紙,準備給中州的阿姐寫一封信。
按照約定,她與阿姐十年一見。
她與阿姐的真實生辰一直是鮮為人知的秘密, 從小就過着提前了幾日的假生辰宴。下月初八的生辰宴上,正好是第二個十年。
昔日風光無兩的人突然失蹤, 又帶着一身垂朽暮氣重返人世間,這樣的消息定然讓阿姐心中又受了一番折磨。雲晞仔細斟酌,信中不寫思念與歉意,只提下月回家,要把醉逢樓的廚子請進皇宮, 吃喝盡興。
祝寒宜與魔臣議完争奪剩餘三界的事情之後,也來了雲晞的屋子, 坐在一旁執了一本書來看,聽見侍女的通報聲, 擡眸投向葉玄青手裏的東西。
“藥已煉好,還好沒辜負二位的信任。”
葉玄青遞出手裏的一只黃白色瓷瓶, “此藥一共三粒, 劍仙每日服用一次, 第三日即可恢複如初。”
雲晞道了聲謝, 接下瓷瓶, 倒出一粒白色的藥丸, 端起手邊的茶杯。
藥丸在唇齒間就已化開, 藥力浸入血肉與骨骼中, 破碎的心髒似一壁透風的牆面上終于釘了幾塊木板, 堵住了刺骨的寒風。
雲晞不必再時刻暗示自己對劇烈的疼痛視而不見。
“你感覺怎麽樣?”祝寒宜緊張地盯着她。
雲晞點點頭, 贊嘆道:“靈巫名不虛傳。”
徘徊在三人之間的緊張氛圍終于得到化解,葉玄青松了一口氣, 微微颔首,自覺退出了屋子。
雲晞眼裏漾着笑:“明日我要出發出中州,阿姐見到我,定然會十分高興的,之後再回青乾,我估計孤光也拿回了天啓金目,研究四神器的事情,不能再拖。”
祝寒宜遞出一封近些日子收到的消息,示意她看:“各宗門世家都已開始清剿近水樓據點,這猝不及防的一出t,估計讓近水樓折損了大半人手。”
雲晞邊聽邊看,唇畔勾起一絲笑:“我倒要看看,近水樓的氣數能延續多久,到底是修行者說了算,還是什麽占術說了算。”
祝寒宜很久未見她露出近乎狂傲的神色,看得出她今日心情的确不錯,心中不忍壞了她的好心情,卻又不得不讓她知曉一件事。
“中州女帝生辰将近,籌備慶典的同時,還召集一批修習醫藥之術的人煉制了大量的紫雪丹,先散發給了中州皇城的百姓,等生辰宴那日再廣發給天下人,說是可以讓人延年益壽,去病避災。”祝寒宜指間把玩着茶盞,點到為止,不多做猜測評論。
雲晞微微皺眉:“阿姐怎麽會突然對什麽丹藥感興趣?”
她問祝寒宜:“那些紫雪丹有問題嗎?”
“派人查過了,那些紫雪丹無毒,成分十分普通,延年益壽什麽的效果就不必想了,強身健體倒是可行。”祝寒宜說,“我也讓人去拜見了女帝,告訴了她,你在我這。”
雲晞意外道:“她沒托你的人轉告我別忘了重逢之約?”
“什麽重逢之約?”祝寒宜說,“她只向我道了謝,托我照顧好你。”
雲晞心中被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包圍,回憶起被當做秘密的過往,嚴肅道:“我與阿姐是雙生子,出生時國師得了一卦預占,說我生來得天勢,前途坦蕩無阻,如果留在中州,便是命定的未來女帝,而阿姐的存在會分走天勢。”
祝寒宜若有所思:“難怪越景清親自去中州把你接去了青乾,是你父親開口向青乾提了請求?”
雲晞搖頭:“不是父親,是我自己選的。我與阿姐不能同時長期留在中州,否則阿姐會被我身上更勝一籌的天勢視為圖謀不軌之人而殺死。我那時想着,既然我無論做什麽都是一片坦途,便不必在中州占據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況且我志不在朝堂,更想要阿姐活着,所以六歲時離開了中州皇城,拜入青乾,臨走前也與阿姐約定好了,每十年見一次面。”
祝寒宜說:“既然如此,她知道你還活着,應該對十年之約更加重視才對。”
雲晞垂眸看着紙上幹透的墨跡,指尖輕點信紙一角,一簇火焰裹挾而上,将其燒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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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富庶繁榮,無數人向往流連,皆贊嘆一句女帝雲遲治理有方。
女帝并非修行者,卻得到無數修行者最忠臣可靠的護衛。
為皇家立下血誓的中州二十五世家修行者共同構建的靈陣-平四方,覆蓋整個中州,白日裏隐藏于青磚之下,探知術也無法查探出一縷氣息,夜深無人時,地下深處的陣紋光芒浮出地面,如滿街燈火映照下的一地白霜。
如有居心叵測者擅闖中州,必定在女帝的一聲令下,死于大陣中,灰飛煙滅。
雲晞沿着朱雀大街走向巍峨森嚴的皇城,每走近一步,就能感受到蟄伏在紅牆金瓦下的隐刃軍釋放出的恐怖威壓。
隐刃為女帝一手組建,是整個中州最值得她信任的力量,全軍戰士皆是逍遙境的修行者,對女帝忠心耿耿,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皇城之中又有國師坐鎮。
前任國師名叫公孫明玉,在雲晞的記憶中,是個和藹可親但殺人不眨眼的白胡子老頭,因窺聽天命,為一國推算國運以趨利避害而注定不得善終,五十歲時暴斃而死。
國師之位就被他的長子公孫霁繼承了去。
楚橫江那日說的沒錯,中州皇城,與這座皇宮中的阿姐,理應是最安全的人。
雲晞快步走到皇城門口,金曜弓弦在消音障中繃緊,無數支誅邪箭對準了她。
身上的身份令牌早在十年前遺失,雲晞擡手畫出一道靈力痕跡。
與令牌上的花紋分毫不差。
環繞四周的淩厲殺意瞬間隐匿,恢宏莊嚴的正紅朱漆宮門緩緩打開,隐刃軍首領現身迎接,一身肅殺氣息收斂得幹幹淨淨,恭敬而莊重:“恭迎公主。”
“不必多禮,我阿姐現在何處?”雲晞擡手虛扶,十年未見,隐刃軍首領也已經換了一張新面孔,需見了令牌上的文字才認得她。
隐刃軍首領依舊垂首肅容:“春秋樓。”
雲晞又問:“那什麽紫雪丹,你們也吃了?”
“并未。陛下說了,以百姓為先。皇城百姓服用之後不久,紫雪丹的分發歸屬于國師管轄,國師至今未下令分給隐刃。”
雲晞:“那些煉制紫雪丹之地,又設置在哪?”
“問安苑。”
雲晞點點頭,輕車熟路往春秋樓走去。
春秋樓存放天下古籍無數,共有八層,雕欄畫廊,檀木沉香,流光般清透靈動的绡紗随風飄動,恍如雲海萬重。
雲晞仰頭,恰好看到過濾了刺眼日光的層層绡紗被風掀開,露出繡柱畫屏上嵌着金絲的雕花,和對坐于華彩玉璧燈下的一男一女。
隐刃軍的消息比雲晞的腳步更快,早已将她的到來傳入樓中。
雲遲手中杯盞遞在半空中,扭頭朝樓下投去一督,目光穿過薄透精致的絲絹山水屏,與雲晞彼此看見一個模糊的,與自己相似的輪廓。
雲晞快步上樓,走至門邊,室內極其安靜,那二人一如既往只會安靜對坐,直到她腳步聲的出現,才傳出一道熟悉又真實的聲音。
“年年,來朕身邊坐。”
雲晞心中萦繞了一路的擔憂方才稍稍減緩,腳步輕松幾分,走向華燈映照下的雲遲。
十年的時光并沒有在雲遲身上留下任何明顯的痕跡,她依舊美豔又冷肅的中州女帝,不必着一身龍袍也威嚴而莊重,比雲晞不說話也不笑時的平淡神色更具有威懾力。
“阿姐。”雲晞細細觀察着她,不知是因為提前在心中做下防備的緣故,還是因為此刻有外人在場,這一次回來,即便坐在雲遲身旁,與她之間竟然多了幾分距離感。
雲晞頓了頓,唇畔挂着淺笑:“我回來晚了,不過還好沒錯過生辰宴,阿姐定然不會怪我吧。”
探知術的力量肆無忌憚充斥整間屋子。
坐在二人對面的公孫霁正喝着茶,在探知術擴散的瞬間,擡眸看了眼雲晞,什麽多餘的表情也無,品茶不語,如從前一樣,安靜地像雲遲身旁的一道影子。
雲遲唯獨看向雲晞時,目光才有真實而罕見的溫柔,伸手撫了撫雲晞的臉:“活着就好。看來魔君費了心思,你比前陣子傳入中州的消息裏的模樣要好上許多。”
雲晞被這只白皙細膩的手掌觸碰,橫亘在二人之間的疏離感轉瞬消散,她眼眶有些發熱,忍住那股突襲而來的酸澀之意,哼笑了聲:“阿姐見了祝寒宜的人,怎麽只轉告他要照顧我?”
雲遲神色微頓,似沒想明白妹妹怎麽有些生氣,想了想,說:“不說想你,是因為朕聽說你最近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定然是有要緊的大事要做,你是目的明确的人,等你忙完這些事情,自然會回到中州,朕何必用想念二字擾亂你的計劃。”
雲晞感知着探知術力量平緩無礙的流動,端起公孫霁推來的熱茶飲了一口,悶聲問:“阿姐就不關心我在忙什麽大事,有沒有危險麽?”
雲遲看得呵笑了聲:“今日鬧什麽脾氣?朕當然關心你,知道你殺了邪靈和近水樓,四宗門鎮宗之寶物歸原主,想必也有你的功勞。如今天下修行者都在忙着清剿近水樓,你要做的也是這個,可你依舊只身一人來去,說明應對近水樓綽綽有餘,不是和以前一樣嗎?”
雲晞擡頭看她:“那阿姐在中州有沒有見過近水樓的人?”
雲遲與雲晞相貌相仿,小時候常讓人分不清,外人只能通過那兩雙不同的眼睛來區分。
雲遲漆黑的眼瞳辨不出情緒,輕聲卻矜傲:“近水樓的人,怎麽敢來中州。”
雲晞笑了下,掐斷探知術的力量:“阿姐對中州的防守這麽自信,難怪敢召了一批修行者入宮煉什麽紫雪丹。”
公孫霁剛好飲完杯中最後一口茶,骨節分明的手指把玩空茶杯,沉默時眉眼幽邃冷肅,壓迫感極強。
雲遲被她處處反常的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解釋說:“無論是這些修行者,還是紫雪丹,都由國師親自檢查過,年年,不必多慮。”
“阿姐,我趕了那麽遠的路,實在很累了,我先告辭。”雲晞起身,臨走之前朝公孫霁投去一督,對方恰好眼t簾微擡,撞上目光。
公孫霁淡然收回視線。
“年年這次回來是怎麽了?”雲遲盯着那道身影走出春秋樓,看向公孫霁,秀眉下壓幾分,深邃的黑瞳中露出一絲疑惑,“她在怪我什麽?”
像個啞巴一樣的公孫霁終于開口,一說話就顯出幾分天真純樸的呆氣,與安靜時無比神秘沉穩的模樣判若兩人:“陛下應該是多慮了吧,臣覺得公主她不是生氣,是九死一生之後再見到你,又委屈又難過,就像小孩子一樣讨要關心呵護。”
“原來如此。”雲遲說,“朕也累了,你退下吧。”
公孫霁應了一聲哦,離開了春秋樓。
原本端正挺拔又活生生的身體,變成無數只焦黑色的薄翼雙翅蟲,如烏雲一般飛出窗外,離開了春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