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章
第 64 章
月皎光寒, 危樓纏雲。
孤山鳶已經在這座木樓對岸的蘆葦叢中觀察了t七天,冷峻的目光一寸寸往上擡,明燈一層層亮起, 橘黃的光芒中浮動着數不清的怨毒的咒紋,緊盯每一個膽大包天的擅闖者。
自垂雲澗中出來, 她就不遠不近地綴在江泛月身後,從山野鄉間走到繁華熱鬧的馥郁城,在第五日見到了神秘的近水樓。
城郊鄰水的黑褐色木樓一到夜裏,會亮起千盞燈,華光熠熠, 照水如幻。
木樓古樸陳舊,未刻牌匾, 水中樓與月相依,光影潋潋。
雲晞在江泛月身上留下的劍傷十分巧妙, 不會讓她立刻就死,卻傷在根基, 在焦骨原形, 必須找一個足夠安全的地方休養十天半月。
“那個地方, 只有近水樓最合适。”雲晞說, “只要跟在她身後, 就能知道近水樓究竟在什麽地方。若能想辦法進去, 也許能查出近水樓在大陸上的據點分布。”
孤山鳶信了雲晞的判斷, 一路跟蹤下來, 親眼見到江泛月在走向近木樓的那個瞬間摔倒了下去, 支撐了五日的信念在那一刻終于可以徹底松懈。
身着黑衣, 青色面具遮臉的幾個樓中人從樹蔭中一躍而下,驚訝又恭敬地扶起昏迷不醒的江泛月, 快速将她帶了進去,斑駁褪色的紅木門迅速重新閉合。
孤山鳶目光追着每層木樓檐下次第點亮的燈火,數着數。
今晚最高一層的燈也全部點亮。
輪值換人的時間到了。
值守在樓外的人五人一組,兩個時辰一換,人員每三天重複一次。
四宗門對近水樓了解甚少,對樓中防守力量也一無所知,孤山鳶觀察幾天發現,有一組當中的一名女子與她身形相仿,身手在同組中最次,值守的區域最偏僻無人,是讓她頂替身份混入樓中的最佳人選。
孤山鳶耐心等着她出現。
Advertisement
也就是現在。
一道重明令發出微弱光芒,引那女子轉身看去的一瞬間,劫盡劍氣從背後突襲,将她頭顱削下。
孤山鳶瞬形上前,腳背托起險些砸在地上發出聲響的染血頭顱,左手扶住屍體,往不遠處的深深樹影中走。
孤山鳶快速換好衣服,走回女子值守的區域,一張化骨紙符落在她身後的屍體上,骨與血肉俱化為水滲入地下。
月光森然,蒼白美人面上如覆冰霜。
江泛月虛弱地睜開眼,模糊的焦點半天才聚攏,看清任良宴緊鎖的眉頭。
“你何時來的?”江泛月強行打起精神,輕聲笑着說,“我這傷也不打緊,多喝幾天的藥就能好,只是近日必須得在榻上躺着,唉,定然無聊死了。”
任良宴十日前赴約來近水樓等她,卻等到她一身重傷從垂雲澗回來,就猜到蒼炎箭丢了,心中不得不對神器之事做出自己的計劃。
猝不及防被江泛月反過來安慰自己的一雙笑眼注視,任良宴目光錯開,端起桌上一碗溫熱的藥湯,沉默半晌,不似他的風格:“對不起。”
江泛月歪了一下頭,露出稀奇的目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道哪門子歉?我又沒怪你不事先給我一道趨吉避兇的卦象。是我自己貪心想要神器,想要那些名門正派的屍體壘成高塔助我登上大陸之主的位置,可惜技不如人。受傷便受傷,又不是什麽要命的事情,只是有點丢人罷了。”
她張嘴咽下勺子裏送來的濃黑苦澀藥湯,面無異色,忽又想到什麽,微微瞪大眼睛說道:“不過我輸給的是雲晞,天下第一劍修哎,好像也不是很丢人。”
任良宴終于如她所願,淺淺笑了一下。
他看着江泛月那雙眼睛,越過甜美無害的笑意之後,只剩下洞悉一切後毫不猶豫做出選擇的冷靜,為達目的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決絕,以及對他不計回報的支持。
她與他相處的第一年,就從他有意抛出的細枝末節中準确分析出他想做什麽,于是自覺鋪好這麽多年的每一步路,把他的目的當成自己的目的,不需要他言明,将他從計劃中擇得幹幹淨淨,只等築好高臺,讓他走上去,實現他不可告訴任何人的願望。
這些原本都是任良宴最看中的東西,也是他挑選她的最初理由。
但現在他竟然發自內心地對她感到抱歉。
他為了回家,可以問心無愧地利用所有人,所有誕生于他筆下、本就該心懷感激為他奉獻一點什麽的人。
但在這唯一一個忠誠得顯得有蠢的人面前,這一條原則受到了挑戰。
藥湯不知不覺見了底,勺子在空蕩蕩的瓷碗中碰撞出叮當脆響,任良宴紛亂的思緒在這一聲響中散得幹幹淨淨,把碗遞給候在一旁的侍女,随手挑了本閑書念給江泛月聽。
江泛月原本還因為虛弱,眼皮沉甸甸的擡不起來,一聽他要念閑書給她聽,可就不困了,緩緩坐起身來,雙手捧着臉聽他念着書中故事。
恍如當年。
.
近水樓內部寬敞幽靜,木香雅致。
孤山鳶輕手輕腳連上五層,擦了擦劍上不化的血跡。
人,妖,魔的血,味道不盡相同,近水樓中無聲無息死在她腳下的人,讓劫盡嘗到了這三種味道。
近水樓之人的來源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幸好出門之前在任師兄那裏裝走了一大袋紙符,什麽化骨符、歸塵符、掩香符,沒想到全在今日處理屍體時排上了用場。
等近水樓這趟走完,送了蒼炎弓回扶曦,再出門之前還得去任師兄那裏多裝點。
孤山鳶邊想邊小心觀察着每層木樓上的房間,在一扇緊閉的雕花窗外往裏望了望,室內無燈,唯有冷白的月色照亮堆放了書卷的木桌和桌上的筆硯。
瞧着像是一間書房。
劫盡劍尖刺入門縫,小心破壞門栓與鎖上禁制,孤山鳶推門而入。
書房不大,靠牆的書架與桌上堆的書不少,卻都是些各地街坊間爆火的話本,書房主人親筆批閱的樓中要務、往來消息等一樣未見。
定然是個多疑又謹慎的人。
孤山鳶偏就不信一無所獲,摸黑找了半天,翻出一盒子書信,大喜,拿到月光下細看。
信上字跡整齊工整,清秀整潔,線條清晰有力,粗看難辨性別,但孤山鳶瞪大眼睛細看,急忙拆開一封又一封信鋪在地上反複對比,關注的重點不是寫信人是男是女。
這字跡,她實在太熟悉了。
她抓住信紙的那只手太過用力,指節泛白,微微顫抖,泛黃的紙頁發皺變形。
任師兄的字跡?!
他寫下的這一百二十七封書信,字句間叮囑對方天冷添衣餓了吃飯有空一起去看中州煙花裏的初雪,是寫給近水樓的人?
在這樓中擁有一間獨立的、按照自己喜好随意堆滿話本的書房,難道不是這裏的樓主江泛月?
孤山鳶心慌得不知所措,心中默念,任師兄一定不知道江泛月的身份。
他行事不拘一格,待人不分高低貴賤,每出去歷練一次,就會新交許多奇怪有趣又不一定全知道來歷的朋友,他這個人只是愛熱鬧罷了。
再往下慌亂地翻着信件,還看到江泛月提了一句那位神出鬼沒的洞虛境修行者,李恒之,和他那位慘死的未婚妻。
孤山鳶強行壓住莫名而生的一股懼意,快速把這些信疊好塞進盒子,物歸原位,暗示自己不可以惡意去揣度一個盡心竭力幫助過她的人。
清理門戶,也要在親眼見到任師兄對江泛月、近水樓心知肚明的證據之後。
孤山鳶心中有了決定,亂糟糟的大腦也立刻冷靜下來,抓緊時間在每個角落翻找有用的東西。
灑進屋子裏的月色到了時辰,将窗前一盆綠植的影子拉長,落在書架第三層的木紋上。
孤山鳶晃眼瞧見陰影下的那幾道木紋有些眼熟,人已下意識走了過去,伸手順着木紋輕輕描畫,藏在凹痕中的光絲發出微光。
孤山鳶想起了什麽。
“這叫障眼陣,又名'一個平平無奇的障眼法',嗨,你知道取名字這事對我來說最難了。”
“噢,要是讓內行來評價,那還是很厲害的,畢竟是我研究出來的東西。”
“看清楚了啊,切斷這條陣紋,障眼陣會短暫失效,但你不用管它,它裏面還藏了個聚靈陣,過不了多久就會讓這條被切斷的陣紋自行修複,恢複如初,優秀!”
孤山鳶剛剛恢複的冷靜再度被打亂,指尖靈力光芒顫抖,鋒銳如刀。她深吸一口氣,又快又準切斷其中一條陣紋,與任良宴當時的演示不差半分。
書架上堆放的閑書沒有任何變化,t只是多出了一卷地圖。
孤山鳶打開,細看,牢記。
近水樓在大陸上的主要據點分布,遍布四族,滲透大小宗門,甚至魔域最混亂的東南兩界政權。
孤山鳶閉眼,在腦海中快速描摹出地圖的原貌,睜眼再看一遍圖上的線條,确定自己已經完全記住,她放回東西準備要走。
一陣腳步聲猝不及防出現,在門外停下。
來人似乎與她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了彼此的存在,原本平和的氣息變得駭人無比,讓這一道門也變成無用的保護。
孤山鳶緊盯着那扇門,握劍,往窗邊步步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