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陰雨如泣。
扶曦一難與聞山青之死轟動四方。
明松雪牢記聞山青的生死之論, 并未将他入殓一事大操大辦,海上與渡口不見渡船,謝絕了從各地趕來吊唁的宗門世家之人, 扶曦之人守靈三夜,第四日就将他入土安葬。
第五日, 雲晞問了去萬霞山的路。
院裏低矮的花樹叢窸窣搖晃,任良宴正在好心情地修剪着花枝,聽見竹棍摩擦在地面磚石上的聲音,起身一望。
“喲,這不是劍術卓絕人見人誇做了大好事的年姑娘嗎?”
任良宴從花圃旁邊的木桶裏舀了一瓢水, 洗了洗手,搬來木架上晾曬的柿餅往她手裏一塞, “嘗嘗?”
雲晞沒聽明白對方在扶曦悲傷氛圍之下的輕松語氣,也不太适應他的開朗與熱絡, 捏着柿餅沉默了一會,摸着院子裏的石凳坐下:“若是沒有無界墜, 我殺不了陵滅, 這是孤山鳶的功勞。”
提起孤山鳶, 任良宴嘆了聲:“雖說孤山師妹功過相抵, 長老們不再懲戒于她, 僅讓她去刑罰堂思過五日, 但她的身體被九頭鳳和陵滅重創, 境界跌落至凝氣, 修行一事需從頭再來, 我真是怕她接受不了。”
雲晞聽着他這聲嘆息, 總覺得他情緒複雜,不似對師妹的擔憂與惋惜, 更像是放棄了什麽。
“我倒是覺得她既然能從陵滅的控制中醒來,心性意志已經沒幾個人能比得上。”雲晞咬了口柿餅,掩去深思的神情,問,“我今日來取第二條消息,不知還作不作數。”
“當然算數,我這些日子可是一直記得要給你找當年花大價錢買紫陽蓮的人。”
任良宴也在石凳上坐下,右手貼着石桌一揮,淺金色的靈力似圓盤蕩開,繁複的線條牽連而出,組成一道道古老的文字,上下浮動于圓盤之上,在他的眼瞳中映出一片瑰麗而神聖的光芒。
雲晞對他成名的絕技很感興趣,默不作聲以探知術感受着預占之卦的靈力流動,一根根淺金色的線條浮現在腦海中,勾勒出靈力流動的痕跡。
“啓。”任良宴輕聲吐字,玄奧的文字化作一縷柔軟的光芒飛入他的右眼,在一片金色的海洋當中,任良宴看見了預占之卦開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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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确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江泛月。
任良宴眼中燦金色的光芒驟然散去,幽邃的目光轉向安靜等在一旁的雲晞。
紫陽蓮與毒藥唯見月的大名幾乎總是連在一起,他不知道江泛月什麽時候中過唯見月的毒,事實上,他能猜到江泛月一直以來受過不少的傷,但她不主動提,他便不敢,也不忍去問。
他更不知道雲晞問起紫陽蓮,是與江泛月又有什麽仇怨。
任良宴沒有一絲猶豫,手指挑起一縷金線握入掌心,捏碎。
預占之卦被破壞修改,指向了一個南轅北轍的方向。
“竟然修羅血域的人。”任良宴平靜地靜盯着雲晞眼上的白紗,語氣卻震驚又擔憂萬分,“年姑娘,修羅血域這地方兇險萬分,聽說到處都是血蟻群,連骨頭都給人啃得連渣都不剩,你可別去。”
探知術在雲晞腦海中還原的圖案也在這一瞬間破散。
雲晞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改了預占結果。
預占術指向的線索難道與他有關?
雲晞淺笑了下,手撐着石凳慢慢起身,靈符-竊音隐入石凳之中:“好,那便不去。”
“年姑娘等等。”任良宴隔着衣袖抓起雲晞手腕,在她發自本能的迸發出戰意時,笑眯眯地往她手裏塞了一只瓷瓶,得意道,“這是我答應要給你的九轉靈泉。”
雲晞摸着冰涼的瓷瓶,有些意外:“你何時去了北域?一來一回,也不該這麽快。”
任良宴語氣飛揚:“北域一帶恰好有個朋友,人可熱情,前幾日海上禁制封路,我怕耽擱了你的眼睛,就請他去取九轉靈泉,通過傳密大陣送進了扶曦。”
雲晞行走世間,知道有些宗門與自己信得過的珍寶閣合作構造了傳密大陣,将亟待傳送的重要之物投入大陣之中,即便遠隔千裏,對方也能在半日之內收到東西。
但傳密大陣需要以異寶-躍影石定陣,躍影石極易耗損,珍寶閣因此收取的傳送費不低。
雲晞有些摸不準任良宴的心思。
九轉靈泉其實與他關系不太,她與他也并非有多深的交情,但他對待這件事的态度過于認真。
就好像是在獎賞一只做對了什麽事而讓他開心的寵物。
“多謝。”雲晞不喜歡這種感覺,收下瓷瓶,轉身離開。
“順手的事兒。”任良宴滿不在意一擺手,拿起剪子鑽進花圃裏繼續幹活,“我先忙,慢走不送了啊。”
雲晞沒忍住,扭頭朝向沙沙作響的花枝叢樹:“聞宗主殒命,你好像并不難過。人皆有死,說着簡單,卻很少有人敢接受。”
任良宴目光穿過花葉間隙看向她,笑着的眼睛慢慢浮現出冷靜。
他原本從不漠視生命,更無比珍視誕生于自己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即便發現書中的世界竟然在望秋原一戰後不可挽回地走向崩塌,也以竭力保護的态度,一邊獨自面對重重困難,幫助孤山鳶那些實力不能撐起整主線發展的人走完劇情,極力把一切拉回正軌,一邊在不影響劇情的前提下拯救一些人的性命,不打算傷害任何人。
但凡事難兩全。
任良宴凝固的笑意化開,語氣輕松:“年姑娘,宗主雖死,但血仇已報,扶曦依舊要傳承下去,這裏的人決不會一直沉浸在悲痛頹靡之中,我只不過比他們早一些醒來。對我來說,死亡也不是最讓人陷入絕望的事情,見證無用的死亡才是。”
更何況,這只是一本書。任良宴心想,這個世界都是假的,其中的人又怎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活着。
雲晞察覺到對方竟有憐憫的一督落在她身上,卻又轉瞬消失,像是自己的錯覺。
“說的是,願我自己有一天也學得會你的清醒與灑脫。”雲晞邁步走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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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疏。
“你能看見我了嗎?”煤球從雲晞左手邊跳到右手邊,兩只紅彤彤的眼睛亮得像燈籠,刺得雲晞擡手擋在眼前。
“能看見了,但還不太清楚。”雲晞晃了晃裝着九轉靈泉的瓷瓶,估摸着剩下的靈泉夠她再用兩天,眼睛也差不多就恢複如初了。
煤球一蹦一跳跟着她往床榻走去,開心道:“那太好了,等你眼睛好了,你要留在扶曦t嗎?反正你也不回青乾,不如咱們在這兒多住些日子。我覺得這兒比青乾的天氣好,風也舒服,水裏的魚吃都吃不完,明天我帶你去抓魚吃。”
雲晞鋪好被子,鑽進被窩裏,在窗臺上亮了一整天的一道竊音符紋自動飛來她手邊,從任良宴院子裏外傳來的動靜變得更清晰了幾分。
“是打算留幾日,我想試試能不能多了解任良宴這個人。”雲晞伸手按住在被褥上反反複複蹦得老高的煤球,接着說,“然後去一趟師姐的故鄉,漓城。師姐被安葬在那裏,我現在線索中斷,只能親自去看一看她的屍體,或許有線索。”
煤球震驚:“你豈不是要去掘墳開棺?”
雲晞垂眸:“我只能出此下策。”
煤球嘆氣:“折損蛟壽啊。”
“你不用跟我去。”雲晞笑了笑,“去你自己喜歡的地方。”
煤球有點沒聽懂,睜大眼睛露出疑惑。
“你自由了。”雲晞說,迎着它驚喜又不信的目光,補充道,“我們也從來不是主仆關系。”
煤球壓下的嘴角又瘋狂上揚,突然想到什麽,追問:“那是什麽?”
“朋友。”雲晞說。
煤球撿了寶一樣語調飛揚,哦了一聲,問:“那我以後如果想你,還可以來找你玩嗎?”
雲晞點頭,手邊的竊音符紋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的女聲。
雲晞凝神細聽,接着是任良宴睡意朦胧的應答聲。
但這聲音不太像他,被什麽東西改變了,那麽那道女聲應該也不是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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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星原。
“這麽大一片隕星原呢?”一具黑骷髅從遙遠之地趕來,目瞪口呆地望着四周空空蕩蕩的荒原,心中第一個反應是完了。
黑骷髅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漆黑的骨頭架子上長出血肉,膚如凝脂,明眸皓齒,火紅的鬥篷随意披在身上,滾邊的白毛簇擁在頸間,如一叢堆雪的紅梅。
帶着點驚慌與好奇,她右手輕輕一召,折射天地萬象的山河扇出現在她面前,展開的扇面上呈現出一片光滑如鏡的水色,靈力的氣漣蕩開幾圈,與她以山河扇結下靈咒-同語的人影搖搖晃晃浮現在扇面。
遠在扶曦的任良宴擡起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呵欠:“今晚又是覺得哪顆星星變好看了?”
“不是看星星。”江泛月分享欲十足,“是發生了一件怪事,隕星原居然消失了!你瞧。”
她擡了擡手,山河扇随着她的動作往上空飛去,直到能讓任良宴看清楚隕星原消失之後剩下的一片光禿禿的荒野。
任良宴昏沉沉的大腦驟然間清醒,不詳的預感如電流一般竄遍心中。
“隕星原上新來了什麽厲害的人物?”他擰着眉頭,逢人便是三分笑的一雙眼睛突然變得冷峻下來。
江泛月看着他的臉色,覺得稀奇,信誓旦旦地瞪着一雙水潤的眼瞳:“沒有呀,那些被關進了隕星原的人,個個都已經不堪一擊,要說最厲害,從始至終都只有我啦。”
任良宴搖頭,不對。
一定是出現了什麽實力不凡的怪人,破開了隕星原的禁制,從這個籠子裏走了出去。
這與隕星原上除了江泛月這個無命之人以外,只進不出的設定相違背。悖論出現,就會導致不可控的後果。
而這個後果,竟然是隕星原的存在直接被抹去了。
任良宴的神色一陣變化,第一個猜測是雲晞,卻又立刻否定。
雲晞靈力被江泛月以神器殘力封鎖,尚未靠近隕星原邊緣,就會被禁制的力量碾碎。
所以這次與上一次的結果不會有區別,她出不來。
想到雲晞這個名字時,任良宴胸腔之中傳來不安與焦躁。
平心而論,雲晞是他最喜歡的筆下人物之一,擁有優越的出身,可貴的品行,最強的天賦,她一次次戰無不勝走向高處,被無數敬仰與驚羨的目光追逐。
白璧無瑕,無人可及。
但她是白月光,是橫空出世的女主一定要憑自身光環掩蓋過的傳說,所以必須要在最接近美好前途時驟然跌落,失蹤不見,孑然困頓,成為書中人和讀者永遠的意難平。
隕星原是他為她定下的歸宿。
“你怎麽了?”江泛月盯着他冥思苦想的一張臉,伸手隔空拍了拍他的肩膀,“這隕星原無聊死了,也不知這麽多年你要我有事沒事就來這裏替你守什麽,這些年我全靠着從外面帶些新鮮玩意進去,賣給這籠子裏面的人賺大錢來打發時間,現在隕星原沒了,好啦,我可就回去了。”
“等會,你還不能回近水樓,一定有人從隕星原裏逃出來了,先幫我打聽打聽那人是誰。”任良宴想到要緊事,“還有,去找雲晞,隕星原消失,我不确定她有沒有可能也能從那裏離開。”
隕星原消失,其中的人也會被一并抹去存在,除了本就不屬于隕星原的人。
譬如無命之人。
雲晞無罪,按理說也不屬于那裏。
雲晞決不能重回世間,再給他和這原本就已經破破爛爛的劇情惹出亂子。
“雲晞?”江泛月原本已打算收了山河扇,聞言微微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向他。
她是親眼見過雲晞的。
裁浮光霧錦遮面,召洪荒兇獸相随。雪衣清冽,風采無雙,一劍出,山河斷。
“這隕星原上哪有雲晞?”江泛月懷疑道,“你是不是還沒睡醒?”
任良宴此刻無比清醒。
“雲晞重傷昏迷,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有進無出之地,隕星原。”
由他親自寫下的一行字,省略了過程,卻決定了她的結局。
是他不惜動用執筆人的特殊能力,因此付出了折損壽命的代價,為雲晞重新畫定的命軌。
任良宴閉着眼睛,揉了揉額穴,再睜開眼時,恢複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從容:“你相信我就是。多留心她的下落,只要一見到人,就将她帶去近水樓看好。她被你封了靈力,現在就是一個普通人,反抗不了。”
“好吧,真是麻煩。”江泛月嘀咕道,卻見他翻身下了床,開始穿起了衣裳,疑惑了一瞬,害羞道,“這麽晚了,你要親自走一趟過來叮囑我嗎?不、不好意思吧。”
任良宴穿了鞋,仰頭無奈地看了眼江泛月,匆匆往外走去:“我親自去一趟隕星原,看看能不能找到她的一些線索。”
他推開門,隐約察覺到若有若無的靈力波動,腳步頓住。
雲晞擡手抓住竊音符紋,兩地的符紋同時散滅。
将她困在隕星原的人,是任良宴。
煤球聽得震驚,回過神後,猛地竄了出去:“走,去殺了他。”
“不是現在。”雲晞目光幽邃,“他不是普通人,暫時應該殺不了,我需要再等等,而且我覺得我還能從他身上知道更多匪夷所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