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長風潇潇。
“明師兄, 再送可就要走出春城了。”
雲晞擡手壓下被風吹起的發絲,尚未完全恢複清晰的視線中,明松雪站在她身旁, 沒說什麽挽留或擔心的話,凝重的心情卻全都表露在了臉上。
她遞出一塊金褐色的破厄石, 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身上那麽多的異寶早已遺失幹淨,只剩下這一塊破厄石,是我小時候擊殺石巨人得來,據說煉化之後能祛災疫,解百毒, 拿去給孤山鳶吧,也許有用。”
明松雪意外地接過破厄石, 這正是蘇長老點名所需的東西。
雲晞擡手止住明松雪的道謝聲,翻身上馬, 揚起缰繩。
“小晞,我已經取來了傳說可以重塑肉身的五行靈壤。”明松雪最終沒忍住, 不去想蘇長老的勸告, 同雲晞商量, “扶曦近日事情太多, 待我處理完, 再安排人去尋雲海寶花回來為你治愈脈損, 有這兩樣東西, 你的身體應該能恢複一些, 你不如留在扶曦多等上一月。”
雲晞笑着低頭看了他一眼:“明師兄, 五行靈壤沒有用, 雲海寶花也沒有,我牽挂的事情也等不得。若是明年春天之前, 我心願了結,還能回青乾,我就請你去喝朗照峰的第一壇梨花酒。”
明松雪望着策馬而去的灑脫背影,積壓在心中的憂慮奇跡般消散得一幹二淨,揚聲告別:“我不會失約。”
漓城新柳初發,白馬從河邊小路疾行而過,停在柳枝上的鳥雀成群驚飛,低低地掠向湖中小島,抖落枝上寒露。
雲晞策馬穿過雨後泛着濕意的街巷,來到城郊碧色掩映的小院。
師姐歲寧的爹娘都是醫術不錯的大夫,因為一副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的好心腸,在當年一場席卷漓城的疫病中,不計回報救了許多人,最後也死于疫病。
城中人感激夫婦t二人的恩德,憐惜年幼的歲寧無人照顧,打算用百家飯将她養大,将來幫她說一個好夫婿,但歲寧卻說,請伯伯嬸嬸們送她去青乾。
雲晞記得螢火飛舞的夏夜裏,師兄師姐們閑聊時說起了一件往事。
歲寧當年在同一批參加納新考核的弟子之中,測出的各流派天賦值都不算出衆,但因為在試劍弟子的劍招下傷痕累累,也決不放下木劍說一聲放棄,被師尊看中,直接帶回了朗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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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劍者,不可棄劍。”
歲寧多年後終于想明白原因,拍了一下雲晞抓向螢火蟲的手,鄭重其事地傳授自己的心得。
雲晞握着手裏的竹棍,撥開掩路的雜草,走進院子。
院子久無人住,開裂的牆面上長出青苔,門與窗戶都被風霜雨雪侵蝕得殘損不堪。
雲晞踩着松軟的草葉來到屋後不遠處的土丘,面朝墓碑跪了很久,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一路上想說的話全都堵在嗓子眼,以為要流不斷的淚也一滴未落。
最後拜了一拜。
“師姐,得罪。”
土礫飛濺,煙塵翻滾,半透明的縛春冰棺顯露于雲晞眼前。
保存于縛春冰棺之中的屍體未有一絲腐朽,歲寧幹幹淨淨的容貌永遠停駐在二十歲的年紀,仍是雲晞熟悉的昳麗飒爽。
雲晞忍住充盈眼眶的酸澀,開棺查驗她的死因。
歲寧的屍體上沒有血痕淤青,也沒有傷口,與被抽走生魄而死的人沒有區別,這是青乾追查十年、懸賞十年的唯一線索。
“對不起,師姐。”雲晞指尖燃起靈力,如劍刃一般鋒利冰冷,貼着歲寧的咽喉往下剖開經脈,嗓音發顫,手指卻不能顫抖,“對不起。”
藏匿在經脈中的一縷黑色的游絲出現在眼前,因縛春冰棺的影響,至今還未完全消失。
雲晞瞳孔猛縮,在那一縷游絲朝她胸口沖來時,點出殺咒将它摧毀。
那是來自血霧沼澤的毒氣,名為鬼蛇纏。
難怪青乾這麽些年都沒有找到最關鍵的查探方向。
雲晞盯着歲寧的面龐,目光微凝。
這片大陸上有一些如雲霧一般漂浮不定的特殊空間,它們的運行軌跡毫無規律可言,出現得十分随機,也無任何預兆,其中殺機遍布,誤入之人九死一生。
血霧沼澤就是其中之一。
不幸闖入血霧沼澤的人很少,能活着出來的更是萬中無一,流傳于世的相關記載寥寥無幾,鬼蛇纏正是其中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條。
據說鬼蛇纏能讓人喪失行動力,失去視覺陷入黑暗當中,在濕冷腥臭的沼澤中緩緩下沉,等不到窒息死亡的那一刻,精神已經崩潰。
雲晞合上縛春冰棺,重新葬下歲寧的屍體,腦海中不斷盤旋着與血霧沼澤有關的信息。
血霧沼澤的出現非任何人能控制,不應該存在誰特意把歲寧引入其中的可能。
既然是随機,又有足夠的實力可以在血霧沼澤中自保,等待歲寧死于鬼蛇纏,再特意将她的屍體帶出來,抛入海中,雲晞暫時只能想到兩個人。
人族五名洞虛境修行者之一,林千雁。
林千雁修咒陣符卦一道,其中陣法集歷代修行者之大成,能通過陣法複刻出世間任何一個真實存在之地。
林千雁破洞虛境後,自稱能勾聯天地,洞悉本源,以遵從神谕捍衛天地為由,殺了許多他單方面認定的惡人,被修行者們視為堕魔。
但他在十二年前就去魔域找了個地方閉關,至今也未出來。
第二個人是紀晟。
紀晟出身煉器世家,北地瑞州人,十九歲時煉制出了能抽取生靈魂魄的悲無之眼,名動天下。二十三歲時,被重現于世的神器赤金輪盤主動選中,與赤金輪盤力量合一,掌握了溯游術。
溯游術能短暫控制時間流速,或是連通異界空間。
但溯游術對自身壽命折損很大,雲晞想不出紀晟與歲寧甚至是朗照峰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他動用溯游術。
雲晞坐在馬背上回眸,沉默地注視着那塊遍布苔痕與塵泥的墓碑,湧動在眼底的情緒逐漸平靜在孤寂的風聲中,策馬趕赴瑞州。
夕陽沉金,遍灑荒野。
任良宴一步步走在空無一物的原野上,目光搜尋四方,平靜得近乎冷漠。
右手微微張開,托起一個三寸大小的靈陣。
随着他行走的方向,一道道淺金色的光絲從四方奔湧而來,沒入陣中。
從隕星原消失的那一刻到現在,所有曾出現在這裏的人經過的足跡,留下的氣息,存在過的生機,以及說過的話,都将以流動變化的陰影,在陣中逐一呈現。
靈陣-觀天地的反噬從陣紋成形時就已經開始,任良宴面無表情地盯着吸納無數光絲的陣法,喉嚨裏湧上一股腥鏽氣,他擡手擦了擦唇角,不斷溢出的鮮血很快将他整只手掌打濕。
來自荒原的最後一縷光絲被吞入陣中,漆黑的影子緩緩浮現,卻始終單一。
只有他自己。
任良宴微微蹙眉。
江泛月也來過這裏,但她無法被觀天地陣法捕捉。
她只是一具燒焦的枯骨,因為幸運地附着了一縷上古神明殘留的氣息而獲得了靈慧,卻又不在人魔妖鬼之列,即'無命之人'。
無命之人本就不算活着,留不下一絲氣息作為自己真實存在着的痕跡。
除此之外,難道沒有人在隕星原消失之後活着離開?
任良宴被這個世界訓練出的謹慎令他不敢掉以輕心,靈陣觀天地從掌心飛出,懸停在頭頂上空,絲絲縷縷的光芒從四面八方重聚而來。
在他慎重又耐心地等待下,陣中光影流轉,結果如一。
任良宴臉上已經失去血色,渾身被冷汗浸濕,連擡手收回陣法的動作變得遲緩而吃力,卻終于舒展開眉頭。
那麽雲晞也随着隕星原一起被抹殺了。
雖然此刻遺憾又愧疚。
任良宴右手撫上心髒的位置,緩緩閉眼,長舒一口氣。
但這些不是什麽無法忘記的情緒。
“有一個好消息。”
江泛月被同語咒修改過的聲音突然傳來,任良宴擡手擦了擦臉,仰首看向上空。
空中的影像中露出一小片挂着殘雪的松林,江泛月穿着一身火紅的衣裳慢悠悠走在白雪與黑泥斑駁的林間,鮮亮又耀眼。
任良宴此刻十分虛弱,對誰都不太想說話,卻還有力氣對她笑:“我不信,除非你讓我聽聽有多好。”
江泛月停下腳步看向他,雙手捧着臉,彎彎的眼睛被笑意渲染得格外明亮:“我和邪靈赤晖部那條瘋狗打了一架,贏了,差點對他下了死手,他終于知道從我這裏偷東西要付出什麽代價了,就是不知他的主子有沒有臉來找我的麻煩。”
任良宴比了個大拇指,邊往回走,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可我還有一個壞消息。”江泛月柔柔地輕嘆一聲。
任良宴督見她嘆氣時還偷偷看他一眼,懂了,前面鋪墊了這麽多,原來是在這等着他。
“說吧。”任良宴也嘆氣,無奈道,“我又不會怪你。”
江泛月立刻接話:“你送給我的那道定儀卦,指向瑞州的卦象突然變得有點奇怪,我擔心是瑞州地下的玄霜石出了什麽問題。”
任良宴剛放松下的神色立刻緊繃起來,問:“什麽變化?”
“卦象不穩,說明玄霜石發出了震顫,對不對?”
江泛月眨了眨眼,換作一副委屈但顧全大局的表情,“我這就在去瑞州的路上呢,不眠不休地趕了好多天的路,剛剛跑死了一匹馬,現在只能靠自己走路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若是我今晚也不睡覺,明日應該就能走這林子,說不定還能搭上哪個好心路人的馬車進城裏了吧。”
任良宴目光掃向江泛月四周的環境,暮色逐漸降臨,周圍的松林與遠處的山脊都化作了猙獰的黑影。
“注意點安全。”他無奈道,“你近水樓那麽多人,怎麽什麽事都親力親為?當心別累着你那把骨頭。”
江泛月得到了關心,滿意地收了山河扇。
一陣響亮的馬蹄聲極快逼近,白馬載着氣質清冽的雲晞經過她身旁,疾跑如飛,眨眼已刺入遠處的夜色之中,只餘落葉塵埃被踏得飛揚起來,又在風中打着旋,緩緩落下。
江泛月只看到雲晞那張精致卻蒼白的側臉。
似乎見過。
“哎,好心美人等等。”江泛月雙手并攏在嘴邊,朝着快要消失不見的一人一騎大喊道,t“求求你捎我一程,我腿都快要走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