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一個時辰前。
火獄至刑罰堂出口一帶被劍氣所毀, 地面裂開了巨大一片蛛網般的裂痕。
刑罰堂主付衡捂着胸口歪倒在一旁的弟子肩上,心疼地算着修繕刑罰堂的銀錢,聽見腳步聲, 扭頭就開始訴苦。
“宗主,孤山鳶是你的小徒弟, 這修繕刑罰堂的銀錢......”
聞山青走向狼藉的地面,殘留着的劫盡劍氣無聲證實刑罰堂告的這一狀不是憑空污蔑。
“付衡,你也沒把人攔下?”
聞山青對扶曦所有人的實力最清楚不過,覺得解釋不通。
付衡站直身子,神色嚴肅起來:“宗主, 我可攔不下孤山鳶,她已經妖化, 而且這妖力見所未見,非我能敵。”
聞山青扭頭看向他。
“千真萬确, 她臉上的妖紋,這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付衡揚高聲音, 哪怕知道聞山青一向秉公, 也忍不住提醒, “宗主, 孤山鳶性情本就乖張尖銳, 不管她因為什麽導致妖化, 現在都是扶曦最大的危險。”
明松雪緊追而來, 聽見的第一句話就出乎意料。
“小鳶心性堅韌, 不會放任自己淪為禍亂宗門的邪物。”明松雪态度堅定, “況且她最憎惡妖魔, 妖化一事,恐怕是身不由己, 受人所害。”
付衡指了指刑罰堂南邊的洗魂塔,厲聲反問:“那裏面關着的入妖堕魔之人不少,哪個不是掀了一片山,毀了一座城?”
“都住嘴。封鎖扶曦,刑罰堂除了你留下鎮守,其他人都出去找。”聞山青已轉身走出刑罰堂,兩道重明令脫手而出,傳訊給長老宋衍星和萬漱華,“屆時我親自來審,未查清緣由之前,不得擅自處置。”
明松雪疾步跟上前:“師尊要去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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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山青揮手打發他走:“你不用多問,找人去。”
九天海水流平靜,從上往下看不出任何危機。
聞山青眉頭緊擰,水中的倒影比平常更威嚴吓人。
付衡能掌管刑罰堂,除了他公正無私之外,本身實力在扶曦排得上前三,鎮得住風浪。
小徒弟妖化,又能從付衡手下逃脫,聞山青免不了往陵滅妖骸去想。
但定魂鐘毫無異動傳來,蜃影陣雖有裂隙,目前卻最多只能容許一星半點的妖力外洩,若真是陵滅入侵了孤山鳶,微不足道的妖力絕對無法占奪她的身體。
它到底有什麽辦法?
聞山青等了一會,宋衍星和萬漱華二人還沒趕來,他心中的不安莫名強烈了幾分,遂獨自下了水。
海底冰冷,巨大的妖骸籠罩在桑靈的虛影之中,妖力四處流竄,卻無法掙脫定魂鐘力量覆蓋的範圍。
聞山青松了一口氣,身後突然傳來尖利的劍嘯聲。
長劍破開水流疾行而至,聞山青以為是萬漱華到了,扭頭看了過去。
“師尊。”
少女身形浮在水中,海水潋滟的光影流動在她的臉上,顯得陰冷又詭異。
“你是來找我的嗎?”她笑着俯看向聞山青。
破水而去的劫盡調頭返回她身旁,如同對敵虎視眈眈的寵物懸停在她手邊,兇煞之氣四溢,輕易絞滅靠近此方的兇險混亂的暗流。
聞山青仰首盯着她的眉眼,拔劍出鞘,帶出一片冷白的劍光,照亮黑暗的海底。
“何方妖物,竟敢冒充我的弟子!”
少女漆黑水亮的杏眸中浮現一絲驚訝,幹淨的嗓音變得嘶啞沉悶,男女混雜的低笑聲回蕩開。
“被看出了來呀。”
她并指一招,劫盡飛刺向聞山青。
聞山青持劍攻上,原以為對方的那把劫盡是贗品,雙劍相撞時,竟發現它與劫盡分毫不差。
“你奪走了劫盡?”聞山青勃然大怒,兇狠的劍招破開劫盡的圍堵,直接殺向上方的少女,“我徒弟被你帶去了何處?”
“你剩下的時間不多,與其關心你那不成器的徒弟,不如想想遺言。”
少女不避不躲停在原地,眼中映出聞山青的劍招,黑紅色的光粒從眸底緩緩上浮,碰撞出繁複古老的文字。
劫盡從聞山青後方追上,出現在他眼前,以相同的劍招與更加猛烈而不可抵擋的力道,向他殺去。
“你竟然能複制招式......”
聞山青話音剛落,改換劍招時,耳畔湍急的水浪中炸響一陣嗡鳴聲。
上古的氣息瞬間迸發在聞山青眼前,後世之人只在流傳千百年的古籍中見過的力量,在這一刻重見天日,順着劍去的方向一寸寸碾壓而下,遠超刀劍與術法本身的傷害。
長劍攜雷霆萬鈞之勢貫穿聞山青的身體。
聞山青仰面往海底墜去,本命劍從失去力氣的手中掉落。
長劍應召重回少女手中,她瞬形追上,朝着聞山青的胸口補上一劍,笑容陰冷:“你怎麽還不明白,不止是複制招式。”
“你是……!”聞山青想起什麽,眼中布滿震驚,血肉消融在無可躲避的妖力之中,只剩下一具森白骨架從她的劍下脫離,墜入海底。
“我是陵滅。”她的語氣沉緩而輕慢,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恢複了孤山鳶幹淨偏冷的嗓音,回身持劍斬向從海面降下的殺咒。
緊随殺咒而來的宋衍星年逾古稀,卻精神矍铄,平日裏總是笑眯眯的,對待其他流派過來旁聽的弟子也十分有耐心,扶曦弟子年年私下評選最受歡迎的長老,唯他從無争議。
此刻卻冷冷地盯着一劍斬滅殺咒的少女,眼中布滿殺氣。
萬漱華晚來一瞬,粉紫色的裙擺在水中婀娜蕩開,似一尾流光溢彩的魚。
她的目光掃過少女臉頰詭異的黑紋,定格在海底的一把熟悉的劍上。
在那把劍的不遠處,是一具白骨。
“孤山鳶,你殺了宗主?”萬漱華幾乎是不敢置信地開口。
她與宋衍星聽見海底傳來的動靜,還以為是問重雪賊心不死,折返扶曦,正好與聞山青撞上,二人打了起來。
陵滅裝模作樣地嘆聲氣,配上孤山鳶倔強執拗的一張臉,顯露出幾分惡劣的挑釁之意:“沒辦法,師尊見我入妖,非要殺我。”
“孽徒!”宋衍星氣得聲音都在發抖,瞬息間構造完成的陣紋出現在陵滅腳下。
陵滅眼中浮現出一絲不耐煩,看在留着這二人有用的份上,克制住了殺意,一劍破陣而出,瞬形逃向海面。
宋衍星與萬漱華飛身追去,卻見陵滅回頭朝他們笑了下,擡手虛畫,劍陣即成。
數道劫盡劍影一往無前,沖破海底結界,刺向定魂鐘。
铛!
沉重的鐘聲響徹九天海,如悶雷陣陣,聲威滔滔。
安靜了千百年的定魂鐘發出輕微的搖晃,靈力激蕩擴散,動蕩的海水翻花卷浪,如水中起伏的群山,令萬漱華和宋衍星瞬間穩不住身形。
沖天而起的浪潮撞碎海岸的礁石,從四面八方湧向島上,似要将這座孤島淹沒。
二人神色驚變,同時看向蜃影大陣,金色的裂紋不斷生長,妖骸之上流竄的力量朝着裂痕撞去。
陵滅趁着兩位長老分神應對水下變故的片刻破水而出,涉水上岸,身形散作一束紅黑色的光點,将劫盡送入遠處的地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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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罰場。
扶曦流派長老齊聚于刑罰場的十級石階之上,兩側刑柱伫立,森然可怖。
試金會暫停,扶曦弟子們都聚集在刑罰場四周,竊竊私語之中夾雜着憤怒的指責與唏噓聲。
付衡面沉如水,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孤山鳶,你可知罪?”
孤山鳶被刑柱釋放的力量往下壓,卻始終不肯跪地,一身黑衣之下不斷滲出血。
她死死盯着宋衍星從海底帶回來的劍,盡力保持着冷靜:“我除了誤入禁區落微湖,以及被妖物控制後打傷同門,再無任何過錯。”
付衡目光如炬,一開口就壓下了四面八方因為孤山鳶的回答而引發的咒罵與指責聲:“弑師之罪,人證物證俱在,你為何不認?”
孤山鳶不自覺對上明松雪凝重的目光,心中一悲,聲音有些嘶啞:“他是我師尊!即便我自甘堕落為嗜血的妖物,要殺盡天下欺我辱我之人,毀了這個恃強淩弱又虛僞不公的世界,也會為我師尊留下一條生路。”
一語畢,擠擠攘攘的人群默契地後退了半步,孤山鳶在他們心中的危險程度t又無形提高。
萬漱華疾言厲色接過話:“孤山鳶,你在九天海中親口承認自己因為入妖,受宗主誅殺,于是反殺了他,現在卻又否認,難道想說我與宋老冤枉你?宗主身上的劫盡劍傷,你敢不認?”
“我已經完整交代過了妖化的起因和在火獄中發生的事情。”孤山鳶忍住眼中湧動的淚光,冷聲辯駁道,“更何況,師尊境界在我之上,我怎麽可能傷得了他?”
圍觀的弟子當中有人脫口而出:“當年封印魔君的人難道不是你?他可是洞虛境!”
孤山鳶循聲冷眼看去,暴露無遺的狠意吓得說話之人又是一退。長老們輕嘆聲動了手,降下封影,将她的目光與弟子們隔開。
付衡再次開口,擲地有聲:“孤山鳶,無論你認或不認,弑師之罪已成定論,門規第一冊第十條……”
“付堂主,諸位同門。”明松雪揉了揉眉心,閉眼複睜開,出聲制止,“鏡火對修行者而言,有漏洞可鑽,我便不提。我已派遣弟子星夜趕赴孤光,去借他們的青天鑒,算上返程,最多半月。若青天鑒測出小鳶有一句謊話,弑師之罪才算有定論,我親自來執刑。在這之前,她已承認的過錯由我管教無方所起,我将自囚寒冰獄十日,以儆效尤。”
“師兄,這與你無關,憑什麽要用自損xx來講條件?”孤山鳶朝臺階上的青年揚起腦袋,急聲大喊。
明松雪嚴肅的目光掃過她,搖頭示意她安靜,朝在場的人略一颔首:“小鳶拜入師尊門下十年,修行歷練皆有我在陪伴引導,我即她兄長,于公于私,我都看不得她有委屈,請諸位體諒。”
付衡與衆長老對視一眼,朝明松雪搖頭:“孤山鳶體內妖力強盛不凡,來路不明,她自己也難控制,等則生變,定會招來大禍。況且她弑師一罪,人證物證俱在,沒有再議的必要。松雪,你如今要斟酌顧及的,不再只有師兄妹之間的情誼。”
他招手號令刑罰堂弟子:“弑師者,當處以雷裂之刑。即刻行刑。”
叫好聲源源不絕湧入耳畔,孤山鳶身軀一震,悲憤的目光越過守護在五雷柱旁邊的刑罰堂弟子,落在付衡與一衆長老身上,變得冷厲。
“你要束手就擒嗎?”
“這些人還真是期待看見你去死。”
孤山鳶聽見了那個男女聲混雜的聲音在腦海中得逞般大笑。
她冷凝的目光動了動,落在刑罰堂弟子轉動的五雷柱上。
“沒錯,是我做的。”陵滅心情不錯,相信一切都如它所料的順利,“可沒有人相信你啊,孤山鳶,你要麽如所有人所願,在雷刑中灰飛煙滅,要麽讓我幫你離開。哦不對,明松雪相信你——”
猩紅的雷電閃爍出一道道極致危險的光亮,從天上來,将孤山鳶頭頂的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猜猜他會不會因為相信你,而沖到你身前替你擋下雷刑?”陵滅的聲音比爆裂的雷電更令人神魂俱顫。
孤山鳶看見紅色的雷光之外,一向沉穩可靠的男人在衆人的驚呼聲中,揮劍橫掃衆長老阻攔在前的術法,溫和的眉眼染上了幾分不顧一切的驚慌與果決,向她而來。
孤山鳶攥緊的雙拳松開,放棄抵禦陵滅的入侵,将身體甚至意識一并交付出去。
她聽見屬于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欺我辱我者,死。”
天地失色,鉛雲翻湧,似有風雨來。
沉沒在釋兵池裏的劫盡沖破水中的重重咒術封鎖,應召而至,激射的劍氣斬出深陷的鴻溝,刑罰堂屋舍傾塌,塵煙滾滾。
陵滅占據她的身體,從地上緩緩站起,擡手橫擋于身前,以毀滅為目的的雷電在觸碰它時,被它爆發的妖力撕碎。
“孤山鳶,你怎能當真放任自己墜入邪道!”臺階上的一衆長老們怒斥道。
陵滅面無表情地聽着,看了眼被雷刑灼傷的手臂。
一簇紅色的火焰從天而降,順着一個弟子的衣角往身上燒去,轉瞬騰起沖天的火牆。
萬漱華震撼又不信地盯着瞬間爆燃的火焰,站在另一邊的宋衍星已經反應過來,以瞬間鋪展在刑罰堂的大陣為屏障,試圖護着在場的弟子撤離。
“它不是孤山鳶,是陵滅。陵滅複活了。”宋衍星辨認出降落的天火,沉聲說道。
“陵滅?它怎麽會找上扶曦?”在場之人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了震驚與疑惑。
“陵滅能複制一切術法招式,甚至是一個人的容貌。”萬漱華也沒解釋陵滅妖骸一事,看向付衡,“難道我們真的誤會了孤山鳶?”
“晚了。”陵滅笑了聲。
它還在嫌棄地看着手臂上翻卷焦黑的皮肉,心中計劃了結這裏的所有人之後,就去淬煉這具身體,等到身體足夠強大,再将剩餘在妖骸中的力量完全轉移過來。
感受着四周層層激蕩迸發的靈力與殺意,它擡頭,踏步走向扶曦一衆長老。
紅色的火焰從天穹之上不住地墜落,頃刻間點燃一切。經霜淩寒的花木與衣着鮮豔的弟子們被吞進火中,轉眼只剩下燃盡的黑灰。
“準備夠了嗎?”陵滅并指一揮,劫盡燃起火焰,殺向瞬形迎戰的人群。
死亡的氣息并着陣陣悶雷,自天際碾壓而來。
刑罰場之外,雲晞靜立山亭中已久,面朝火光沖天的戰場,山風吹動她眼前的白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