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教堂的門前
第48章 教堂的門前
周鈞南沒有專門趕回學校,但是抽一根煙的時間卻總是很充沛。
楊悠樂那邊傳來打火機“咔噠”的輕響,周鈞南回到公寓,陽臺沒有封窗,臨近六月的夜變得幾分潮熱,周鈞南看着不遠處還未暗下去的燈火,想到這裏是如此喧嚣。
兩人具體聊了什麽,周鈞南忘了。更多的可能是對于即将逝去的學生時代的不舍與惆悵,還有……楊悠樂父親總是反對她的自由戀愛,無法得到家庭支撐的她終于來到命運的十字路口,仿佛比所有人都要茫然。
“我本來以為畢業了,就會開啓一段新的生活……”楊悠樂有點兒自嘲地說,“把所有期待都放在未來,好像是很多人都會做的事吧……”
周鈞南安慰她:“也許,再過一兩年會比現在好。”
楊悠樂笑起來,緩緩吐出一口煙,輕聲說:“你看,你一樣在重複這種’期待’。”
“我也只是個普通人。”周鈞南笑道。
楊悠樂最後說:“不聊了,晚安。”
如果可以,周鈞南會希望自己在這個晚上趕回學校。隔着電話的這一根煙并沒有讓周鈞南察覺到楊悠樂的失落,這一段小插曲只是在他的生活中被輕描淡寫地草草帶過。
溫度一天天地升高,轉眼便真正地進入夏天。六月初的那幾天周鈞南刷手機新聞,看見有關今年高考的不少趣聞沖上熱搜。他轉發給盛澤輝看,兩人居然誰都想不起來他們那一年的作文題目。
盛澤輝詩興大發,在微信上對周鈞南說:【青春啊——它長滿了腿,才看見它來,就看見它走。】
周鈞南:【……你正常一點,為什麽聽你這麽一說如此恐怖。】
盛澤輝:【切,沒品。】
其實周鈞南甚至看不清所謂的“青春”,不僅沒有看見,連個影子也沒追上。
他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無聊的工作時間每周疊加五天,夕陽被限定框在公司落地窗裏,變成一副遙遠又慘淡的風景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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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鈞南請了假,最後回到學校拍畢業照、處理各種離校手續、參加一場接一場的聚餐。去年聖誕節,周鈞南還能和室友們一起在學校附近的蒼蠅館子裏吃飯,今年夏天,人卻沒有湊齊。
“老四——”室友們感慨地說,“老四着急去外地了,實在趕不過來,畢業照也是把他頭P上去的。”
周鈞南替他遺憾,說:“那他學士服也沒機會穿。”
“我們也把他P在合照上吧。”
這一晚,周鈞南一直和室友們喝到十一點多。四個人中,兩個留在這裏工作,一個回海邊的老家,一個在遙遠的北方。
“有空再見啊。”周鈞南站在路邊對另外兩人揮手,然後再一個人緩慢地向公寓的方向走去。
可能也不會再見了。不,或許十年後可以……不然,二十年?周鈞南帶着一身酒氣,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黏膩的空氣讓他覺得十分不舒服。他擡起頭,天空被建築物分割成小塊,看不見星星,他似乎還是更喜歡去年的夏天。
周鈞南繼續走,他路過一座老教堂——教堂緊鎖大門,一百多年過去,這座建築物成為這裏的重點保護建築。周鈞南每回經過這裏,都會想從前布道的牧師如今去了哪裏。
這一晚,他就是意外地在教堂的門前遇上楊悠樂的。
周鈞南渾渾噩噩地經過她,向前走幾步又退回來。城市的夏夜很少會有完全寂寞的時刻,很遠的地方仍然有一處生意紅火的大排檔,不甚明晰的笑聲傳進耳朵,昏黃的路燈間隔延伸向前,周鈞南吃驚地開口道:“楊悠樂?”
“嗯?”坐在教堂門口的楊悠樂擡起頭,說話的時候也帶着一身與周鈞南相同的酒氣。
她的畢業證在屁股底下,已經成為比報紙更好用的東西。
周鈞南問:“你怎麽……坐在這兒?”
楊悠樂朝他笑,答非所問:“我畢業了。”
“我知道——”周鈞南說,“我也畢業了,你跟我一個學校的……”
“來坐會兒。”楊悠樂對他招手,“抽根煙。”
“你信上帝嗎?”周鈞南回頭看了看教堂。
“不信。”楊悠樂不屑地說。
“你到底為什麽坐教堂這兒?”周鈞南又問。
“喝了點酒,正在往家裏走……”楊悠樂含糊地說,“租的房子就在這一片,兩室一廳,房東是個本地拆遷的阿姨,我看房看了好久才撿漏的……但是空調壞了……她,她說不是她的問題……”
周鈞南徹底暈頭轉向,看見楊悠樂在黑暗中遞給他一根煙。片刻後,兩人的周圍煙霧缭繞,燥熱的夜風從城市的另一端吹來,一下子全都散了。
安靜了一會兒,楊悠樂忽然說:“我給鄭毅文買了車票。”
“我知道。”周鈞南說,“他告訴我了。”
楊悠樂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你倆好好談戀愛吧……就先談吧,享受當下,什麽也別管了。”
是他喝的太多了嗎?周鈞南想。好奇怪,為什麽要說這些?他究竟在做什麽?下一秒,楊悠樂猛地在夜色中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兩步,差點兒沒踩到周鈞南。
周鈞南連忙說:“你等會兒,我打車送你回去——”
“什麽打車!”楊悠樂笑起來,“都跟你說了,就在附近……”
“那我陪你走。”周鈞南也慢慢地站起來。
大概人生中總有幾個夜晚是如此的混亂不堪,沒頭沒尾。周鈞南清楚地知道自己喝醉了,但又沒有醉到完全喪失意識。楊悠樂也喝醉了,周鈞南追上她,對她說:“你沒拿畢業證。”
兩個人對視一會兒,又回教堂門口撿畢業證,楊悠樂說:“忘了,謝謝你。”
周鈞南一直把楊悠樂送回她租的房子樓下,狹窄的樓道口,一盞燈也沒有,黑黢黢的像個洞穴。周鈞南發現自己似乎比剛剛清醒一點,有點兒擔憂地說:“你真沒事吧?需要幫忙的話……可以告訴我。”
楊悠樂的身影完全融入進黑暗之中,她過了一會兒才說:“你快回家吧。”
“那……行。”周鈞南沒有送她上樓。
有關這一晚,有關楊悠樂的記憶到此為止。困意漸漸地向周鈞南侵襲,回家之後他什麽也沒想,撲倒在了床上。
但,宿醉會公平地懲罰每一個人,周鈞南也不例外。
瘋狂之後,他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後的那一陣頭痛,像是兇猛的電鑽在鑽他的腦袋。
下次不能喝成這樣了……周鈞南不怎麽虔誠地忏悔,下次一定不能這樣了。
周鈞南看了看時間,猛地記起今天還得去車站接鄭毅文。他在心裏暗罵了一聲,急急忙忙地給手機充上電,給鄭毅文打過去:“鄭毅文,對不起啊——我昨天喝得有點兒多,我現在……”
“我在等你。”鄭毅文笑着說,“我坐在車站這裏的肯德基。”
“我現在過去。”周鈞南稍微放心了些,“嗯……你先吃點東西。”
“好。”鄭毅文答應下來,又說,“但我打楊悠樂的電話沒打通,不知道她是不是……”
昨晚的零散片段在周鈞南的面前一一閃過,他一邊洗漱換衣服,一邊對鄭毅文說:“她也喝多了,昨天我們大家都在聚餐。”
周鈞南打車去找鄭毅文。外面是個大熱天,一點兒雲也沒有,太陽如此直白地照射過來,周鈞南很快出了一身汗。他有點兒莫名地緊張,胃也不太舒服,有可能這一陣的宿醉還沒過去。
車站的肯德基占據了優越的地理位置,毫無疑問地成為趕路人經常吃的方便食物。周鈞南隔着人海,一眼便找到鄭毅文。他坐在面對窗的地方,穿着白色T恤和深藍牛仔褲,身邊放着一個黑色行李箱。周鈞南就這麽遠遠地看了鄭毅文一會兒,想到——他終于來了。
大家都畢業了。又是另一個夏天。去年在鄉村,今年在城市。過去剛剛認識,現在正要戀愛。以前所有人都認為鄭毅文是個“傻子”,但現在鄭毅文什麽都會做,他會有一份工作,會适應快速改變的生活。二十歲,嶄新的開始。
這一刻,很多不同的情緒淹沒了周鈞南。他看着坐在那裏等待自己的鄭毅文,好像很短暫地飛去了未來的某一個地方——他們一起生活,所有的等待都是有意義的。而後,鄭毅文仿佛若有所感,他四處張望着,很快也發現周鈞南。
兩人相望,最終是鄭毅文先笑起來,推着行李箱走出來,再走到周鈞南的面前。
周鈞南仍舊盯着他看,說:“對不起,我看起來亂糟糟的,昨天喝酒了。”
鄭毅文說:“下次少喝點。”
周鈞南說:“我幫你拿行李箱,重嗎?”
鄭毅文搖搖頭,笑道:“不,還好。”
他們去網約車點打車,停車點在地下車庫,人很多,兩人站在角落靠近柱子的位置,鄭毅文卻像再也無法忍住,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周鈞南。周鈞南只讓鄭毅文抱了幾秒便推開他,他并不喜歡成為那種在公衆場合太過親密的情侶,但意志力仍舊被鄭毅文“摧毀”了一瞬。
周鈞南輕聲說:“別抱。”
鄭毅文恍惚幾秒,也有點兒不自在地看看四周,發現還好沒什麽人注意到他們,也輕聲說:“知道了。”
他們上了網約車,并排坐在車後排。周鈞南揚着嘴角,低頭在手機的備忘錄裏寫——“喜歡你,小帥哥,好久沒見到你了。”
周鈞南把手機遞給鄭毅文看,鄭毅文看了一眼也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陌生的司機在前面開車,兩人不能說話,鄭毅文把手機還給周鈞南,只是低頭清清嗓子。
到達目的地,公寓的電梯上行,周鈞南卻覺得越來越熱。剛剛那一路開過來得有半個小時,鄭毅文似乎一直在專注地看風景。周鈞南站在門口,說:“你記一下密碼,鄭毅文。算了……等會兒我把地址和密碼都發給……”
周鈞南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兩人剛踏進屋,鄭毅文就從他背後伸出手,溫柔卻不容拒絕地轉過他的臉,和他接了一個悠長又濕熱的吻。
“夏天到了。”過去很久,周鈞南說,“你如果打算親我,一定要先開空調。”
鄭毅文走過去把空調打開,兩人因為太熱,所以直接站在風口那兒擁抱。公寓窗外是一片明亮的白晝,鄭毅文說,他從沒住過這麽高的地方,好像打開窗戶就能觸碰雲朵。
周鈞南和鄭毅文幾乎快被“在一起”的快樂沖昏了腦袋,楊悠樂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直到晚上,周鈞南才陪鄭毅文去到楊悠樂租下的兩室一廳——她提前給了鄭毅文鑰匙和地址。鄭毅文又說,這裏總算沒有那麽高了。
然而,他打開門,卻沒有見到楊悠樂。
屋子裏空蕩蕩的,楊悠樂像是從來沒有打算住在這裏。
她不見了。鄭毅文也是後來才慢慢想明白。原來,他的姐姐也是漫長告別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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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們的漫長告別,外婆代表死亡,姐姐代表逃離。
在寫楊悠樂這個角色的時候,我時常在想,這個人究竟會什麽時候“爆炸”,寫到這裏,差不多就是屬于她的“逃離”時刻了。
but……
感謝大家一路看到這裏,故事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