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空
第46章 天空
或許每個人都有一些想要忘記的事情。金陽才剛剛認識鄭毅文,他并不知道鄭毅文指的是什麽。
他只是說:“如果能幫到你,那就太好了。”
鄭毅文在視頻那頭微微笑起來,說:“嗯。”
“一切技巧濃縮成四個字,就是……唯手熟爾。”金陽說,“堅持練吧,不難。”
“好。”鄭毅文點頭。
就這樣,鄭毅文磕磕絆絆地上手了。金陽偶爾晚上下了班,還穿着一身黑白色的制服,會先和鄭毅文視頻一會兒,檢查一下他的進度。時間一長,鄭毅文也終于和金陽漸漸熟悉起來。他問金陽在哪裏工作,金陽笑了笑,撓撓頭說:“我啊……學習不咋樣,現在在一家ktv工作。”
鄭毅文很關心金陽的工資,問ktv怎麽招工,要做什麽等等,金陽都告訴了他。
“你要找工作嗎?”金陽有點兒好奇。
“要的。”鄭毅文篤定地說,“再過兩個月,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你想找個什麽樣的工作?”金陽也沒問鄭毅文怎麽不上學。
“送快遞、送外賣。”鄭毅文笑了笑,“或者去ktv工作……可行嗎?”
“可行。”金陽覺得他應該是做過一些功課,想了想回答,“這些的确你都能做,但最好還是趁着年輕學點手藝……算了,等你來了再說,我讓你周鈞南哥哥帶你一起來我們ktv玩。”
金陽揶揄地朝鄭毅文眨了眨眼睛,鄭毅文頓時有點兒不自在,聲音低下去,說道:“嗯……行。”
四月中旬下了幾場雨。鄭毅文打開門,驚訝地發現整個漫長冬季落在院子裏的灰塵,似乎都被這一場接一場的春雨給沖刷幹淨。那些外婆走後疏于打理的植物,也都悄悄地長出碧綠的新葉。鄭毅文站在院子裏,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感覺有一種熱量正在從身體內部緩緩蘇醒。
姜宇已經開學一段時間,周末偶爾回來,大部分時間留在市裏上補習班。他很不喜歡上補習班,每次抽空回來見到鄭毅文,都要抓住機會跟他抱怨。春天的夜晚,氣溫逐漸回升,鄭毅文也換下了那些厚重的冬裝。這期間,舅舅楊小國一次也沒有回來過,鄭毅文希望他接下來也不要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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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毅文開始把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重新打理,他只有一個人,所以花園和菜地的進度都很慢,規模也縮小許多。最近一段時間鄭毅文想起楊秀珍時,胸口的那種沉悶感仍然存在,像是一塊石頭壓住了他。
不過,關于架子鼓,鄭毅文已經進步許多了。周鈞南和楊悠樂都覺得他打得像模像樣,金陽也鼓勵他可以找點自己喜歡的曲子練一練。
“所以……”某天晚上,金陽一邊吃夜宵,一邊和鄭毅文視頻,“你忘記了嗎?”
鄭毅文一愣,有好幾秒鐘都沒有說話。夜晚的客廳裏亮着燈,鄭毅文已經重新穿上短袖T恤,他的頭發也長長了,有點兒微微遮眼。鄭毅文側過頭,英俊的臉一半隐匿在陰影中。
“沒有。”良久,鄭毅文回過頭,看着視頻裏的金陽,“沒有忘記。”
金陽說:“但你還是喜歡?”
“喜歡。”鄭毅文不假思索地說。
金陽對他溫和地笑了笑,還想繼續說點什麽,但他的身後卻突然出現一個聲音,有個男生說:“哥!你在說什麽喜歡不喜歡……你跟誰聊天呢?”
“沒事,一個朋友。”鏡頭裏的金陽側過身體,像是在對某個人解釋,“你來打個招呼?小文跟你差不多大。”
“不用了——我走了——”男孩的聲音緊張起來,腳步聲漸漸遠離。
金陽無奈地搖搖頭,回過頭來說:“我弟弟,挺社恐的。”
鄭毅文做出理解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哦,沒事。”
“你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啊!”金陽一下子笑出了聲,“但你們都是好孩子,有機會的話介紹你們認識,這樣你能多一個新朋友。”
新朋友嗎?
“那挺不錯。”鄭毅文睡覺前把這件事告訴周鈞南,周鈞南打着哈欠跟他聊天,“我知道金陽在哪兒上班,等你來了帶你去玩兒。”
“嗯。”鄭毅文聽到周鈞南一連打好幾個哈欠,忍不住問,“你很累嗎?快睡吧。”
“公司要求我去實習一段時間。”周鈞南說,“論文也在改,快答辯了……是有點兒累。你親我一下,我就能恢複。”
鄭毅文過了一會兒才說:“……親手機好傻。”
周鈞南樂得不行,故意說:“靠!你前段時間還總親我的!你變了……鄭毅文你變了!”
鄭毅文只好親了親手機,說:“睡吧。”
“晚安。”
“晚安。”鄭毅文坐在椅子上,又加了一句,“南南。”
每次這樣叫他,不知道為什麽,鄭毅文都會率先被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密感所擊中。
他睡不着。鄭毅文把語音挂掉,一個人看着白色的牆壁發呆。他還是一直失眠……像是春天來了,他走在陽光下,但走着走着,總是會時不時地走進一條黑暗幽深的隧道裏。他不能害怕,只能繼續往前走,才有可能重新看到光亮。
鄭毅文去給自己倒一杯冰水,發現冰箱冷凍層裏掉了一張紙片。紙片被凍得硬邦邦的,像是一片薄冰。鄭毅文翻過去,看見上面是楊秀珍的字跡——“餃子”。鄭毅文在原地恍惚幾秒,忽然意識到這應該是之前外婆貼在袋子上的标簽。那包餃子……早就被他吃了,但上面的标簽卻無意中掉落下來。
還有多少?鄭毅文想。楊秀珍還留下了多少?鄭毅文一路走回去,從桌子上拿到一個餅幹盒,打開後把這張紙片放進去——裏面放着的東西五花八門,收據、留言條、什麽也沒中的過期彩票……一張照片在最底下,是楊秀珍帶着十歲的鄭毅文在公園。
夜色漸深,鄭毅文喝完了水,心裏洶湧澎湃的情緒一陣一陣向他襲來。他鬼使神差般地打開電視,楊秀珍去世以後,他一次也沒有看過。那臺老式電視連着dvd播放機,從裏面自動吐出一張光盤,鄭毅文走過去,看見那張光盤上印着《王子變青蛙》的海報。
鄭毅文沉默地按下開關,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又坐回老地方,拿起了鼓棒。他打開手機對準自己,是金陽囑咐他練習的時候最好能錄點視頻,方便他來檢查。寂靜的春夜裏,夏蟬還沒有到來,鄭毅文覺得自己仿佛成為快要碎裂的雕塑,在黑暗中,他漸漸地失去很多感覺,唯有聽覺變得異常靈敏。
咚,咚,咚,咚。他最先捕捉到的是一個4/4拍的節奏,Intro裏的鼓點每敲擊一下,都像是心跳。鄭毅文數着節拍,恍若跳進一片深邃的湖中。房間裏的黑暗在繼續蔓延,但是卻無法觸碰到鄭毅文。
——愛看偶像劇的楊秀珍,最喜歡的男演員是明道。
進入第一個Riff,鄭毅文練習過的動作帶領他跳出了湖水,镲片清脆又利落地加入夜晚的重複段中。鄭毅文看見每個音符都跳動起來,他的眼前越來越亮,以他為中心擴散的光芒像四濺的水花。
——那些有關楊秀珍的記憶像是未被剪輯的片段,在鄭毅文的眼前不斷閃過。
而後,他來到了Bridge。鄭毅文逐漸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像是每一下敲擊,都能觸碰到一個流光溢彩的世界。他已經遠離那片湖水了,他感受到一陣風從他的眼前吹過。
——告別,告別是如此漫長。但告別不代表遺忘,也不應該成為纏繞住他的鎖鏈。
鄭毅文不知道自己練了多久,他只是覺得第一次停不下來,不管是生理意義,還是心理意義。他就在這麽一直繼續着……直到他的呼吸之間再也感受不到那種粘稠的瀝青物質。直到他渾身是汗,鬓角都是濕淋淋的。直到他想起了周鈞南。直到他的手心因為出汗而沒有拿穩,唰地一下,鼓棒就這麽從他的右手飛了出去。
他氣喘籲籲的,腦海中嗡的一下,終于停止了。他伸手摸了摸臉,發現淚水和汗水早就混在了一起。鄭毅文強迫自己冷靜了一會兒,去把手機的錄像功能暫停,心疼地去撿鼓棒,仔細檢查有沒有摔壞。随後,他感到一種陌生的、極其平靜的狂喜,從頭到腳,像是過電一般帶給鄭毅文“新生”的感覺,宛如令他的每個毛孔都緩緩張開。
鄭毅文脫掉了自己的T恤,在春夜裏舒服得忍不住想長嘯幾聲。淩晨三點,鄭毅文沒有一絲困意,他給手機充上電,極力想要用匮乏的語言去描述現在的感受。他在和周鈞南的對話框裏打了一長串的文字,在最後發送的時候,鄭毅文再一次地停下來。
他慢慢地删掉那些,最後只是說:【我想見你。】
“啊——”鄭毅文赤裸着上身,撲倒在沙發上,一點點滿足地笑起來。
翌日,周鈞南醒來後對他說:【三點? 笨蛋你不睡覺嗎?】
周鈞南又說:【我也想見你。】
金陽則收到鄭毅文發來的一個壓縮過的視頻,解壓後才發現時長有将近兩個多小時。
金陽:“……?”
他打算睡覺前再看,就當催眠了。結果,金陽那天晚上看完後和鄭毅文視頻,沉默很久才問道:“小文,你忘記了嗎?”
鄭毅文還是搖搖頭,說道:“沒有。”
金陽咬着一根煙,點上火,輕聲說:“可是,你好像已經到達了那裏。”
“哪裏?”鄭毅文一臉茫然。
“天空啊。”金陽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