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晨起煙霜白,一晃兒入冬。
廠院兒路旁兩邊的樹都禿了,枝桠蜿蜒成晨光裏叢叢倔強舒展的筋脈。之前下過一場雪,融化後氣溫又降了幾度,凍得進出校門的孩子們個個直吸鼻涕。
賀繁跟江代出随着人群同往常一樣進校門,因為江代出沒戴紅領巾,兩人被值勤檢查的同學攔在了門口。江代出反伸着手朝書包側袋裏摸了摸,揪出團皺巴的像鹹菜幹一樣的紅領巾,胡亂往脖子系上了才被放行,進門不到幾秒又扯下來在手腕上纏圈玩兒。
正往教學樓走着,江代出無意間回了一下頭,遠遠看見趙宇航和他爸站在門口傳達室跟門衛說話。趙宇航沒有背書包,低着頭看不見神情,父子間的氣氛似乎有種莫名的緊繃感。
江代出猶豫了下,決定還是不過去叫他們了。
“完了完了。”江代出頓住腳步,湊到賀繁耳邊小聲說:“趙宇航被叫家長了,回家指定要挨揍。”
賀繁聞言回頭,也看見了他們。
他通過江代出和廠院兒這群男生認識也有一陣了,看得出趙宇航人不壞,但個性直愣沖動,脾氣照江代出都有過之,可又沒有江代出那股圓融讨巧,難免在學校惹事。
一個身穿酒紅色羊毛大衣的中年女人上前跟趙宇航他爸講了句什麽,他爸又低頭和趙宇航說話。
賀繁疑惑地問江代出:“那個穿紅衣服的人是誰?”
江代出方才沒有注意,聞言又回頭,果然看到一個打扮時尚卻面生的女人站在趙宇航和他爸中間,想了想說:“應該是趙叔那個對象。”
他想不出還能是哪個別的人,又補充:“趙宇航說那阿姨怕傳閑話,從不往咱們廠院兒來,我也沒見過。”
話音剛落,上課預備鈴便響起,兩人收回視線進了教學樓,在班門口碰上從洗手間回來的李誠。沒等說上話,班主任也到了,叫學習委員領着大家朗讀語文課文。
賀繁在念課文的間隙扭頭看了眼坐在斜後方的江代出,見他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低頭寫了字又折了幾折,一看就是要給人傳紙條。
李誠正發着呆,旁邊隔着過道的同學忽然朝他桌上丢了一個紙團,夾進書裏打開一看是江代出傳過來的,便摸了支筆出來在上面寫寫畫畫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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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代出跟李誠坐的不近,紙條通訊來回幾次就過去半個早自習。
賀繁跟着朗讀節奏念完了課文,又一回頭,見江代出對着傳回來的紙條雙眼圓瞪,表情震驚。
江代出從李誠那裏得到的消息讓賀繁也很吃驚。
鍋爐廠是老牌國企,工資雖不太高,卻有一些頗具人情味的福利津貼。例如誰家結婚生孩子,跟廠裏打個報告,就能按工種工齡領到一份米面糧油的生活補貼。要是哪家有重病的過世的,也會發放一些錢物撫恤家屬。
李誠的爸雖不是趙宇航他爸的直系領導,但廠裏誰家有啥事他都能略聽說一些,知道趙宇航他家領的這一份是辦喜事。
趙宇航似乎早上來了一趟又走了,一上午沒有見着人,江代出去問了二班的班主任,也是他班數學老師,得知趙宇航今天是跟家長來辦轉學的。
午休的時候陳玉超來找他們,說昨天晚上有搬運師傅往趙宇航家搬大衣櫃和洗衣機。他家和趙宇航家住一棟樓,他爸下樓扔垃圾的時候還順手幫了一把。
晚上放學,他們幾個加上羅揚一起去了趙宇航家找他,可是他家沒人。
衆人把所有知道的信息拼湊在一起,理出了趙宇航辦轉學的具體原因。
江代出第一個不理解,“趙叔跟那女的才處多久?怎麽就要結婚了啊?”
陳玉超算了算,“也就半年不到。”
李誠:“趙宇航說他爸上一個對象處了一年,上上一個處了一年半都沒結婚。”
羅揚:“我聽我奶說趙叔上上一個對象也是咱們廠的,家裏不同意,說帶兒子的男的再好也不能要,就吹了。”
李誠:“那上一個呢?”
羅揚:“上一個咋吹的不知道,但我奶說她要不是耳朵聽不見也不能跟趙叔好。”
之前那兩個江代出都見過,一個普通長相,但人挺和氣。一個很年輕的,人也漂亮,聽說在殘疾人學校當老師。
“那趙宇航為啥轉學啊?他家都買了新家具,不是後媽要搬來一塊住嗎?”
“對啊,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幾人七嘴八舌,湊着腦袋你一言我一語,只有賀繁插不上一句話,局外人似的在一旁聽着。心裏有點羨慕他們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熱熱鬧鬧的氣氛。
江代出忽然想起什麽來,問羅揚:“你奶說沒說趙叔新老婆長什麽樣?”
“說是有點胖,在飯店當廚師的嘛,肯定夥食好。”
羅揚他奶不愧是廠院兒第一情報通。
話落江代出和賀繁同時看向對方,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什麽。
果不其然,今早他們遠遠看見的那個苗條精致的女人不是趙宇航的後媽。
而是多年沒在廠院兒露過面的親媽。
趙宇航的轉學也不是轉到市裏別的小學,而是一竿子支到了跨好幾個省的南方去。
最近幾日沒見着趙宇航是因為他家陸續進家具家電,屋裏飛土揚塵的,他就跟他媽住在旅店了。
臨走前一天,趙宇航跟着他親媽回了廠院兒。他爸也在,兩個大人一塊給他收拾行李,他就跑了出來,挨家挨戶敲門來找他這群發小。幾個孩子約了晚上在大門口石桌子那見。
江代出吃過晚飯,狗都來不及喂就鑽進房間去了。賀繁學着江代出平時的方法,把米飯和剩菜倒進食盆裏拌了拌,蹲在地上看着富貴和小旺歡實地大快朵頤。
兩只小狗性格完全不一樣,富貴活潑親人,但叫聲響亮,小旺則膽小警惕,卻從來不叫。
賀繁很喜歡摸它們柔軟的背毛和耷拉的耳朵。相處了半年多,小旺也已經不會一見他靠近就往後躲了,甚至也會像對江代出那樣在他腳邊轉圈。
玻璃門嘩啦一聲被從裏面拽開,江代出手裏抱了個中秋節裝月餅存下的紙袋子,沖賀繁道:“快到點了我們走啊!”
賀繁沒想過江代出要帶上自己,怔了一下便起身去穿外套,跟着一起出了門。
陳玉超草草地把作業給寫了,李誠磨着他爸媽給他的課後班請了假,羅揚心急火燎地看着羅夢吃完飯,幾個小孩便到約定好的地點集合了。
從還不記事就玩在一起的小夥伴們第一次面對離別,見了面的反應不是依依不舍,而是不知所措。
江代出第一個打破沉默,将手裏準備好的東西給了趙宇航。
“你之前想看的那個漫畫,我拿別的書跟我同學換來了,送你了。我還裝了點果凍和巧克力給你路上吃。到了新家要是想我們就打李誠家的座機。”
現在大人都有手機了,家裏的座機就都陸續撤了,只有李誠家裏不差錢,還留着。
趙宇航這幾天感覺過得稀裏糊塗的,爸媽帶他去學校就去學校,帶他去見親戚就見親戚,對于未來的生活完全沒一點概念。現在聽江代出說這些,一下有了要離家的實感,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
當初他爸媽離婚的時候,他媽沒工作,他就判給了他爸。這些年他媽在南方做買賣,沒大富大貴,但也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和住所,有想法要把他接到身邊生活。之前找他爸商量過,他爸一直拿不定主意。正好他爸準備再婚了,算是一個契機,就把他跟他媽去南方這事給敲定了。
畢竟親媽不放心讓孩子跟着後媽,後媽也巴不得能甩掉這個拖油瓶。至于是趙宇航先定下要走他爸的婚事才落錘,還是婚事定了趙宇航他媽才來接他走就不得而知了。大人一般不會把這種事跟小孩說得那麽清楚,好在他父母分開多年早已是恩怨兩清,可以平心靜氣地商量着把孩子顧好。
孩子間的友誼是最純摯的,舍不得誰就是真的舍不得,一個個低落的心情都寫在臉上。雖沒有長亭古道折柳相送,卻也圍作一團依依作別。
賀繁沒有上前,江代出的發小裏,除了陳玉超會找他讨論數學題,其他人都算不上熟絡。
羅夢在家沒人帶,羅揚就把她也領了出來。她年紀太小,不能體會幾個大孩子的難過心情,被這樣的氛圍弄得緊張不安,湊到賀繁跟前去拉他的袖子。
冷風忽地刮起一陣,羅夢小小的身子抖了一抖,可憐巴巴地揚着頭看賀繁,“小繁哥哥,我冷。”
賀繁見她小臉凍得通紅,摘下脖子上的圍巾給她裹上,将自己外套的衣領拉了拉,“你戴着這個,他們還得有一會兒呢。”
羅夢縮在圍巾裏睜着一雙茫然的眼,奶聲奶氣地問:“小繁哥哥,趙宇航要去南方做什麽呀?”
賀繁想了下,用她這個年紀能聽懂的方式說:“到新的學校上學。”
“新學校好玩嗎?”
“應該好玩。”
羅夢歪了歪腦袋,“那他會想我們大家嗎?”
賀繁目光移回到男孩子們臉上,見他們個個眼圈泛紅,肯定地點頭了點,“一定會想的。”
羅夢像是想到了什麽,緊接着又問:“小繁哥哥,你是不是也從別的地方來的?”
賀繁頓了頓,垂眼看她,“對。”
“那你想不想回家?”
天色在衆人不知不覺間悄然暗去,路邊兩側的街燈驟然齊齊地亮了。
賀繁低頭把羅夢脖子上的圍巾又往上拉高了些,吐出輕輕一句:“不想,這裏就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