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出國前賀繁其實回過一次錦陽,也去過殡儀館,不過當時撲了個空。管理員說年美紅的骨灰不久前剛被她妹妹取走,賀繁猜小姨應該是托了關系找人辦的這事,但沒想到會交給江代出,還同意他帶出國。
江代出沒等賀繁說出個理由,用一種談不上氣憤但十分不滿的口氣質問:“幾年都沒回去看過一次,你想讓我媽孤零零在那呆多久?”
賀繁緘口無言,垂低了眼眸。
“你為了躲我至于做到這份兒上嗎?”
江代出直接戳破賀繁所想,壓根兒沒準備給他留餘地。
賀繁一句“對不起”翻騰到了嗓子眼,可沒有出口,又沉回了肚子裏。不是他不想說,是怕以江代出的氣性,話頭兒一開就得跟他把舊賬從車裏翻到他媽跟前。他咬了咬唇,确認似地問:“你......真把媽帶過來了?”
沒有如期聽到賀繁的反躬自省,江代出原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躁郁,打鼻孔裏冷哼一聲,“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我不帶走難道把媽留殡儀館接灰?”
賀繁徹底不吭聲了,把抱在腿上的外套攏了攏,打消了再跟江代出搭話的心思。
電臺裏放着老電影的英文主題曲,旋律朗朗上口,讓他想起年美紅發廊裏常放的那些又土又洗腦的盜版碟,江代出沒事兒老愛跟着哼哼兩句。
有時他忍不住想,如果年美紅沒那麽早早地走,在他跟江代出成熟獨立前都還在,他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番光景?
思念故去的人是一種耗費精神的情緒,以往賀繁并不會刻意去觸碰那個開關。生活如江河奔流,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只能随波向前。
冬日的半山墓園并不蕭索陰森,飛鳥翔空,松鼠栖林,一眼望去更像一處遠離塵嚣,安寧靜谧的生态園林。年美紅镂空雕花的墓碑背靠一棵郁郁蒼松,裝飾着一圈黃白相間覆了層薄雪的絲綢絹花。
江代出把賀繁甩在身後,大步上前把碑前的落葉往邊上拾了拾,嘴裏念念有詞:“媽,我今天臨時來的,沒買花,但我給你帶了個人來,你肯定想見。”
他說完這話,賀繁剛好走到了碑前。
上次見時還是在錦陽,在那個小城市唯一的殡儀館裏。因為年美紅走得倉促,墓地沒來得及準備,骨灰只好先暫時寄存着。賀繁以為小姨找好了安葬她的地方,他不便聯系,就每年清明節到寺廟裏上炷香,給廟裏捐點香油供奉。還以為隔着整個太平洋,想不到一直離他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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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碑上的年美紅是比賀繁見過的更年輕時候的樣子,黑白照片上結了層霜,他伸手抹了一下,就覺得眼熱鼻酸,虛虛地叫了一聲“媽”。
江代出就站在他身後冷眼看着,等了許久,都不見賀繁撫今追昔着再說點什麽,煩悶地撿了一根樹枝,轉頭去拍打石碑後松樹尖上積的雪。
“把骨灰帶出國手續麻煩嗎?”
賀繁靜默良久後,忽而問。
江代出沒回頭,舉着樹枝顧自忙活着,“挺麻煩的,畢竟我不在她戶口本上。”
“但總有辦法。”頓了頓後,他又不鹹不淡地補充。
賀繁:“那江叔叔和付阿姨也同意嗎?”
“這是我媽,他們管不着。”
江代出将樹枝抛回了樹底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和落在身上的雪,兩手插進了大衣口袋。
“怎麽不葬在錦陽?”賀繁問,話出口又覺得不妥。
他心裏沒有一點抱怨江代出不跟他打招呼就把他親媽客葬異鄉的意思,事實上江代出就算想商量也找不着他人。他就只是問了一問,畢竟中國人講究落葉歸根,她丈夫也還沒死。
而江代出顯然是誤會了,側目劍眉一橫,語氣不悅地說:“因為我不回去了。”
他朝賀繁投來不滿的一眼,“你跟賀偉東誰能顧得上她?當然是我在哪我媽就在哪。”
賀繁無言可對,兩人間氣氛又是一陣壓抑的凝滞。
隔了好半天,賀繁才又試探着出聲問道:“叔叔阿姨還好嗎?”
“他倆離了。”江代出面上和語氣裏都沒什麽波瀾地說。“付雅萍退舞臺轉指導了,現在應該跟着舞團到處演出吧,我也挺長時間沒和她聯系了。江致遠帶他新老婆回首都了,說過完春節回來。”
賀繁點頭輕嗯一聲,悵然地朝遠處看了看。如今那對紛飛勞燕于他而言,就只剩下從旁人那裏打聽幾句的情分。十載養育之恩,當年一遭滾過,不剩下什麽了。
“你不問問我嗎?”江代出還保持着兩手插兜的姿勢站着,從方才一眼不看轉為凝視住賀繁。
賀繁聞言擡眼,對上江代出冷冰冰的一張臉。
江代出耐性已然失盡,開口便很直接:“我過得好不好,你一點都不在乎吧。”
“不是。”賀繁趕緊否認,不自覺地向前邁了半步。
沒有問,是因為看到江代出顯然過得不錯,還和原來一樣的光芒耀眼,神采飛揚。也如他預期一般功成名就,事業有成。至于別的,賀繁不想問,也沒有勇氣知道。
比如這些年,身邊有過什麽人沒有?
長什麽樣子的?個性如何?對他好嗎?
在他心裏有多重的分量?
現在呢?他還單身嗎?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無論江代出曾經多麽赤誠熱切地喜歡過他,也早該把他恨死在七年前那個他不辭而別的冬天。
江代出說:江繁,你敢不敢落在我手裏。
“對不起。”賀繁收加思緒,站定,擡眸,清晰地說。
江代出确定自己聽到了一聲道歉,雖然逾期已久,毫無意義,嘴角還是扯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不肯罷休地問:“對不起我什麽?”
“以前的事,都是我對不起你,以後我會盡心給你當助理。我能加班,周末也能來公司,不超過晚上八點都沒問題。”
他甜品店的兼職還會做下去,下班留半個小時趕路,能在車上啃個面包就行。
賀繁自知罪惡深重,拿出的是十足的贖罪态度,不求原諒,只求讓被他傷過的人出一口氣。而這話聽到江代出耳裏卻成了另一個意思——晚上八點我就必須得回家。
江代出心裏冷哼一聲,心想賀繁那個小圓臉的女朋友“家教”還挺嚴格。
太讓人不爽了。
江代出心裏不痛快,免不了就生了報複人的心思,可他不敢當着他媽的面欺負她親兒子,就跟年美紅告了別,甩下賀繁從他面前經過,顧自往回走了。
賀繁便也和年美紅告別,跟了過去。
江代出本就個高腿長步子大,又完全沒有要等賀繁,兩人間始終隔着不小一段距離。
見江代出開門上車,打着火,賀繁便加快腳步,可一拉副駕的車門卻沒有拉動。
江代出用餘光斜了賀繁一眼,絲毫沒有要幫他開鎖的意思,賀繁反應了一秒,又退後去拉後排的門。
可後車門一樣鎖着,賀繁松了手,抿着唇小心翼翼地輕拍了下車窗。
江代出等的就是這一刻,他緩緩降下玻璃,朝賀繁面無表情道:“我要去接女朋友了,明早公司見,別遲到。”
說着将手剎一放,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賀繁怔在原地愣了半晌,不是因為江代出不讓自己上車,而是因為聽到他說那句:要去接女朋友。
如今他果然還是和異性在一起了。
賀繁很意外,但并不吃驚。
這些年他也多多少少了解過一些關于性取向的課題,知道有些非純異性戀者也并不是絕對的同性戀。可能是雙性,還可能是泛性。只是或許在某一個階段,某一個契機下,因為某一個特定的人,先覺醒了喜歡同性那一部分。
當年多半就是因為自己,江代出在那個模模糊糊的年紀,誤以為自己一定是喜歡男人的。
心頭一陣縮緊後,賀繁又釋然了,因為轉念想到,這不正是他當年決定分手時,替江代出許望的,一條最坦途的未來嗎?
如今大家都遂了願,他該為江代出感到高興的。
這麽多年了,賀繁早就做過江代出身邊已有他人相伴的預設,傷心失落談不上,要硬說他此刻是個什麽心情,大概是種細細密密的悵然,為他無法彌補的遺憾。
說翻臉就翻臉的江代出并沒讓賀繁難以接受,倒是這陰晴不定的天氣為他回去出了一道難題。來時還是天青雲淡,這會兒風一吹天一暗,竟然落起雪來。
雪天路滑難走,出租車司機多不愛來山上載客,更別說墓園。賀繁在寒風冷雪中等了一個小時才叫到一輛,回公司取了自己的車,折騰到家天已經黑透。
那邊江代出下山後随便開車兜了幾圈,撒夠了氣也就回家了。
他一個天生的基佬能有什麽女朋友,公司員工們嘴裏津津樂道的他那些個“相好的”也不過是些不明真相看上他的女孩子罷了。都看走眼了。
雖然是多年基佬裝直男,但江代出有底線,只跟那些開放愛玩的攪和,絕不碰瓷兒良家好姑娘。也不會拖泥帶水地給任何真心實意的人一點無謂的希望。
而就算是對情場上那些女玩家他也很有風度,如若必要請她們逢場作戲就絕不會讓人空手白忙,畢竟實際上的“慰藉”他生理上不允許,以“有急事”為由脫了身後定會奉上一些禮物以表歉意。
那些女孩無一例外都是長得漂亮的。
其實江代出對女孩子怎麽算漂亮沒多少概念,但為了裝得像個直男,他也專找那些符合大衆審美的款,要麽胸大腿長,要麽嬌俏甜美。
當然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放到別人眼裏他成天這樣招蜂引蝶的,肯定把他當成個花心放蕩四處留情的海王。
江代出女朋友沒有,至于男朋友,可惜也沒有。直男裝久了,他還真有點本能地抗拒接觸同類的圈子,也沒機會接觸。他對那裏面的真心假意也好,歡情肉欲也罷,通通提不起興趣,寧願一個人半夜左手換右手地打發自己。
有時,偶爾,他也會留意幾眼周遭的男人,也确實會覺得有人眼睛漂亮,有人鼻子好看。可人家以為他愛女人,他自己也拿不準人家是直是彎,自然都不會有下文。
他再不想去掰彎一個直男了,任性過一次,他已經得到教訓了。
有些能力和勇氣,是赤誠年少時僅此一次的限量款。
而那些漂亮好看的眼睛鼻子,多多少少都帶着某一個人的影子。可終究只有一點相像,細看下來還是索然無味的。
無論江代出願不願意承認,他看男人的審美就是按着賀繁的樣子長起來的。
所以這些年來,新人難覆,舊人不故,他便理所當然地一直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