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人力部很快為賀繁辦完了入職手續。經理說老板助理這個職位空缺大半個月,是個急差,明天直接上班,試用期三個月,薪資待遇按照招聘信息上的來,還有獎金。
賀繁拿着剛簽好的合同進電梯上了頂樓,門口等他的還是方才在樓下叫住他那個戴眼鏡的人。
“Alex He是嗎?我是市場部的Eric,之前暫代了幾天老板助理,今天我負責帶你熟悉環境。”
Eric說着很客氣地向前比了個引路的手勢。
賀繁禮貌點頭,“謝謝,麻煩了。”
這一樓層規劃比較簡潔,一側是格子間,一側是辦公室,中間是過道和一個小型的茶水店。Eric引他到辦公室那側一處半開放的辦公區域,朝兩邊指了指,“這是你的辦公桌,對面那間就是老板的辦公室。”
他又分別介紹桌上兩臺座機,“左邊這部電話只通老板內線,另一部是公開的,可接可打有語音信箱,記得要每天檢查一遍新留言。”
賀繁記下了,點頭應好。
“工作守則和要熟悉的材料清單都在抽屜裏,盡快看完就行。鑰匙是這幾把,你記得收好。”Eric把手裏一直拎着的那串鑰匙正式交接給賀繁。
賀繁接過,道了聲謝。
“明天人力部還會給你做入職培訓,估計三四天,你邊幹邊學就行。”Eric停頓一下,有什麽事剛到嘴邊給忘了,又想起來,“哦,電腦密碼暫時是六個零,記得改一下。基礎的辦公軟件都會用嗎?Excel,Adobe這些。”
賀繁:“會用。”
Eric這人是個熱心腸,盡量想要将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一想到什麽就給賀繁講,等沒什麽可再交代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到了午休時間。他擡腕看看表,決定就先這樣,“那行了,沒別的事了,有問題你可以到市場部找我,或者直接問老板,助理嘛,肯定要跟老板親自磨合。”
賀繁目光輕掃對面那間門扉緊閉的辦公室,對為他忙了半天的Eric道了聲辛苦。
Eric從一接到江代出指示就在揣測賀繁跟他的關系,臨走前到底沒有忍住好奇心,卸下方才公事公辦的神情語氣,轉換成了一個打聽八卦的新同事,問賀繁:“你跟Max以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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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的場景Eric都看着了,顯而易見,賀繁沒法否認,含糊了一句:“嗯,同學。”
“大學同學?”
賀繁沒正面回答,“我大學在東部念的。”
Eric想起之前看過他的簡歷,确實跟江代出不是同一個學校。見賀繁已經把目光移向別處,似乎不想繼續說這個,興味索然地去找約好的同事吃飯去了。
這時間同樓層的同事幾乎都不在工位上,對面那間辦公室裏也一直沒有動靜,賀繁懷疑江代出是不是不在裏面,在自己上來前已經走了。
他踟蹰片刻,踱步到門口,反複深呼吸了幾次才攢足了敲門的勇氣。
前兩聲敲下去沒有人應,賀繁一顆心提得不上不下的,想幹脆就這麽算了,第三下剛一落便聽見裏面傳來低而不沉的一聲:“進。”
是江代出的聲音。
賀繁氣息一滞,伸手去握門把手,因為緊張一按上去就滑脫了。正午的一縷陽光透過辦公室的落地窗在賀繁眼前投來一道光束,包裹着閃動的細小微塵,随着門朝內緩緩滑開而鋪灑成片,彙于地面亞麻灰色的木質地板,映出窗邊花架上幾盆綠植投下的微晃暗影。
賀繁恍惚着只環顧一秒,視線便堪堪對上了江代出好整以暇的一雙眼。
他眉眼照以前更舒朗,也更沉着,或許是因為成熟了。畢竟過了七年。
賀繁以指甲摳着掌心,勒令自己快說點什麽,大腦卻像死了機的電腦,空白卡頓,後悔進來前沒有提前打好腹稿。
江代出始終保持着一個慵懶又閑适的坐姿沒動,眼裏的玩味不加遮掩,像置身事外地等着看一出好戲。
賀繁手心汗濕,脫口而出一句傻氣至極的:“你好。”
他說完便懊悔。
果然下一秒就見江代出眉心蹙起,雙臂向身前一環,挖苦道:“怎麽?你是不是還想跟我說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賀繁站在門口,門沒有關,此時外面有兩個女孩經過,一個問另一個:上次吃飯你男朋友請客嗎?
對,吃飯。
那女孩的話啓發了無所适從的賀繁,向前兩步迎上江代出不算友善的視線,“我請你吃午飯吧。”
隔着兩三米,辦公桌後的江代出眼皮一微微一擡,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但那要将人看出個窟窿的鋒利眼前總算緩和下來些。他慢條斯理地擡腕看時間,把手上拿着的簽字筆随意往桌面一甩,不鹹不淡道:“外面等我。”
賀繁心裏釋出口氣,應聲說好,退出去後帶上了門。
他回了對面工位,沒坐下,只拿了自己外套,而後就在江代出辦公室外的牆邊裹着大衣站着等。一邊等,也一邊想到從前,那時他們總是這樣互相等着對方。
等得腿麻了,也不見人出來。忽而醒悟如今他和江代出已經不是當年“我裝書包你門口等我”的那種關系了。
人生散聚無常,天意人為的,他竟成了江代出手底下混飯的員工。
只是讓他等,沒說自己立刻來。
賀繁不生氣,只是忐忑,自上次乍然重遇後他就一直心神不寧。同在一個城市,硬要找個人也不是絕無可能,可找着之後呢?他憑什麽認為江代出可以對自己當年的背信欺騙一笑揭過?
那樣愛恨分明的一個人。從超市那晚匆匆一個對視後江代出漠然離去後便知不可能。
可為什麽今天又要把他留下。
感覺就像他合該落得個斬立決,卻獲網開一面領了個将功抵過,有種蒙了大赦般的竊喜。
當時他忽然很想從兜裏摸一根煙,學着電影裏的主角,找個犄角旮旯眯着眼抽掉,再狠狠将煙屁股一掐,毅然踏上那條注定躲不開的路。
收到江代出的短信時他剛從街對面的便利店出來,煙沒買,買了個鐵皮盒的薄荷糖。他盯着屏幕上“你敢嗎”幾個字,咬碎了嘴裏的糖片。口中又甜又苦,讓他得以憶起很多年前江代出鼻息間的味道,還有青澀的薄荷味的吻。
這些年賀繁得過且過,鮮少去回憶那些已随年深日久斑駁的舊夢。他甚至記不得當那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他年少單薄的脊背時自己有多絕望,卻始終沒法忘記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對即将離別毫不知情的江代出那滿含愛意的目光。
多年來始終錘刺揉碾着他的心。
正想着往事愣愣出神,旁邊門咔嚓一聲開了。
江代出兩手插兜,身姿筆挺地跨出辦公室,斜睨着他一揚臉問:“去哪?”
賀繁一下站直了,目光不敢看向江代出下巴以上,“我對這附近不熟,找個你喜歡的吧。”
江代出挑眉,“你剛來溫哥華?”
他們“江山一代”所處的地段已經算是市中心最熱鬧的華人商圈了,但凡是個來了三五個月的中國人都不可能對這一帶不熟,除非這人從來不出門吃中餐。
“上個月二十一號。”賀繁說得平靜,語氣裏對他們共同的生日并沒賦予多餘情感。
江代出微訝一瞬,繼而沉默不語。
其實,他還想問賀繁這些年去了哪,怎麽會來溫哥華,是知道自己在這才來的,還是真的純屬碰巧了。可沒等想好先問哪一個,驀地想起那個“驀然回首,那人卻在超市收銀臺”的晚上,面容嬌俏的女孩對推着滿購物車柴米油鹽的賀繁說“家裏紙沒了”,他又覺得沒必要問了。
很沒意思。
賀繁見江代出半天繃着個臉,以為他在犯難吃飯的地方,補了一句:“去遠點的餐廳也行,我今天沒別的事。”
江代出抿着薄唇眼皮一掀,丢下一句“開我車走”,就徑自朝電梯走去,大衣袖口擦過了賀繁的手背。
寫字樓地下一層的停車場裏,江代出遠遠按響了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卡宴。
賀繁原先以為按江代出的個性,開的車應該是敞篷超跑或得是特殊顏色的,卻沒想到是低調穩重的裏外全黑。
第一次坐江代出的車,賀繁不清楚他的駕駛習慣,開始就只坐着沒敢出聲打擾。後來見他又是瞄手機又是單手握方向盤,也不是什麽遵規守紀的三好司機,就想找個話題跟他說點什麽,等下吃飯的時候也能接着聊,不至于氣氛太幹。
賀繁的“天氣真好”和“你車不錯”皆換來江代出鼻孔裏兩聲“嗯”之後,再搜腸刮肚找不出一句像樣的開場白,只好側着頭,尴尬而不鎮定地佯裝看風景。
窗外樹影向後倒退,快如時光奔流似箭如梭。
他們認識多久了?
第十六個年頭。
第一次見時他倆還不大,抵觸和不安都寫在臉上,相處後轉眼便相熟。
那時江代出很愛和他說話,學校和家裏那點雞零狗碎的事,一天到晚說也說不完。他不像江代出那麽能說,但他喜歡聽,聽得起勁兒也會回應。
可如今,坐在一塊兒卻一個沉默一個冷場。
從上車開始,江代出就目不斜視地專注前方,一眼都沒有看過他。
他只能借看窗外景色來掩飾他的惴惴不安。
溫哥華的四季并不分明,聽說冬無嚴寒,夏無酷暑,賀繁還沒來得及體驗,光早晚和中午的溫差就已經讓他感受完春夏秋冬了。窗外,穿棉襖的和穿短袖的行人擦身而過。車內,剛放完快節奏DJ音樂的電臺又放起了舒緩的慢歌。身旁,昔日運動校服的聒噪少年成了衣冠齊楚的有為青年。賀繁一時有些錯亂,連帶着記憶中很多細節也不再清楚分明。
七年實在太長了,兩千多個日夜,光想一想都覺得驚心,他們就這麽過來了。
過得好麽?
他走神的功夫,江代出駕車駛上環道,轉了個圈後又直上了高速,車速一下就由六十提到快一百。賀繁不認路,但憑借他對路标指示牌的認識,覺得像是要開離市區的方向。
他轉頭不解地看江代出,“不是去吃飯嗎?”
江代出一直沉着臉開車,聞聲先是沉默,繼而不答反問:“你多久沒去看過咱媽了?”
賀繁目光是一詫,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