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溫哥華這樣一個國際化的移民城市,從來都是藏龍卧虎,人才濟濟,最不缺少的就是懷揣夢想和昂揚鬥志的有能力者。
賀繁這種剛剛畢業的商管專業本科生可以說并沒多大競争力,十幾份簡歷投出去兩個禮拜就如投石入海一般,連個多餘的響兒都聽不到。他需要收入,就先在華人美食街找了個甜品店的晚班兼職,老板是一對人過中年但打扮和心态都年輕時尚的香港夫妻。
他面試那天是男老板在,沒問他會不會做咖啡,懂不懂甜品,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就把他留了下來,用一句賀繁聽得懂的粵語感嘆了一句:顏值先系第一生産力。
往自己這種以女性消費群體為主力的店裏塞帥哥左右不是壞處,況且他要幹的工作就是服務點單結賬那樣,不要多少技術,培訓個幾天,有手有腳就能幹。
賀繁的确上手很快。
聖誕和新年剛過,甜品店恢複到夜裏十二點打烊,賀繁換下白襯衣黑圍裙的工作服,等店長結小費的間隙拿手機翻郵件。
删了幾條垃圾廣告,再向下一翻,翻到一條title醒目的面試通知,時間是明早上午十點半。
“Alex!”老板從收銀臺繞出來,拿了個裝着零錢的信封遞給賀繁,順手比了個“錢”的手勢,“今天的tips不錯哦。”
“謝謝。”賀繁點頭伸手接了過來,對折一下揣進外套口袋。
“找到工沒啊?”店長的普通話是标準的塑料港普,性格又随意不拘,講話的語調很有意思,總聽起來激昂澎湃的。
之前老板是看他年紀也不小,大學畢業還有工作簽證,随口問過他怎麽不找份正經工作。賀繁實話實說自己投了幾份朝九晚五的,還在等結果,但晚上的時間他閑着也是閑着,來賺個夥食費。店長看他也打算在店裏一直幹下去,沒說什麽,反倒誇他:介麽拼的年輕人不多啦!
“還沒,但明早有個面試。”賀繁答道。
“很好啊,一定行的啦!”店長拍拍賀繁的肩,示意他趕緊下班,“走啦走啦,早點睡,明天才會精精神神!”
到家已是夜裏十二點半,賀繁洗完澡後坐在床邊擦頭發。目光落在床頭櫃上,他盯着發了會兒呆,探身單手拉開抽屜,從一個皮質筆記本夾層裏拿出一張卡。
那是張國內銀行的儲蓄卡,從卡面細微的磨損可以看出有些年頭,如果不是經常用,只能是卡的主人常常磨搓擺弄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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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看到這張卡才想起江代出,還是他想着江代出,才拿出這張卡來看,總之這些年,經意的,不經意的,他做的許多有意義或無意義的事,都與江代出潛淺相關。
賀繁也曾在腦海裏描摹設想過,若能與江代出重逢會是怎樣的場景,地點或許在錦陽,抑或在首都,也可能在美國,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卻獨獨沒有想過會在溫哥華,這個他畢業後臨時決定要來的城市。
當初江致遠舉家移民美國,而來加拿大則是賀繁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因為想靠留學在美國留下來太難了,以他的能力財力除非當黑戶,不然基本辦不到。而加拿大的政策就相對寬松許多。
至少也在同一片大陸上,講一樣的語言,聽說生活習慣也相差無幾。
超市裏那個平常的夜晚,那場重逢太意外,也太倉促。
而賀繁在那目光相接的漫長的幾秒鐘裏,得到了江代出意料之內的反應——轉身就走,避他不及。
追溯緣由,這合情也合理,賀繁并沒因此失望受挫。他後悔的是那天沒能立刻放下慚愧與心虛,追過去,打招呼。
他也是像失了魂樣地愣住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找不到了。
要是還有下次……要是還有機會......
手機裏微信廣告的提示音把他的思緒拉回了這栖身的一隅方寸,他看了眼時間,把銀行卡放進筆記本收回原處,合上了抽屜。
郁樹銀裝,高樓林立。
賀繁提早半小時到了要面試的公司,穿過氣派寫字樓的大堂上了電梯,沿着腳下“江山一代”的标識箭頭,與前臺說明了來意。
他被安排在樓下一間小會議室門外等。同來面試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他前面排着兩男一女,都是亞裔,看起來還帶着點學生氣,神情姿态落落大方,自己不見得有什麽優勢讓人非要選不可。
但賀繁早對這些看得淡了,沒多喪氣,只想随緣,關了手機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等。
江代出原本是沒打算親自過目人員招聘的,人力部的主管是他信得過的老員工,清楚他對人喜惡,相信會給他選合适的。
不過這會兒他和市場部借調來的臨時助理剛好也在這個樓層,來都來了,見面試進行中就繞過來看一眼。
他今天穿了一身筆挺利落的休閑西裝,外套一件還沒來得及脫下的黑色羊毛大衣。一米九的身高走起路來吸睛又帶風,氣勢不輸電視劇裏身家百億的豪門霸總,難得的是,他一不邪魅二不狂狷,就只是招搖倜傥得不行。
他遠遠看見會議室外或站或坐了幾個人,走近先看清一男一女,樣貌還算周正,看年齡都像剛畢業的學生,手上拿着各自打印好的簡歷,聽見他皮鞋踏地的聲響都不由轉頭望了過來。
那兩人一側身,身後空出一條縫隙。從江代出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坐在最裏面的一個人。
那人低着頭,烏黑半長的發絲有一縷輕垂在額角,遮住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和尖尖的眼角,鼻梁挺秀,嘴唇輕抿,下巴掩在大衣豎起的領子裏,冷白的膚色在一群華人中格外顯眼。
那是張即便七年沒見江代出也絕不會認錯的側臉,何況他們不久前才剛剛狹路相逢有過一面之緣。
江代出不知何時腳步停頓,後又眯起眼睛,因為注意到他手上也拿着一份簡歷。
或許那目光尖銳如有實質,賀繁察覺到似乎在被人盯着,下意識轉頭,猝不及防對上一雙冷若寒潭的眸子。
那眉眼他再熟悉不過。
他幾乎是出于本能驀地從椅子上站起,張口想說什麽,卻在看見江代出那一臉面無表情,甚至眼神中還帶着些許譏诮諷刺時感到呼吸不暢。
那眼神也再陌生不過。
把他事先演練好過無數次的寒暄也好,問候也罷,全數堵了回去,就那麽無措地微啓着唇。
相對賀繁而言,江代出要淡定許多。他插在西褲口袋裏的手擡了擡,示意旁邊一人過來,用賀繁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些什麽,随即便轉身離開。
賀繁見狀匆匆丢下句“excuse me”便要繞開擋在前面的人追上去,卻被剛剛江代出叫過去的人喊住。
“賀繁是嗎?”
賀繁聞言轉頭,他簡歷上寫的名字是Alex He。
“恭喜你被錄用了,老板說現在就可以幫你辦入職手續。”接了指示的臨時助理提着嗓音急道,生怕語速慢了人跑了。
他跟旁邊其他面試者一樣被這猝不及防的boss直聘搞得滿心疑惑。
賀繁不可置信地頓住腳步,須臾轉身求證:“剛剛那位是?”
臨時助理松了口氣,“你說Max Jiang嗎?他是我們老板。”
江山一代,難怪。
之前賀繁刷招聘廣告時,第一眼看到這家公司的名字就不可避免地聯想到了江代出,只是沒料到命運會又一次以這種離奇荒誕的方式為他們的相遇開場。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賀繁在察覺到父母長達一個月的情緒緊繃後,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他們真正的孩子還留在當年他出生的那個叫錦陽的小城市,由自己的親生父母養育。他和那個男孩同年同月同天出生在同一所醫院,因為護士的一個失誤錯換了十年。要不是因為自己身體不好做了遺傳檢查,露出端倪,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發現。
那個與他同病相憐的男孩就是江代出,他們的命運從一出生就盤根錯節地糾葛在一起,從兒時到長成,根須纏繞融入骨血,密不可分,七年前又由自己親手剪斷。
二十分鐘後,賀繁站在車輛行人來往穿梭的街邊,身後是寫字樓上碩大的江山一代傳媒公司中英文對照的花字招牌,設計風格與某人一樣張揚而有品位。若賀繁之前細心留意一眼,是可以認出這是江代出本人的字跡。
手機在羽絨服口袋裏一震,賀繁回神查看,屏幕上顯示着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只有短短三個字。
你敢嗎?
猜都不用猜,他知道這短信來自于誰,公司老板想要一位面試者的聯系方式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賀繁握着手機,指尖發涼,仿佛能透過生硬的電磁波感覺到江代出說這話時的表情語氣。
緊接着又是一聲震動。
你敢不敢落在我手裏,江繁。
江繁,早就沒人這麽叫他了,這兩個字如今只是他戶口本上曾用名那欄裏一枚灰黑色的鉛印。江代出是在故意提醒,他們是舊識。
十六年前的一個傍晚,那是賀繁第一次随江致遠和付雅萍去到那個他出生的陌生小城,第一次見到江代出。那時他還姓賀名年,個子明顯比同齡人高出一大截,穿了件劃着洗不掉的圓珠筆道子的淺灰校服,雙肩書包的帶子拎在手裏,頭發可能是太長又硬的緣故看起來有點炸毛,板着臉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
那天江代出避開大人,咬牙切齒地威脅他:江繁是吧,你要敢搶我爸我媽,看我怎麽收拾你。
賀繁深吸一口氣,呼出來時感覺到胸口震顫的起伏,毫不猶豫在鍵盤上敲出一行字點了發送:出來加停車費,等下回去辦手續。
身後寫字樓頂樓的某一處窗邊,江代出神色難辨地緩緩收回視線,放下手機踱回辦公桌旁,從抽屜裏翻出盒藥,胡亂摳出兩片直接嚼着幹吞了下去。
媽的,胃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