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路上江代出的胃就開始疼,車停得七扭八斜地就上樓回了家,一身冷汗地倒在沙發上。
胃病已經是他這些年的老毛病了,神經性的,思慮多心事重時一準兒犯,中西醫輪番看過幾年,依然頑固地久治不愈。後來他了悟到了,這病想要好的話,除非他從沒認識過賀繁那個王八蛋,就不治了。
中西胃藥齊上陣又加了兩顆止疼片,臨近天亮江代出才将将睡着。睡得不安穩,捂着肚子颠三倒四地做夢。
夢裏年美紅把他按在自家的老式理發凳上,揪着他的長毛非要給他剃個寸頭,笑罵他頭發硬主意正,不收拾不行。一旁面容稚嫩的賀繁在靜靜地看書寫卷子,只偶爾聽見他和他媽你追我跑扭成一團時才回過頭看一眼。
然後畫面一轉,從錦陽到了首都,他驚嘆賀繁那一抽屜的獎章和獎狀,張羅着要幫賀繁挂到牆上,被付雅萍攔了下來,嫌花裏胡哨的弄亂家裏的裝修。他稀裏嘩啦地都給塞進行李箱說要帶回自己家裏挂。
夢裏時間梭進,下一個畫面他跟賀繁就長大了些,穿着市一中那套紅白相間的校服,他站在賀繁的班級外喊賀繁,說走啊別忙活了去吃飯。賀繁不理他,伏在桌上嘩嘩地抄英語單詞,嘆氣說你罰抄的不寫還不是得我來寫嗎。
畫面又是一轉,這回變成他看見自己拉着一條細瘦的胳膊,把人拉到學校後門的牆角邊。他眯着眼睛脫下校服蒙在兩人頭上,死皮賴臉地向那人讨一個吻。
柔軟微熱的觸感落在臉頰的瞬間,江代出看清了那對清冷細致的眉眼,還有直挺的鼻梁和微啓濕潤的薄唇。
是少年時的,賀繁的臉。
他激動地伸手要去摸,夢裏賀繁卻驀地變了臉色,那冷淡的神情寫滿了疏離,拒他于千裏,驚得他收回手,身體僵硬地愣愣看着賀繁轉身離去。
他仿佛在夢中一下從參與者變成了旁觀者。他看着賀繁頭也不回地走出畫面,看到四周原本紛雜的色彩轉為灰淡,萬籁窸窣聲響皆化阒寂,也看到了那個被留在原地狼狽無措,無力追趕的自己。
晨光熹微,透過百葉窗。
江代出是在客廳的沙發裏從夢中掙脫出來的,猛坐起身,頸間滑落一縷濕涼。他伸手抹了抹,坐着發了會呆兒。這些年他偶爾也做一些零碎的關于以前的夢,只是這次賀繁的面容尤其清晰。
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明明從未刻意去懷念舊人,也沒非要抓着跟賀繁的那段過去不放。可卻總是應了那一句:不思量,自難忘。
然年少時他一廂情願的所謂愛情,如今已是墳頭草木深,無處話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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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情于理于歲月逐流,都早該翻篇兒了。
他客廳沒有挂鐘,想去卧室拿個手機看看時間,起身時腿磕到茶幾,碰翻了上面昨晚沒喝完的酒,半杯威士忌潑了一地毯,他家居褲的褲腳也髒了。
全亂了。
等收拾完遭了殃的米白色地毯,再收拾完自己,出門已經九點過。
他天生就是那種怎麽氣熱血足,怎麽熬夜都不長黑眼圈的體質,到公司見人時已然一掃昨晚頹唐,把自己捯饬得人模人樣,身着正裝,抓了頭,還噴了個騷包的古龍水。從寫字樓大廳往公司裏這一路,長腿一邁就自成風景,惹眼得不行。公司女員工們時常湊在一塊竊竊私語,言語描摹他們老板襯衫下線條飽滿張揚的胸腹肌。
與外表極為一致,江代出一向不是個謙遜低調的人,甚至言行作風上還帶着點不失分寸的狂,狂得火候正好,張馳有度,加之行事作風上雷靂果斷,卻鮮少失當,恰如其分地诠釋了什麽叫做“人不輕狂枉少年”。
就是這二十六歲的年紀還說是少年有點牽強,但總歸是個潇灑俊逸年輕有為,以至于也難免有那麽些風流的青年才俊。
二十多歲的年輕老板在溫哥華這個富二代遍地開花的城市多如牛毛,可真正能憑本事幹出點名堂的屈指也難數出幾個,華人圈裏更是鳳毛麟角。
“江山一代”是江代出還沒畢業就開始鼓搗的一家傳媒公司,短短幾年辦公地點遷了三次,地段還是原來的地段,但規模越做越大,從最開始幾十平的臨街鋪面搬到商場中層的半開放工作室,幾個月前又剛換到這棟高端商業寫字樓,占了頂樓的兩層樓面,加一個用于臨時拍攝的露臺。
作為一個從小讀書不上心,要參加高考大專都念不上,靠受了刺激變态式努力才在國外大學修到學分畢業的典型不适合學習的學渣來說,江代出在做生意這方面的天分和興趣就要彰明昭著很多。
這要論起來可能遺傳還真有點作用,因為他親爸江致遠就是個文化程度不高,卻靠着腦子靈光投資眼光精準一張嘴又能巧言善道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事業小有所成。
還有一個對他影響更大的人是他媽媽,這個媽是指年美紅,不是付雅萍。
年美紅是賀繁的親媽,是當年錦陽市人民醫院抱錯男嬰案的其中一位受害者,也是得知江代出不是自己親生的之後依然對他視如己出,哪怕在知曉了他的性取向後也依然無條件愛他的那個媽媽。
在江代出跟賀繁還沒出生之前,二十出頭的年美紅就靠着自己一個人開了他們鍋爐廠院兒裏的第一家發廊。說是發廊,其實就是把自家一樓的住房有陽臺的那屋開扇向外的門,挂上個紅白藍轉筒和“大美發廊”的招牌,再裝面大玻璃鏡子,搬進洗頭床和理發凳就開張了。好在那年頭縣級小城市工商局管得不嚴,老小區裏很多棋牌社和小賣部也都是那麽弄起來的。
“大美發廊”從老板到員工就年美紅一個人,來理發做頭的也都是廠院兒裏或者周邊居民區的街坊。江代出從小就長得俊嘴又甜,專會讨一衆大爺大媽小媳婦們的歡心,平時放學回了家就在“大美發廊”裏一邊抄作業一邊看年美紅揮着剪刀迎來送往,跟着蹭張家一碗餃子,李家一塊西瓜,從來就外向爽快不認生。
除此之外他還是廠院兒裏出了名的孩子王,三鄰六裏的同齡崽子們都是他的夥伴,一塊兒打打鬧鬧吵吵哄哄地長到十來歲,就沒有他應付不了的人和場面。
他柔韌有餘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可以說是年美紅無形中一力促成的。
“早啊,老板!”一名新來的女員工見他來了公司,主動湊前和他打招呼。
江代出朝女員工一挑眉,路過她時笑得別提多翩翩俊朗,“美女早,讓Melody進來一下。”
女員工臉都被他看紅了,要不是知道他看哪個女的都這樣,真會忍不住生出些遐想,“Melody姐還沒來,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江代出認真略一思考,如實相告:“你幫不上,我找她給我調幾份去年跟乙方的合同資料。”
辦公桌上的電話這時響了起來,江代出見是Melody打來,笑着擺擺手示意女孩先回去工作。
“老板,”電話那頭Melody的聲音有氣無力,又小又輕,還有些忐忑,“我能再請個假嗎?可能……可能要三天,或者兩天也行,我一定盡快回去上班。”
聽Melody這強忍哽咽的語氣,她不說江代出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孕早期反複見紅,為了挂急診和卧床養胎她這一個月已經請了四次假了。
Melody是江代出的助理,工作內容雖不見得多重要,卻繁雜瑣碎,一樣不可或缺,所以她每次請假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老板會一氣之下炒了她。
江代出手指敲在桌面上想了想,說:“我知道了,你安心養着吧,休息夠了再回來,要是不行就辦休假,可以病假産假連着休。”
Melody在電話那頭一下就不出聲了。
怕影響孕婦情緒,江代出話一出口又趕忙解釋他話裏歧義:“我的意思是身體要緊,工作的事不用擔心,我會另外再招個助理幫我,你的職位還給你留着,工資照領,孩子滿月酒的份子錢我就不出了啊,等孩子斷了奶麻溜兒給我回來上班。”
江代出從來不苛待那幾個從創業初期就陪他“打天下”的老員工。那時候他剛來加拿大不到三年,英文水平也就只夠管他考試不挂科,把大學混完。身邊接觸的都是新移民和中國留學生,原先家裏幹各行各業的都有,有些到了國外還想繼續做生意,有資本有想法,就是初來乍到沒什麽門路。
觀察留意得多了,江代出腦子裏就起了一個念頭,想把這些人脈資源整合在一起,創辦一個能讓大家互利互惠的傳播平臺。
這想法一冒頭就再收不住了,江代出冥思苦想四處打聽琢磨了幾個月,最後決定自己開一家公司。開始的目标不遠大,只做當地論壇形式的網絡平臺,等有了一定人氣就能接宣傳推廣和廣告策劃,光做華人市場收入就很可觀了。他找會計師算了個大概的啓動資金,壯志躊躇地拿着自己熬了幾個晚上的計劃書去問江致遠借錢,卻被江致遠以大學還沒念完為由拒絕了。
最後他膽大包天,偷偷抵押了江致遠給他買的和知名港星對門的別墅跟銀行貸了筆款,租了個幾十平的門店,只招了六個員工就風風火火地把公司成立了。
講得難聽點,當時誰都說不好這種一沒資歷二沒規模的小公司能在業內存活幾天,一個做數據的和一個網頁設計員沒幹幾天就相繼跳槽奔前程了。只有一個跑市場的,兩個文案和打雜的Melody踏踏實實地留了下來,熬過工資最少活最多的那段,一步步幫着江代出把公司做出了今天的成績。
當時Meloday剛跟相戀了七年的男友剛領了結婚證,這個細心踏實的姑娘為了能給公司多出點力,硬是拖了好幾年都沒要孩子。眼瞅周網也三十一了,去年跟他打了招呼開始備孕,這才一宣布好消息就遇上各種的不順利。
江代出雖然不懂女人懷孕生孩子那些事兒,但覺得這世上除了他們同性戀,就屬職場媽媽最不容易。
他安撫好Melody,挂上電話,二話沒說按了人力部的內線,準備再多招一個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