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她第一次離開江縣來到市區,對市區的感覺不是驚奇而是“不過如此”,這裏跟江縣好像也沒有區別,道路灰撲撲的,電線繞在一起,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許忍賀領着她往醫院走,路過的人對他倆紛紛側目,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許忍賀一身戾氣,她穿着校服跟在許忍賀身後,襯得許忍賀實在不像個好人。
一個阿姨過來拽住了她的手,小聲說:“小姑娘,你告訴阿姨你是不是受欺負了,要不要阿姨幫你報警。”
她連忙搖搖頭說:“阿姨我沒事,這個是我同學,我們要去醫院。”
阿姨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許忍賀道:“同學啊,怎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許忍賀聽到了動靜也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看着她倆,阿姨說的話落進了許忍賀的耳朵裏,她擔心許忍賀會因為阿姨說的話生氣,就想開口緩和一下氣氛,許忍賀這時卻說:“阿姨,我看起來就這麽像壞人嗎?”
那阿姨一聽直言道:“小夥子,阿姨直說了,是學生就要有個學生的樣子嘛,抽煙染頭的像什麽話,你父母看到了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許忍賀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輕笑了一聲說:“那您就當我是個異類。”
阿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話,好心眼頓時就被堵住了,臉色黑下來,瞪了許忍賀一眼。
許忍賀沒管阿姨的眼神,沖她喊:“鹿嘉,過來。”
她“哦”了一聲,跑過去。
阿姨搖搖頭轉身離去。
她跑到許忍賀旁邊,許忍賀說:“你就走我旁邊,不然別人以為我騙小孩。”
“好。”
走了兩步,許忍賀又說:“你把校服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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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識地反問:“為什麽?”
許忍賀看着她過度反應的樣子,笑了笑:“我穿校服,顯得像個好人一點。”
江中的校服還是經典的藍白的配色,只不過變成了藍白配色版的沖鋒衣,顏色沒有老式校服那麽誇張,版型不算醜。她當初買校服的時候選大了一個碼,方便冬天的時候在校服裏面穿件羽絨服,許忍賀要穿她的校服,倒也不是不行。
她和許忍賀交換了衣服。
許忍賀的大衣上有他獨特的味道,不再是她曾經聞過的那種皂香,而是一種低低的沉沉的味道,她聞不出來究竟是什麽東西的味道,只是覺得這種味道有些苦,聞得她有些難過。
校服穿在許忍賀身上顯得很局促,手腕上一寸多出來的餘地都沒有,胸口卻又那麽空蕩。
許忍賀又瘦了,比她上次見到他時還瘦。
倒春寒的風打在她臉上,她問許忍賀:“你不冷嗎?”
許忍賀搖搖頭,手收進衣服兜裏,脖子有些瑟縮,薄薄的一個人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風吹走了,她走上去向許忍賀伸出手:“你把手放進大衣兜裏暖和。”
許忍賀看着她的手,又看着她問她:“好學生不怕被別人誤會了嗎?”
她就知道許忍賀會這樣問她,好在她已經想好了答案。
“這裏不是學校,你也不是學生。”
偶爾片刻,她不當學生,世界也不會爆炸。
許忍賀把手放在了她手上,她握着許忍賀的手伸進了兜裏,兩手貼在一起,她這才感覺到許忍賀的冰涼,那麽冰的手指,像是沒有溫度一樣,骨頭貼着她的皮膚。
她鼻頭酸酸的,好想問許忍賀一句。
“許忍賀,你都不吃飯的嗎?”
她想了想沒問這句話,而是問他:“許忍賀你知道嗎?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沒有笑。”
許忍賀說:“我笑了,只是你沒看見。”
那天他從車上下來聽見她的喪屍論的時候,他就笑了。
到醫院門口,他們換了衣服,暖氣轟上來,她說不清腦子的混亂是因為這暖氣還是因為感受到了醫院不詳的氣息,總之上樓去看許忍喜的時候,她的腳步止不住地發抖,許忍賀看出來了,微微伸手扶住了她。
“鹿嘉,人都會有這一天的。”
許忍賀認命了似的說。
她知道人都會有這一天,可為什麽許忍喜的這一天這麽早就來了,為什麽有人會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死去,為什麽時間未曾寬容也從不公平?
她深吸了一口氣,掐着自己,推開門走進許忍喜的病房,許忍喜的病床靠窗,伸頭就能看見窗外的景象,春天都來了,但是她病房裏看出去還是只能看見漫天的昏黃、落敗,樹是禿的,沒有新芽,沒有鳥,好像這棵樹早就死在了冬天。
去年冬天下雪了嗎?她想不清楚。
許忍喜瘦得臉頰貼在了一起,原來那麽白淨的一張臉,如今只剩下了白,見她來,許忍喜戴好了帽子,不是那頂藍色的帽子,而是一頂紅色帽子,帽子上貼滿了可愛的卡通頭像。
許忍喜見她看着帽子,就說:“這帽子是隔壁床的小姑娘送我的,可好看了,這貼紙也是她送我的,可是她沒挨過這個春天。”
說着說着,許忍喜的聲音就幹了,眼睛紅了,淚水砸下來。
“嘉嘉,我害怕。”
這是許忍喜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害怕”兩個字,死亡沉沉地壓下來,誰不會害怕呢。
她坐在床邊握住許忍喜的手:“別害怕,別害怕,別害怕。”
她重複着這句話,連一聲自欺欺人的“你會好起來的”都說不出口。
許忍喜點點頭,聲音細細地說:“嘉嘉,你再給我講講學校的事兒吧,我想聽。”
她忍着淚說:“好,我都記着呢。我給你講……”
她坐在床邊講起學校發生的事情,但學校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她其實想不起來,腦子裏的記憶很混亂,除了李望月和許忍喜在的那段日子她記得清楚外,其他時間裏發生的事情她好像都忘了。
她沒活過,那些日子被人偷走了。
她胡亂講着,許忍賀在旁邊聽着,聽了會兒,像是聽不下去的樣子,許忍賀躲到了走廊上。
許忍喜坐過來,靠在她的肩頭,她塌着肩,握着許忍喜的手,感受到手上的幹枯時,她沒忍住流了淚。
許忍喜輕輕說:“嘉嘉,你講吧,我還聽着,我真想一閉眼就到大學啊,你說南方的春天也會像這樣嗎?”
她點點頭:“一樣的,一樣的,哪裏的春天都是一樣的,春天就是春天嘛。”
“那冬天呢?”
“冬天也一樣。”
“秋天呢?”
“秋天也是。”
“夏天呢?”
“夏天,夏天。”她猶豫了,想起陳南枝很久以前說的話,照搬過來,“南方的夏天很熱,空氣都會攻擊人,夏天別去南方……”
她說了好多話,許忍喜剛開始還有聲音,還能回應她,漸漸地就沒聲了,她害怕得手抖,一聲“小喜”都叫不出來,只能哭,一直哭。
許忍賀聽見了,沖進來,見她哭就對她說:“沒事,她就是累了。”
她把許忍喜的頭輕輕靠在枕頭上,松了口氣,還好許忍喜只是睡着了。
她和許忍賀來到走廊上,許忍賀的母親走了過來,她還記得許忍賀母親之前的樣子,現在看,他母親蒼老了許多。
許忍賀的母親拉着她的手說:“好孩子,麻煩你來看我家小喜了,她就想見你,我們也不能把她帶回去了,就麻煩你過來一趟。”
她握上許忍賀母親的手說:“阿姨別這麽說,我早該來看看小喜的,我早該來的。”
她早就想來看許忍喜了,但每次都會因為各種事情錯過,什麽就要月考啦,什麽就要期中考啦,期末考啦……許忍喜體諒她,每次都讓她別來,她明明知道應該來的,可她就是信了許忍喜的話,一次都沒有來過。
許忍喜的母親拍了拍她的手,蒼老的聲音安慰她“好孩子別這麽說,我知道這段時間都是你在陪着小喜。”
……
許忍喜的家人帶許忍喜出了院,去了他們在市區的家裏。
那房子還是在老小區,家裏的格局跟許忍喜家在學校外面租的房子很像,只是這個房子裏沒有陽臺,屋裏沒有好聞的皂香,只有一股濃郁的藥味。
許忍喜的房間只有一扇窗戶,窗戶外面是對面樓房的牆壁,看不到天也望不見月。
許忍喜躺在小小的床上,像一只快要破窗而出的鳥。
許忍賀問她:“回去嗎?我送你。”
她搖搖頭:“我在這陪着許忍喜。”
那天晚上,她趴在許忍喜的床邊,許忍喜半夜時清醒過來說:“嘉嘉,帶我出去看看吧。”
她點頭,找來棉衣和輪椅,把許忍喜裹得厚厚的,推出了門。她在前面推,許忍喜的母親和許忍賀跟在後面。
從老小區出來就有條河道,她推着許忍喜在河道上走,夜裏河道上一個人都沒有,河岸的柳枝伸進河裏,不斷地搖蕩着。
她走了很久,直到推着輪椅的手都僵了,她才喊了一聲。
“小喜?”
沒人回答。
她的眼淚掉下來,一擡頭就看見了天上的月亮。
許忍喜走得很安靜,但她回到江中後還是不停地想,最後那一點時間裏,許忍喜會想什麽呢?她會想起江中,還是會想到南京的梧桐呢?
她得不出答案,每晚的入睡都變得困難,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
失眠的痛苦折磨着她,她的狀态變得很差,期末考試的時候,她大失利,考到了兩百名開外。
成績出來那天,闫芳第一次打了電話來跟她談話,她全程都認真地聽着,認錯态度良好,可闫芳還是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闫芳嘆了口氣對她說:“鹿嘉,人生的路是要靠自己走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
李望月有李望月的人生,許忍喜有許忍喜的人生,而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她不必把任何的人的人生都背在自己身上,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點點頭:“謝謝老師,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