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創可貼仔細貼在傷口上。
雨沒有再變小,沙啦沙啦,滴滴答答,在這樣的天氣,蟲子都躲起來了,麻雀借着樹木的枝葉間隙躲雨,纖細的腳爪踩在濕潤的褐色樹枝上踱來踱去,樹葉被雨水沖洗過後又是一番潤澤新綠,雨水在地上積成大大小小的水窪,映照出一片新綠,反射出一泓銀光,積聚的流水彙聚成溪流潺潺流入道路邊緣的排水井內。
連肌膚上的血污也被濕巾擦幹。
陸渺眼睫微微下垂,看着對面的宋嘉年說:“謝謝你。”
她感到些怪異的不自然,好像小腿還留着碘伏和濕巾的微涼觸感,肌肉略有緊繃。
宋嘉年系好塑料袋,笑着說:“你怎麽這麽愛說謝謝呢。”
陸渺有些意外他這句玩笑,略微想想,她确實對他說過很多次謝謝。
“你幫過我很多次。”她這樣說。
宋嘉年笑了笑,沒說什麽。
他站起身,從她手中接過邊緣滴水的雨傘,随手将垃圾投入不遠處垃圾桶裏。
陸渺莫名想起他會玩籃球,玩得也挺好。
天空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早還是晚,雨水從萬丈高空灑下來,打濕了宋嘉年半邊肩膀,透明的雨水順着他手臂修長的線條向下滑。
他好像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被淋濕,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
陸渺站起來,和他站到一起,像宋嘉年那是推傘杆一樣,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傘,遮住他被雨水淋濕的半邊肩膀,稍微靠近些,一把傘也能勉強為兩個人遮雨。
“你今天也來公園玩嗎?”
“放假散散步。”
“我們先走吧,你都淋濕了。”
宋嘉年:“好。”
他們一起往前走,宋嘉年問身邊的陸渺:“你要去哪兒?”
陸渺頓了頓,微微握緊手裏有點潮濕的小熊挂件,想到家裏的情況,母女多年,她清楚王鳳賢的性格,回去也是不愉快,少不了被批評訓斥,爸爸陸德明這會兒吃席還沒結束,王鳳賢情緒只會更糟糕,還是不回去比較好。
“我回學校,公園門口有個公交車站,可以在那兒等車。你呢?”
宋嘉年:“正好,我也回校。”
“你衣服還濕着,不回家嗎?”
“回學校更方便一點。”
走出公園大門,不遠處就是公交站牌,下雨天,路上沒有行人,幾輛車子稀稀落落隔着老遠在馬路上碾着積水行駛,紅綠燈在遠方的十字路口閃爍。
看見公交車來了,19兩個放大的紅色發光字體在公交車前防風玻璃上方發出紅光瑩瑩,車子減速,喇叭聲聲作響,提醒人它即将到來。
黑色橡膠車輪向前,一路碾出一串小小的漣漪和水花。
緩緩停在站臺前,前車門對着兩個人打開。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公交車,陸渺走在前面,上車的時候,宋嘉年在身後幫她撐傘,擋住天上的雨。
跟着,他收起雨傘也上了車。
今天下雨,車裏空蕩蕩的,只有零星幾個人。
公交車上面有一個小小的顯示屏,正在大聲播放某某百年酒業的廣告。
陸渺和宋嘉年在搖晃的車廂裏走到靠後的座椅坐下,陸渺靠窗,宋嘉年坐在她身邊。
車椅是藍色塑料椅,磨砂表面,靠背頂端套着白色罩子,和往常一樣,上面印着醫院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
公交車的地面上,一層濕漉漉的水痕,新的雨水打在車頂,順着車窗玻璃一道道往下滑,整個空間彌漫着濕潤與潮濕。
陸渺雙膝并攏,低着頭,看了一會兒雙手之間的小熊,又轉過頭看向車窗之外。
車窗上,雨點噼啪打在玻璃上,結成一串串水痕順着透明玻璃往下滑。
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她看着外面街道兩側的房子和馬路上經過的車輛。
“小熊很可愛。”宋嘉年說。
陸渺低頭看看手中的小熊,小小的,她一只手就能握住小熊的大半個身子,在她腿上。
淺棕色毛絨熊,穿着一件粉色針織裙子,脖子上系着粉色帶着兩道白色條紋的圍脖,黑線畫出來的嘴巴,天生的帶着一張笑臉,是很可愛。
她笑了笑。
“可以給我看看嗎?”
陸渺把小熊遞給宋嘉年,看他接過,忽然注意到小熊身上身側粉色裙子上的一小塊灰色污漬,那是今天早晨在家裏小熊被掃落在地時沾上的髒污,她抿了抿唇,說道:“有點髒。”
在陸渺的提醒下,他注意到了,說:“只有一點點。”
“這是你書包上的挂件,怎麽拆下來了?”
有時候,他也會一臉認真的說一些廢話,只是純粹想說話而已。
“你怎麽知道這是我書包上的挂件?”
“我見過你背書包的樣子。”
陸渺卻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背着書包見過宋嘉年了。
她伸出手,接過小熊,看着小熊頭頂白色的挂環,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兒,陸渺說:“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平時沒有低血糖,校慶那天的低血糖是意外。”
說清楚這件事情,她放松了些,要不然總有一種愧疚感。
尤其是今天接過宋嘉年遞來的葡萄糖之後,這種愧疚感更深了。
“沒關系,不用道歉,健康最好。忽然低血糖的話,記得好好吃飯,身上帶一點糖果。”
“嗯。”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空氣中濕潤的水汽在氤氲,汽車運行的聲音,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雨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不斷傳來,廣告裏的主持人聲音珠圓玉潤,熱情飽滿,同車的人各自低聲交談。
安靜的時候陸渺想起了自己家裏的事情,她記憶力不是很好,但王鳳賢今天才說過的話在耳邊回響。
有些事情經歷得久了多了,便不會有太多振動,但陸渺有個疑惑。
太安靜,也許是那些細碎的低語,也許是因為這輛車上大多數都是萍水相逢的人,就連坐在她身邊的宋嘉年也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有些話有時候在陌生人面前更容易開口。
過了片刻,陸渺只說:“我一直不明白一些人是怎樣想的。”
不論是王鳳賢還是陸德明,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陌生,即使是一些熟悉的行為模式,她也不能理解。
陸渺不知道,王鳳賢到底是不是真心羨慕自己的兩個表姐,她有那麽想要兩個金镯子嗎?很想要吧。但對自己,有時候她對自己的成績很重視,有時候又好像很無所謂。
按說人的話,總是在表達自己的,但他們說的那些話不停地否定你,但凡反駁都是錯的,當你順着她,又開始說是你曲解了她的意思,不了解她的苦心。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宋嘉年,比起期待他的回答,她其實沒有那麽在意別人的解答,自己心裏冥冥之中已經有所判斷。
更多的是一種孤獨在作祟,使她渴望傾訴。
這世界上沒有血脈相連更親近的關系了,但這種關系之中也是有距離的,人與人之間的了解和理解都是有限度的。
只是,在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她感到痛苦和窒息,本能有些抗拒。
宋嘉年看着陸渺,他笑了笑,陸渺難以描述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笑容,好像只是一個純粹的笑,他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時也是好看的,是一種能被人欣賞的美好。
滿室生輝。
她不由自主看向宋嘉年的眼睛,那雙黑色的過于平靜的眼睛,“別人的想法和看法,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事,一點都不重要。”
是的,一點都不重要。
原本那些迷惑不輕的東西,難以理解的斥責,像一道泥淖,她踩進去,覺得陷入了沼澤,不知不覺間,淤泥壓迫到胸腔,壓抑心髒的起伏,和肺部的舒張。
聽見這句話,原本酸澀窒悶的感覺褪下去,像一條擱淺的魚兒重新回到幹淨明亮的水澤,她又可以微笑了。
向前一步,就可以把不好的東西抛在身後,那不是泥潭,而是一個小小的水窪。
“是啊,一點也不重要。”
自己以前也不是不知道這句話,怎麽就忽然沒想起來呢。
所以說,她一直都讨厭自己的記憶力。
有些話,有些事情,明明很重要,卻總在不經意間忘掉。
宋嘉年看見陸渺露出了笑容,她的眼眶仍然帶着幾分脆弱的紅,眼睛裏帶着幾分舒展的安然和活力,此時此刻,她的眼睛是帶着光的,比星星更亮,比月亮更有溫度。
手指拉着玩偶熊的兩只柔軟的棉布手臂,看上去像個擁抱。
車廂搖晃,公交車司機坐在半封閉的駕駛位,安靜地開車,汽車穿行在紛紛秋雨中,掠過兩旁粉樓綠樹,平穩地駛入一條陸渺和宋嘉年熟悉的,通往學校的路上。
不知不覺,車子勻速,搖搖晃晃開到了一中附近。
雨還在繼續下,仿佛越來越大了,噼裏啪啦打在白桦樹的葉子上,教學樓粉色的磚牆被沖洗得幹幹淨淨,黑色的地磚浸在冰淩淩幹幹淨淨的雨水裏,仿佛透着光,地上的積水彙成溪流潺潺流入排水井中。
帆布鞋踩在地上,半個鞋底浸在水裏,走路時偶爾有水花濺起來,雨點被風吹到人的衣服上,涼絲絲的。
共同撐着一把藍色格紋雨傘,他們一起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樓下也是寂靜的,宿舍樓前的丁香花已經落盡了,綠色的葉子茂盛的生長着,被雨水沖洗後是一片潔淨新綠。
草木生長春華秋實,夏季繁茂,冬日衰敗。
人的情緒變化也與季節有關,秋天、陰雨天,總會格外有一番憂郁愁緒。
假如在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情,會更難受。
兩個人在女生宿舍樓下止住腳步,宋嘉年的視線掠過茫茫雨幕,側身對陸渺說:“雨過天晴了。”
她的心情也一下子變得晴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