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天上朦朦一片灰色,烏雲鋪展。
九月半,天氣轉涼,秋風瑟瑟。
對宋嘉年來說,他完全沒想到會在假日再遇見陸渺,也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陸渺。
綠源公園是本地的一個植物公園,小時候母親會帶他過來看春日的花朵,梨花是白的,桃花是粉色的,地上的小草軟絨絨的,點綴着點點花瓣,一陣春風吹過,花香拂面。
此時已是秋季,樹葉已經有點點發黃,再過半個月,就能見到遍地金黃的場景。
近來暑熱剛消,秋老虎又來了,只是今天,烏雲遮蔽,秋老虎被擋住了,往日被太陽烤熱的風也有了秋風原本的涼意。
微涼的雨絲從天空中墜落,落到地面,砸下點點淚痕;雨滴接二連三打在樹葉上,葉子發出隐約的沙沙聲;落在白石小橋的欄杆上,秋日的涼意緩緩滲進去,留下一片濕滑;落在游客的衣服上,從夏季的薄薄衣料滲進去,人心裏一個機靈,上下四周一看,看見天上鋪展的烏雲,聽見葉子的沙沙聲,摸到小橋石頭欄杆上涼涼的水漬,就意識到下雨了。
下雨了,男女老少相繼往出口走。
節假日,人格外多。
老人結伴,年輕人也結伴,有人牽着小孩兒的手,有人推着嬰兒車。
雨還不大,大家快步往回走。
宋嘉年逆着人流走入公園,他腳步沒有停頓,繼續往前走。
“下雨啦!”
“下雨啦!”
有人這樣說。
他沿着寬敞的人行道右側行走,步伐如常,這裏有大片大片的樹木,時而向前時而在岔路拐彎,仿佛有具體的目标,其實他沒有目标,對方向也無所謂。
不管怎麽樣,在這條已經走過很多次的路上,他不會迷路。
公園的路很寬敞,好幾米寬,走汽車都是足夠的。
兩旁栽種着各種樹木,枝葉遮蔽掩映,聽着葉子在小雨中竊竊私語,踩着洇濕的磚石路面前行。
然後,他看見了陸渺。
她獨自坐在公園的木制長椅上,梳着他眼熟的高馬尾,穿着一身鵝黃色連衣裙,小腿纖細潔白,有一點點肉感,現在雪白的小腿一側肌膚上橫着一道細細的傷口,正緩緩往外滲出鮮紅的血液,沿着小腿的秀麗的弧度一點點向下滑。
今天沒有風,只有雨,樹葉沙沙作響,有些将要落下的葉子被秋雨擊落,脫離枝幹,零星幾片落在地上,被雨水洇濕。
花枝下,點點殘紅。
雨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肩膀。
宋嘉年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看着陸渺,他手裏拿着一把尚未展開的藍色格子折疊雨傘,涼絲絲的雨水同樣打在他身上,從薄薄的衣料透入衣服,涼意滲透皮膚,這樣的感覺陸渺也會有的。
雨水在滴落,越下越大,越來越冷,她小腿上的傷口,像白紙被劃開一道,還在流血,鮮紅的,好像永遠也流不盡。
女孩子怕受涼,她還有低血糖。
他看着陸渺,陸渺看着前方,也許是虛空中的雨滴,也許是前方的樹木,總之她沒有注意到這邊多出了一個人,也沒看見他。
她沒有看見他自然不會對自己有任何的要求和求助,即使她看見他,她也不會有所請求。
宋嘉年知道,陸渺就是這樣的人。
喜歡一個人逃不開對方的目光,假如陸渺看着他,他一定無法控制自己。
現在像是有了足夠的機會和時間可以自己做決定。
這就離開,像以前一樣,當做什麽也沒看到。
不要打擾她的生活。
一點點小雨沒什麽關系,就算感冒也不是大病,低血糖也沒什麽大不了,那道流血的傷口也不致命。
他可以找個地方藏起來,萬一她有意外就出來,沒有就皆大歡喜。
這些聲音說服聲嘈嘈雜雜七嘴八舌在大腦裏,但是有另一道聲音從心底湧起,沒有具體的言語,沒有文字可以形容。
滿心都是那個陸渺,無法把視線移開,無法不擔心她。
宋嘉年站在原地,腳下生根。
眼睛一直看着她小腿上那一道正在留着鮮紅血液的傷口。
不能移開視線,假如他就此轉身,她身上的傷口仍然會繼續流血。
假如自己不再關注陸渺,将來呢?
在他所看不見的地方,陸渺也許平安無恙,也許磕磕絆絆,也許她會承受某種不幸,她也許會受到很多傷害,比這道小傷還要重很多或者更多,他下意識抗拒想到那些,感到一種痛苦在心中蔓延。
人生的苦難和痛苦從來不挑時間,不必然是很久以後,明天、後天、大後天、十天之後、半個月之後,任何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都可能造訪,這一點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在今天,宋嘉年意識到,他現在對陸渺不聞不問,她很有可能不會更幸福,更快樂。
未來是如此變幻莫測,眼前的生活他也不是全然了解。
人這一生會遇到無數個雨天,無數種危險與困境。
至少今天,他可以為她撐傘。
宋嘉年展開雨傘,深藍色格紋雨傘銀色不鏽鋼傘骨堅實有力,傘面意外的大,他撐着雨傘走過去,傘蓋無聲遮蔽在陸渺頭頂。
走近了,低下頭,就注意到,墜落的雨珠點綴在她的發絲之間,像一顆顆細小的珍珠,她看着前方,視線落在半空,眼眶微微發紅。
一時之間,沉寂在初秋的微雨中的陸渺,沒有注意到身邊多了個人。
這小小的一段時間對宋嘉年來說是漫長的。
殷紅的血液潮濕的水汽中緩緩下流,疼痛中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雨越下越大,零星微雨,變成毛毛細雨,然後雨水連冰涼的絲線。
其實也不過是片刻之間。
陸渺發現自己身上仍然是帶着潮濕的微涼,衣服有別于被雨水沖洗的濕淋淋的樹葉,自己沒有被越來越大的雨水打成落湯雞。
身後的樹可擋不住這麽大的雨,她略有疑惑,仰起頭,看見了遮蔽在頭頂的藍色格紋雨傘。
還有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是宋嘉年,他們在同一把雨傘下的小天地裏,與外面濕淋淋的世界隔離。
此時此刻,她心裏十分平靜,有一點驚訝卻不多,今晨的憤怒和悲傷大半都随着時間冷卻下來,連她的眼睛也平靜下來了,但整個人的情緒都變得很累,不想思考太多,想成為公園裏的一棵樹一株草。
宋嘉年對她笑了笑。
他笑起來真好看,像一幅畫。
雨傘遞過來,直接被塞到她手裏。
“你在這兒等等我。”
雨水如織,在陸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向遠方跑去。
陸渺一下子舉着雨傘站起來,雨珠叮叮咚咚打在傘面上,她沖着雨中的背影喊:“你的雨傘!”
好像沒有聽到自己的話,人影已然消失在拐角。
她原地踟蹰兩步,忽然皺了皺眉,不自覺發出一聲疼痛的氣音,“嘶——”
低頭就看見小腿上一道細細的傷口正在流血,估計是那會兒水杯破碎時飛濺出來的碎片劃傷的,她抿了抿唇,覺得沒什麽意思,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拿着玩偶小熊看了看,還是可可愛愛,她笑了笑。
沒過多久,宋嘉年提着一只不算大的塑料購物袋回來,他冒着雨,衣服濕透了大半,臉上帶着笑,眼睛裏也帶着笑。
看見好好坐在原處的陸渺他略有心安,忍不住笑了笑,視線劃過她小腿上的傷口笑意就淡了幾分。
宋嘉年走過去,在陸渺面前蹲下,陸渺瞪大眼睛,發現他一身幾乎濕透,連忙将雨傘遮擋過去。
宋嘉年擡手扶了扶傘杆,原本幾乎整個向他傾斜而來的傘面重新回到陸渺頭頂。
“小心點,別淋濕。”
“你衣服都濕了。”她抿抿唇說道。
宋嘉年肩膀濕乎乎的,烏黑的頭發濕淋淋的,陸渺看着他的眼睛,他有一雙漂亮的黑色眼睛,幹淨剔透,此時,裏面含着關心,是溫暖的。
他笑了笑,“我不要緊,沒事兒的。”
“喏,傘撐好,別着涼。”他放下手。
陸渺還是微微把傘向前傾斜,遮住自己,也遮住對方半個身子。
雨傘挪動,宋嘉年見陸渺沒有淋到雨放下心來,他微微笑了笑。
解開膝蓋上的袋子,從裏面取出一個盒子遞給陸渺。
“不舒服的話,可以喝一支。”
陸渺看了看盒子上的字——葡萄糖
她想起前段時間學校校慶,自己在表演臺旁的樓梯上下不來那次,曾對他撒謊說是低血糖犯了。
“剛剛你冒雨跑過去是為了買這個嗎?”
感覺到手上的重量,陸渺心中有一股暖流湧過,同時也有些愧疚。
宋嘉年說:“也不止,你受傷了,你知道嗎?”
剛剛知道的,她視線游移,在遠方的樹木上略微停頓。
後來是知道的,只是不在乎。
耳邊傳來塑料袋的沙沙聲,不一會兒,聲音消失。
小腿微涼,她緊繃了一下,低下頭,發現宋嘉年膝蓋上放着一瓶新拆開的碘伏,他低着頭,烏發濕潤,握着浸了碘伏的棕褐色棉簽正在給自己擦拭小腿上滲血的傷口。
“疼嗎?”
“不疼,一點兒都不疼。”她輕聲回答。
他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動作輕柔,讓人不敢打擾。
如果她能看到宋嘉年的眼神就會知道,他此時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