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王鳳賢眼裏冒着火星,一手指向坐在書桌上的淺棕色小熊玩偶,手指繃緊,咬牙切齒:“這是什麽東西?”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送你去上學,就指望着你以後能有出息,你呢?每天就整這些東西?三歲小孩兒都不稀罕的東西?你幼不幼稚,這都什麽時候了,明年六月份就高考了!整天就知道玩物喪志!”
“看看你的成績,物理剛上來,數學又下來了,學校發來的成績單我看到了,比上次低三分!你就不能長點心?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麽辦?我告訴你以後你考不上大學沒人供你上大專!咱家也沒錢讓你上三本!到時候你就去打工,随便你去當導購、收銀、去幹流水線。”
“周博遠他媽媽說周博遠每次數理化都接近滿分,化學總是滿分,物理總是一百七八七八,數學成績別說一百四,都沒下過一百四十五!”
“人家周博遠讀書的時候每天點燈熬油,夜裏兩點才睡覺,看看人家看看你,你為什麽沒有這股勁兒?你為什麽就不能像人家那麽努力?”
周博遠市上一屆高中的風雲人物,校慶主席臺上滾動播放的名校入學名單裏就有他,他大學考上了浙大。
陸渺也認識他,因為周博遠的媽媽和王鳳賢從前是同學,兩個人現在的住址就隔着一個小區。
王鳳賢憤怒的話語如洪水一般,不斷沖擊着陸渺的心房。
她手腳發麻,心髒狂跳,氣血上湧,一股熱氣拱到胸口悶在裏面出不來,又好像有個鼓槌狠狠敲擊,不間斷地,時緩時急,幾乎要擂破她薄薄的胸腔。
“讓周博遠來做你的孩子吧!”
陸渺冷冷地說完這句,緊緊抿唇,她竭力讓自己站得筆直。
人總想要更好的,最好的,陸德明喜歡的是酒宴上那種十人大桌而不是家裏的四方小桌。
王鳳賢理想中的孩子就是周博遠那樣的孩子。
王鳳賢見陸渺冷着一張臉,站得筆直,沒有任何服軟認錯的意思,連句軟話都不會說,心裏更添怒火。
她和陸德明都不是這樣的人,這孩子到底随了誰,生的一身反骨?
“同樣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大姨家姜文慧十六歲就不念了,天天打工掙錢,早早就結婚了,孩子都老大了,現在一邊拉扯着兩個孩子,一邊幹活,從沒有一天歇着,看看人家多能幹。你二姨家左蔓蓉同樣沒念完職中就退學,一個人跑到S市去打拼,多敢闖,前兩年人家找了個大老板結婚,現在住別墅開豪車,還給她媽買了兩個金镯子。比比你們姐幾個,看看人家父母過的是什麽日子,我養你有得着一天好嗎?整天的就知道氣我!”
這樣的話陸渺聽過太多次了,有時候心裏也會困惑,媽媽到底有什麽樣的期待呢?
她十月懷胎生下來長大的孩子是陸渺,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周博遠,也變不成姜文慧和左蔓蓉。
陸渺也希望可以變得更優秀一點,更好一點,她願意努力。太陽落下山,電燈能夠讓光明持續一整夜,人的精力卻持續不了整夜,每次熬夜第二天都會昏昏沉沉。
從小學到高中,自己确實沒有掙過錢。
“要不我不讀書了,去打工?”
“那你這麽多年書不是白讀了嗎?我看你現在就是白讀了,一點道理也不懂,你聽聽自己說的什麽話?白眼狼,別人家孩子都順着父母,你整天就知道和我頂着幹,沒有一天聽話省心的時候!和你那個死爹一樣!”
王鳳賢說着,順着心裏的火一伸胳膊将陸渺桌上的東西掃了一地。
筆筒、護膚品、水杯、本子、玩偶小熊,噼裏啪啦全部掉下來,瓶瓶罐罐砸下來,發出嘭嘭兩聲,沉悶地砸在地上。
筆筒裏的筆骨碌碌滾了一地,水乳和水杯都碎了,灑出來的水喝護膚品洇濕污染了掉在地上敞開的本子。
小熊玩偶幾個跟鬥滾到了陸渺腳邊,淺棕色的可愛的人工絨毛也染了水痕濕噠噠的,還沾了地面上的灰塵。
媽媽想的沒錯,她确實喜歡這只小熊,有一點點喜歡,一絲絲的,不明顯,就像看見一朵可愛的花,有時候,背着書包走在大街上,想起書包拉鏈上挂着一只小熊随着自己的動作搖搖晃晃,心底也會升起一些喜悅來,這喜悅是微不足道的。
現在她低下頭,小熊鼻尖是黑的,明明是犬科動物,嘴巴卻有點像貓,帶着讨人喜歡的笑臉,現在髒兮兮的笑着躺在地面上,什麽也不知道,就像是一個被戰亂殃及的無辜孩子。
腰肢彎下去,撿起地上的小熊,脊椎一節節擡起來,陸渺感到一種忽如其來的疲乏。
她的學業壓力是從初二下半年那一年驟增的,陸渺所在的中學升學率一直不高,每個班級只有個位數的人能考上一中,剩下的一部分可以去職中。
那時候兩位表姐都在打工,姜文慧每個月都會給大姨五百塊,左蔓蓉在S市站穩了腳跟,交了有錢的男朋友,經常給二姨買一些漂亮衣服,還出錢把家裏的老房子裝修了。
三個姐妹一對比,陸渺成了王鳳賢口中的廢物。
她還記得,當時王鳳賢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去打工吧,家裏沒錢給你複讀,賣衣服賣鞋當便利店收銀員都挺好,過兩年再找個對象,找個有錢的,成個家。”
職高普遍不得大家認可,在很多大人眼裏,去職高的孩子也沒什麽出息,既然沒出息就算再讀幾年的書也沒有用,不過是白白浪費錢,許多人家孩子考不上高中的選擇一般是複讀或是去打工,當個學徒工也比讀職中實際,職中收費不便宜還學不到什麽東西,學徒工多少能掙點錢包吃住,學學手藝。
賣衣服賣鞋當收銀員沒什麽不好的,有個有錢丈夫也沒什麽不好的。
但是她不喜歡,陸渺喜歡讀書,喜歡語文課本上的課文古詩,喜歡地理書上的山川河流,喜歡看生物書上彩色的的DNA雙螺旋結構,她本來一直漫不經心的看,就像走在花園裏的人不緊不慢的看身邊兩側的花木。
至于一個有錢丈夫,她覺得不切實際,陸渺認為這一點只是王鳳賢頭腦一閃而過的僥幸念頭。就像是走在路上,每個女人都可以說希望遇到一個英俊多金有才華有地位又對她情根深種的丈夫,媽媽當然也可以說希望女兒遇到那樣一個白馬王子。
都只是大家随随便便做的夢。
她感到命運缥缈,像風中一縷輕煙,但必須握住。
人在地面能抓住飄在天上的煙嗎?
恐懼從那時開始蔓延,一直到今日,還在繼續蔓延,成為了她內心的一部分。
她小熊拍了拍上面的灰塵。
轉身離開。
陸渺在茶幾上抽了兩層紙巾包住洇濕的小熊,又穿上鞋。
王鳳賢在裏面數落,“你去哪兒?這是你就是你對媽媽的态度嗎?因為個破爛玩物,連父母的話都不聽了!”
大門打開,又被關上。
吱嘎吱嘎,門老了,折頁該上油了。
身後王鳳賢的聲音停了,就像是播放器被人直接按下暫停鍵。
陸渺沒回頭,出了家門,一路下樓。
扶着樓梯扶手下樓,同一棟樓的鄰居奶奶領着小孩子上樓,看見陸渺對她也是眼熟,笑着問:“放假回家了?”
四五歲的孩子剪了西瓜頭,眼睛烏溜溜的,手裏捏着棒棒糖,一臉的天真無邪。
老奶奶精心染了一頭黑發,笑起來時,每一縷皺紋都透着慈愛。
這樣的慈愛溫和對陸渺來說有些遠,一回到這座舊樓裏,溫柔與愛都顯得遙遠。
面對這樣的人,她撐起笑容,不想掃了別人的興,壞掉對方的好心情,說:“放假了。”
卻沒有心情說更多。
低着頭,匆匆下樓,離開小區,站在寬闊的馬路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去哪裏,她擡起腳步不管東南西北,随便走。
沒事可做,也不想沉浸在思維的漩渦裏,她觀察着路上的經過的車、地上磚石的花紋和疤痕、路邊的房子……
不知走了多久,經過一家孤兒院,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看了看。
孤兒院叫做幸福孤兒院,院子裏不算大,鐵欄杆大門關着,院子裏有孩子玩的沙池還有秋千。
并不見孩子。
小時候她也曾從這裏經過,曾童言稚語的問過王鳳賢這是什麽地方,那時候王鳳賢說:“這裏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你在調皮就把你送到這兒來。”
她看到回憶中的自己穿着一身橙色連衣裙,胳膊和腿都像藕節一樣,還保留着幾分嬰兒時期的樣子,那會兒才多大呢?小孩子記性不好,那會兒也不是記事兒的年紀,她的記憶力尤其不好,想不起那時的心情,卻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她知道王鳳賢今天心情不好,她對自己說的話,有多少是真心話,有多少是氣話,有多少是随便說的話,她自己恐怕都不知道。
或許什麽想法早已在心底紮根醞釀,只在某天忽然脫口而出。
可是人從不能說出自己從未想過的話吧,哪怕只是一瞬間的閃念呢?
這念頭一生出來,她眼眶發酸,心裏也發酸,腿腳麻麻,身上的力氣陡然之間都洩了個幹淨。
她別開頭,提起腳步繼續往前走。